裂变 第12期

“大家注意啦，在这里排好队，等一下医生叫到谁的名字，谁就进去检查。”老管教王达初站在医院放射室门口，一边给张大嘴、刘胜利等服刑人员大声说话，一边给轮到检查身体的服刑人员解开手铐。

这次外出到川县检查身体的一共有5名服刑人员，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是张大嘴60岁，最小的是牛胜利21岁。近段时间，他们向监部打报告反映身体不适，要求到县医院做拍片检查身体。今天，监部决定由管教经验丰富的王达初和年轻警官李海平负责将他们押解到县医院。

服刑人员逐一检查完身体后，已到中午，考虑到天气炎热，两位警官决定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再赶路。王达初趁空到医院的服务台领取自己两天前来这里做的胃镜检查报告单。老王想拿报告单去咨询一下医生，看一看检查结果，考虑到李海平一人要看5名服刑人员，时间离开太长，不安全，他看也没看报告单，就塞进了裤袋里。

休息片刻以后，王达初和李海平带着5名服刑人员立即返回榆山监狱去。

榆山监狱位于崇山峻岭之间有座泥石混合的矿山都云岭山腰，距离最近的川县有40公里，从监狱到县城连接着一条峡谷山路，直到现在还没有通车。在监狱服刑的罪犯都是刑期原判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重刑犯，有杀人、抢劫、盗窃、等不同类型的罪犯。

告别昨天抛开幻想，我们走在新生大路上。

放下包袱轻装上阵，靠拢政府奔向前方。

自尊自爱自立自强，我们走在新生大路上。

亲人叮咛时代召唤，昂首阔步奔向前方。

回监的路上，5名服刑人员突然高兴地唱起了改造歌曲《走在新生大路上》，深情而浑厚的歌声，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对亲人的眷念，对生活的信念，歌声回荡在偌大空旷的山野间，显现出一种音律与大自然和谐的原生态美。张大嘴边唱边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张大嘴，想亲人啦。”王管教问了起来。

不是，是牛胜利在想老婆。”张大嘴羞涩道。

“都想，都想。应该，应该。”王管教微笑说。

王管教原想抽空从裤袋里掏出检验报告单仔细看一看，可两眼要紧紧盯住这5名服刑人员，生怕出了问题，特别是张大嘴已有屡次逃跑的劣迹，如果出了事，难以回单位向领导交差。临行前，刘监狱长给他立下军令状这是一项特殊的任务，要圆满地完成，保证一个不能少地将5名服刑人员安全押回单位。

午后两点整，毒辣辣的阳光，像千万支箭头射在押解队伍的头顶上，个个周身被汗水浸透，背上像印着一幅幅地图。

押解队伍有说有笑地行走在逶迤迂回的山谷脚底，突然一阵强烈的震感从他们脚下的土地袭来，他们的身子感觉先是上下震动，接着左右摇摆，再接着，不远处的地面，开始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石块和硬土大块大块地隆起，有的地方撕开了长长的沟壑。继而，不远处的山上，又出现了泥石流，飞石像雨点般一样从山上滚落而下，情况危急，形势恐怖。王管教和李海平猛然一惊，身体做出本能的反映，他们立刻拉起5名服刑人员拼命向前奔跑，想迅速远离危险境地，以免被滚落的山石击中。

张大嘴人老心慌，体力不足，眼花缭乱，双脚在摇晃的地面上根本站不稳，跑了几步就摔倒了。其他4名服刑人员情绪被激化，惊恐万分，乱嚷嚷地抱成一团，全身颤动不已。

王达初见状大声呼喊：“大家不要惊慌，一定要保持镇定，听从指挥，我们保证把你们的生命安全。”他想尽力稳住服刑人员的心。

李海平极力稳住双腿，一把拉起张大嘴就往前跑，一边对其他4名服刑人员呼喊：“大家一起跟我跑，不要走散，这里有危险。”

张大嘴紧紧抓住李海平的手，此时，他仿佛感到那双手是那么的强劲有力，刚才那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感突然被一种安全的依靠所替代，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

“警官，是地震，我怕。”牛胜利从小生长在湖畔边，从未见过这么恐惧的场面，对山的特点毫无了解，担心有石头滚下来砸住他，充满一脸的惊慌。

此时，王管教根本没有时间去做牛胜利的思想工作，他和李海平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全力保证这些服刑人员的生命安全，一个也不能少地将他们带回监狱。这是特殊职业的使命感，赋予了他们在这个极具关键的时刻具有不可推卸尽快保护生命的重大责任。他们一前一后护着5名服刑人员，用自己的身躯为他们挡起飞溅的石块。

大地的摇晃没有停止，体内蕴藏的巨大能量，犹如潮涌一般汹涌地奔放出来。泥石流扬起的粉尘，遮天蔽日，令人呛息。预示着人们正要遭受一场无法拒抗的灾难和无辜的伤害。

牛胜利一时收不住狂奔的双腿，双脚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左脚滑入地面的裂缝中，顿时，他的脚臂感到一股揪心的疼痛，继而麻木失去知觉，“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王管教和李海平见状心急如焚，迅速冲到牛胜利身边，一人拿住他的左腿轻轻向上拉，一人用手拼命地拨开泥石，一边不住的安慰：“牛胜利，有俺在，别怕，你不能走，我们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回监狱。”

这时，其他4名同犯见状，“扑通”一声，一起跪倒在地上，奋力帮助牛胜利用手拨土。

真是人多力量大。大家七手八脚将牛胜利的左脚拔了出来，大伙终于松了一口气，庆幸牛胜利保住了那只左腿。

2分钟后，地面的震感逐渐停止。王管教和李海平与5名服刑人员惊魂初定的坐在地面，极目远眺，一条狭长的山谷，沿途两侧曾经雄伟巍峨的大山，好像一栋年久失修的危楼，变得肢零凋敞，不堪一击，随时都有塌石的可能。若是碰到余震，山体滑坡，人在里面就是插翅也难逃。而那峡谷中间的山路，则是通往监狱的必经之路。

王管教掏出手机给监部领导打电话，想报告情况请求救援，所有的电话却都没有信号，甚至连拨号音都没有，他感到很失望。

“现在我们怎么办”?李海平犹豫了，轻声对年长的王管教说。

不想那么多了，我们先往前赶再说吧。但大家要注意避险的方法：前进的路上，如果遇到飞石，就近找一个大石头进行躲避：如果碰上泥石流，就要抓紧时间跑开。

当他们绕一道弯，前行不到1公里，一块重达几百吨的巨石压着一棵大树横在路中央，堆满了乱石，挡住了过路。管教说看来只能返回川县，再按监狱的方向另选路径寻求生机。

忽然，王管教脸色苍白，感到腹部疼痛难忍。

“王警官，你怎么啦?”服刑人员许昌发看到王管教的表情，连忙叫前面的队伍停下。

王管教因为腹痛想起了检验报告单，立即从裤袋拿出一看，诊断栏里写有医生建议他两天后再到医院进一步做胃部检查的结果。

王管教这几年总是感觉胃部不舒服，妻子黄阿姨多次要他去医院做个体检，老王总是说工作忙，没时间。

王管教从事管教工作已有近30年，工作兢兢业业，饥一餐，饱

一餐，风里来，雨里去。黄阿姨说他是累出了胃病。这几年，也熬了一些草药给他吃，但效果不大。

王管教摇摇头不同意，吃力地说：不能停，多停留1分钟，就多1分钟的危险。

就这样，他们向川县的方向走去。5名服刑人员表情不一，小心地边走边看，明显地看得出比较紧张。特别是张大嘴，王管教叫他走快点，他却走慢点；叫他走慢点，他又走快点，好像与王管教有对抗情绪。

天色越来越暗，山风吹得越来越大，好像马上就要下雨。王管教说风大会把云吹散，不会下雨的，大家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了。忽然，王管教又感觉整个脚下又晃了起来。“余震”，他忙叫了一声。大家缓下脚步屏住呼吸停了下来，显然是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果然，听见一阵阵“沙沙”的声音开始响起，沿着多个地方的沙石下落，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接踵而来，所有的人都不敢动。

好在余震只来了一次，而且力度不大。一分钟后，声音开始变小，整个山谷开始安静下来。

李海平背着牛胜利走在最前面，接着是张大嘴、韦立军、李远平、许昌发，王管教走在最后边。一行7人沿着川县的方向缓缓行进。

大家正全心全意地摸索着前行时，却见前面的李海平停止了脚步，放下了牛胜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却出现了一个面积大约在5000平方米的湖泊。后来在报道中才得知叫堰塞湖，这样的湖泊，是因为在山谷之间由于塌方或大面积的泥石将整个山谷拦阻截断形成的，一般产生于强烈的地震时期。因为塌坝堵塞，水位达到一定量时，就容易形成山洪爆发，破坏性相当大。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大失所望，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现在关键的是他们身上没带食物，如果不能尽快赶到川县，他们就会越走越饿越没有力气，甚至走不到川县。

不，绝对不行!

他们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5条生命就此消失，是身上的警服不允许，是良心不会答应。确保5条生命的安全，已经深深烙印在王管教和李海平的心脑，成为他们这次行动的共同心愿。

此时，绕湖行走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李海平正想背起牛胜利，却被他拒绝了。

“李警官，我自己能走。”看到头上是摇摇欲坠的巨石，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每一步行走都有掉入深渊的危险，每一脚都是对生死极限的挑战。在这种情形下，还要别人背，太不像一个男人了，牛胜利忽然感到了羞涩。

“好，我们走。”大家手牵手，一手攀若悬崖，脚踩峭壁，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山体，一步一步，慢慢向前移动。

前进的道路无比艰辛，在距离湖面两米左右高的山壁行走，每一秒钟大家的心都紧绷的。由于没有道路行走，沿湖行走有时100米都有可能走一个多小时，就像民间流行的谚语：看到屋，走得哭。

大约走了5个多小时，他们终于走到了湖泊的对岸。想起刚才那的惊险一幕，就感觉好像在鬼门关前游走了一回。

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忙碌了一天的地震似乎也要休息了，沿途的高山也没有听到垮塌声。细细的山风轻轻地从山谷吹过，偶尔传来几声婉转的布谷鸟叫声，让山谷显得更加静谧。

面对现实，张管教告诉大家，只有就地宿营，等到明天再赶路。于是，张管教组织5名服刑人员捡来倒塌的树木，搭建了一个可供7人暂住的小棚架。虽然大家挤在简陋的棚架下，相对一路上的颠簸，大家却感到异常的温暖。

“老王，给他们还是戴上手铐吧。这么黑的夜晚，万一有人跑了，怎么办?”李海平低声地对王达初说。

“要跑他们早就跑了，还是人性化管理吧，这个时候了，要给他们点信任感”。老王不同意李海平的想法。

由于太疲惫，大家不久便入睡了。

王管教迷迷糊糊中感觉一道刺眼的亮光闪了一下，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由远及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天开始下起雨来，紧接着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紧。两位警官脱去身上的外衣，为服刑人员挡住了侧飘的雨水。他们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水淋湿了。雨点飘落在大家身上，冷得他们瑟瑟发抖。王管教叫醒大家，紧紧挤到一起，相互用身体取暖。这个时候，大家没有警囚身份之分，完全成了一个整体。

“大哥，大哥，快跑，地震来了”!一个声音在王管教耳边响起。模糊的眼帘中出现的身影，是家乡老弟王达利。

“达利，我肚子疼，跑不动。”老王嘴里不断地喊着。

“快，抓住我的手，往前跑”!王达利急促地呼喊。突然，一块巨石从山上砸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王达利飞来。

“达利，快跑!”王达初大叫起来。

“王管教，王管教，醒醒，快醒醒!”张大嘴被他的喊声惊醒。

王管教醒来，看看身边的人，幸好自己没有把大家吵醒，只是那场梦让他仍然心有余悸，想起家人，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张大嘴，川县是你家乡，等明天到了那里，我和李警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陪你回去看一下”。王管教和张大嘴聊起话来。

“我不想，现在正是非常时期，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张大嘴沉吟片刻，很干脆地说。

他的话让老王大吃一惊。10年前，张大嘴因为拐卖妇女被判有期徒刑15年，送到榆山监狱服刑改造。服刑期间，先后多次逃跑被抓回，刑期越坐越长，由原来的15年变成了无期徒刑。当时他日思夜想想回家，而现在，回家的机会唾手可得，他却自愿放弃了。

雨，终于悄悄小起来，天色渐渐变得明亮，几朵黑云朝山间散开，天气也变得凉爽起来，但是，想到雨后的山体更容易发生滑坡，大家的心情更加沉重。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大家调整了一下心态，继续向前赶路。经过艰难跋涉，他们终于走出了山谷。王管教心里估算了一下，再走5公里就可到达川县。于是，大家欢呼雀跃，兴奋不已。王管教心里也感到轻松了许多。好像看到了希望正向他们频频招手。他想着，该尽快把这些服刑人员押回监狱，路上的危险因素实在太多了。再者，到时任务完成了，他也要打听一下亲人情况，特别是他80多岁的老母亲，兄弟一家都住在映秀镇上。想起昨夜的恶梦，王达初心里又沉重起来。

正当大家沉浸在一片欣喜之中，突然，他们的脚下再次传来熟悉的震晃。

“张大嘴，赶快跑!”王管教大声喊道。

张大嘴回过头来，看了看王管教，“没事，王管教，这点小震动起不了大作用，我都习惯了。还是你想叫我再次逃跑啊?”面对希望，张大嘴咧开了嘴，开起了玩笑。

“跑啊，石头掉下来了!”王管教大声叫着，并朝张大嘴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管教刚跑到张大嘴身边，刚来得及推开张大嘴，石头已狠狠地砸了下来，王管教顿时飞出几米，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头脑里一片迷糊，只依稀

感到有人围了上来，不断呼喊他的名字。最后整个意识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征服，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张大嘴紧紧抱住王管教，瘫坐在地上，“王管教，王管教”，他不断哭喊着，强烈的愧疚和自责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把他的心分解得支离破碎。

“张大嘴，就是你害了王管教!”牛胜利和其他几名服刑人员立即围了过来，拳头向雨点一样，朝着张大嘴身上劈头盖脸地扣来。

“大家不要打，我们得赶快把王管教送到医院，否则，他的生命就会出现危险”。警官李海平眼疾手快，大力推开了他们。

此刻，时间就是生命!

大家七手八脚地背上王管教，像离弦之箭飞奔前进。

就在王管教生命危在旦夕之际，他们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顶简易帐篷，上面印着鲜红的“十”字和应急卫生队。大家看到了救星，顿时热泪盈眶，5名服刑人员一起欢呼：“医生，医生，快来救救我们!救救王管教!”

王管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床单、被子、墙壁和天花板，还有点滴架，滴管里的药水正滴答滴答地往下走。怎么会躺在医院?王管教觉得浑身乏力。

猛然，那惊险的一幕闯入脑海，伴随钻心的疼痛，像洪水一般打开了王管教的记忆大门。

“张大嘴，牛胜利……”王管教用尽全部力量呼喊，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脑子里的那根神经却被疼痛揪得更紧，整个身体仿佛又跃入万丈深渊。

“老王，老王，你醒了!”坐在床边的李海平、刘监狱长立即按住他，不住的安慰：“老王，你别激动，你放心，张大嘴和牛胜利到川县后，已安全回到监狱了”。

“刘监狱长，真对不起!我没有完成好您交待的任务。”王管教哽咽道，双眼噙满了泪水。

“老王，你干得很出色，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干部。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榆山监狱党委还在家里等着你，要为你们开庆功会呢”。刘监狱长的一番话，让王管教听起来似乎是那么的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王管教的伤痛不见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医生说老王到了胃癌晚期，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经过这次劳累，特别是山石的袭击，恐怕……

十天以后，一张报纸在张大嘴、牛胜利等服刑人员间争相传递，一篇《一路上有你的爱》的报道跃入了他们的眼帘。他们用心一个字一个字读着：“据报道，榆山监狱两名警官王达初和李海平带领5名服刑人员到川县体检，返回途中，遭遇地震发生，两名警官克服艰难险阻，表现出色，终于将5名服刑人员安全送回‘家’。警官王达初被山石袭击，经抢救无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在王管教追悼大会那天，榆山监狱政治处收到王管教家乡民政局发来的邮电：川县映秀镇是这次遭遇地震最严重的地区，王管教一家人，包括母亲、妻子、兄弟等5人，全部不幸遇难，被埋在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