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父亲请你宽心

时间:2022-08-28 02:54:35

叫一声父亲请你宽心

父亲,我们之间不能见面已经快三个月了。我知道,你此刻正躺在故乡这片我们都熟悉的也是我们为你选定的山坡上休息。山坡位置较高,既能看到远方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头,又能看到几里外山脚下那条弯弯曲曲悠悠流淌的小河。选择这块地的时候我们就想,这里可以让你站得更高些,从而可以看得更远些,心胸放得更开阔些,这样下辈子你就不用那么心事重重,愁肠百结了。

这对你的一生非常重要。而令我感到万分遗憾的是,你这辈子偏偏解不开这个心结。你的一生是在太多的愁绪里度过的,你的病,也因为这种愁绪而彻底板结――你离开了我们温馨的家,永远地住在了这片寂寞的荒山上。

从去年六月初检查出你的病情,到你住在那片山坡上,整整半年,我们兄弟妯娌几个就一直被梦魇笼罩着。从北流到南宁,经过几家医院的检查和复查,最终确认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心如刀割,背着你偷偷落泪。想你才58岁,却已有39年教龄,人也不算高龄,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离光荣退休还有两年,却到了病危时刻。我们不愿意相信,可无法否认,那种整天仿佛患了痴呆症一般的模样,谁人能理解我们的内心。

医生也许都无法解释,但是我们却敢说,你的病是几个原因造成的。首先,你本身就具备了形成这种病的一种病源:患有乙肝小三阳,却一直没有因此而重视,而去想办法治疗。早些年我们家境困难,除非身体很明显地生病,谁也不会想到去吃药、去检查、去预防。近些年,许多机关单位的人们都加强了保健意识,一年一度甚至多度组织到医院检查身体,可就是没见过你学校组织一次老师去作检查。日子就在你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中过去了。

其次,你的病还源于你不是一个开朗的人,至少在我上初中以后你就是如此,可能你以前也是,但是我上初中以后才显得更自觉地记事,所以也就记住了你的寡言少语,记住了你的严肃苛刻,也记住了你的一腔心事。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在老家小学做民办教师的你和做农民的母亲就长期肩负着供养三个儿子读书、供养这个家柴米油盐的重担,家境一向显得窘迫。常常一个星期才吃一顿饭,吃上一次猪肉,其余每餐几乎都是能照得见影子的稀饭,间或有一顿红薯、芋头。幸亏那时教师子女就读本校还能免掉学费,你的负担就减轻了一点。

我上初中后,小学享有的那种优惠自然就没有了,而且需要缴交的学杂费比小学多得多,家里本来就困难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了,每个学期都要向亲戚借钱才能交清学杂费。我和二弟读高中的时候,三弟也进了重点初中,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们三兄弟三百多块钱的学费和伙食费是你向一位在广东做了老板的远房侄孙借的,这位侄孙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侄子当面说你:“借这么多钱,我担心你的孩子以后还不起啊!”如果是别人听了这句太伤人自尊的话,可能二话不说就走了,可你沉默了许久,终于说:“还得起的。”后来你跟我们说起这段往事,承认说当时听了那句话之后的确也想一走了之,可你实在是不知道该去哪借来这么一笔钱了。第二年春天,你和母亲看着自己最小又是最聪明的儿子因为家贫而从初一春季期起辍学,你们足足有大半年时间为这事唉声叹气。家道的艰难,让你一个乡村知识分子颜面全失,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人生的悲哀。

1992年秋天,我因为没有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而只好读了那种需要支付很多费用的委培生。当时学校有规定,要拿着委培表到当地县政府盖章后才能上学。本来我说好自己一个人去办,但你生怕我把事情办砸了,一定要陪着我去。当我和你走进县政府办公室找到那位管理公章的领导时,我永远忘不了他睥睨着我们说过的那句话:“你读这个书是没有用的,白读的,回来不会有单位要你!”我当时被他这盘冷水泼得全身冰凉,你也在一边默默无语。章盖好了,我们走出政府办门口,你说话了:“儿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我牢记你的话,在大学里我没有像别人那样沉迷于吃喝拍拖,而是苦读专业,特别是培养出了一门专长,毕业后回到县城顺利地找到了工作,数年后又调进了市委办公室。在你感到欣慰的时候,我也想起当年政府办那个人说的

话,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找找那个人,但是我忍住了。“儿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我把你当年说过的这句话当成了一种风度,一种涵量,更是一种鞭策。弹指一挥间十五年过去了,一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打听过那个人。

一年后二弟也被迫无奈地读了自费大专,这段时期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我每年的培养费用和学杂费加起来要五六千块钱,二弟每年的费用也差不多。我们两兄弟每年的学杂费都是你和母亲一点一滴从一家人的嘴巴里省下来的,还有就是硬着头皮再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再厚着脸皮年年向亲戚借的重债。

尽管三弟很快就务农了,但是家境依然困难。到了后来,光靠省吃俭用和厚脸皮借债已经不能支付起对我们来说算是昂贵的学习费用,年近五十的母亲只好像一个打工妹一样,离别了你,也离别了我们,去了六百多公里外的东莞,在那位你曾经多次求他借钱的侄孙那里打工,他在东莞承包做水泥纸袋,母亲在那里每月领取六百多块钱,合着你的除掉家里吃用剩下不多的一点工资,每月准时寄到学校给我,一部分又给了二弟。不久,三弟也跟着我那位做了建筑包工头的小学同学、也是你当年的学生去深圳打工,家里就剩下你一个光杆男人。我知道,你一个农民式的民办教师,也有着自己一个农民式的自尊,农民式的志气,没到真正的艰难时刻,是不可能让自己的相濡以沫的老婆离开身边远走他乡的,当然也不想让因为贫穷而失学的才十六岁的小儿子外出卖劳力做建筑工。

母亲和我们三兄弟不在老家的日子,你的生活压力可想而知,既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民办教师,又要做好你的副业――上完课回家当农民。你在世的时候和去世之后,邻居叔伯们都多次向我们兄弟仨说起你的早出晚归,说起你一个人总是早上就做好了中午甚至晚上的饭菜,中午和晚上回来热一热就吃。你上午早早起来喂了猪,去学校的路上扛着一把铁锹顺便给田里的稻子看看水。当然田工并不就是扛一把铁锹到处走走那么简单,不上课的日子,你还要挑担施肥,清除田草。每天中午和晚上回来还要再各喂一次猪,然后才将剩饭菜加热,一个人在厨房里坐在偌大的旧餐桌旁,埋头吃着那点米饭,夹着那一小碟青菜,也是在默默地品尝着一个人在家中生活的艰辛和寂寞。

正是想到了你的处境,每年暑假寒假我和二弟都要早早回来陪着你。更多时候你是独自一人在家忙碌。许多时候我曾想,要是当年你和母亲给我们添一个妹妹,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但事实是除了我们兄弟仨你再没有儿女了。曾经有一些好心人在背后形容我们家:“家里唯一的女人去打工,三个儿子又不在家,剩下一个大老男人守家,真可怜”。那真正是你一生中既当教师、又当农民的尴尬岁月,也是狼狈岁月,而且这一当就是两年。我想,你中年时期就已畸形弯驼的脊柱可能就是那时候累成的。

尽管,有一年农忙时节母亲和我们都赶回来了,但你依然是一位犁地耙田的好手,挑秧担谷的勤人。这种好把式就是你在九十年代初民办转正后也一直保持着。想起那年将近年关,你转为公办教师后,母亲和你的三个儿子都在家,你一脸的高兴劲儿,直说:“做了二十多年的民办教师,今天终于获得转正了,工资高了一大截,这下可好了。”你那种苦尽甘来的渴望和想当然,令我们感到多么的欢欣啊!

但是生活并没有因为你转了公办就有太大的好转,家里依然困难,我和二弟的学费依然还要向别人借一部分。这时,你除了辛勤劳作之外,似乎表现最多的就是寡言少语了。在家里,你总习惯坐在屋檐下的那张小木凳上,捧着一根水烟筒“噗嗒噗嗒”地抽,一直抽到烟雾缭绕,烟屎满地,偶尔搭理一声母亲的提问,此外就没有更多的说话。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更加确信你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

其实想想,我们也基本明白你的心事。你一直都为家里紧巴巴的日子操心。作为一个十九岁就当上民办教师的农民,虽然一个月领的是二十来块钱工资,可在那时你却是村子里许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羡慕甚至眼红的对象,我们也曾经为此感到骄傲,不光光是因为你吃工资,更因为你是一位人民教师,包括你岳父母在内的许多人还亲切地称呼你为“教师佬”。一些你早年教过的较早有出息的学生对你也非常尊敬,有的暴发之后还多次来家里探望过你,塞给你钱。你也曾经为他们敬重你而眉舒目展。在我的记忆中,这时候的你才是最开心的。

教师虽然光荣,但是却很清贫,不久以后你就难堪地面对着这种窘迫。时代不同了,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也会随之改变。随着外出打工机会的增加,许多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青年相继发财,并且陆陆续续在村子里建起了漂亮的楼房,当年那些曾经羡慕你的同辈人,这时候却因为和你儿子差不多同龄的儿女有了出息而得意洋洋。而你的三个儿子,一个大学才要毕业,一个刚刚进了自费的大学,为了学费还要你和母亲四处奔走求人,一个却因为家里拮据而从当时的乡重点初中退了学。于是一些风言风语就来了,什么“一家都是读书人有什么用”,“想当读书王呀”,让你和母亲以及儿子们心情沉重。望着自家那几间泥砖瓦房,那已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座简陋瓦房,你的目光是忧郁的,可我也读出了坚毅。许多次,一家人围在餐桌前吃着粗茶淡饭的时候,你看着我们兄弟仨说:“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这时候读书的就只能继续读书,回家的就要当好农民。”“读书的要坚持,要有发奋之心,在家的也不要自馁,可以一边当农民,一边学点技术,譬如跟我学中医,也可以出外打工。”你的话不多,但是我们已经深深地认识了其中的意义,可能这也是一条道理。家在农村,许多时候我们只能面对现实,或者说遵循着冥冥之中的一种宿命。其实这命也是由我们制造的,刚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下来了。所谓的宿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物质的决定,也就是家境的决定。所以我常常想,我们这些生在农村的孩子,走什么路既是自己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父辈的决定。因为父亲你的坚持,因为父亲你的默默之中的鼓励,我们的脚下就走出了一条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路,也是一条像故乡的山路一样曲折的人生路。

农村人的现实通常是那种能够吹糠见米的现实,这与城里人的现实不大一样。当我初中毕业考不上重点高中,而我又不忍心在那么困难的家境下复读时,你已经为我考虑了今后的谋生之道,那就是教我学医,以你自学的医术教我背起了医书,我至今还记得那篇《汤头歌诀白话解》:“诸药特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令你意想不到和感到欣慰的是,三个多月后我去复读了,并且在第二年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而你教我背熟的那篇歌诀,虽然我不行医但肯定会记忆终生。

我小学一到三年级你都是我的班主任,教语文。你是我的爸爸,更是我的老师。我的学习成绩不够稳定,贪玩,你对我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迫切。长大后我才知道,你一直对你的三个儿子寄予着深深的期望:走向城市,不用在这个偏僻乡村过种田人的生活。毕竟,那时候的农村的确太穷了。和我一起读小学的农村伙伴们后来大多数都务农或者出外打工,只有我读了大学,毕业后又进了机关工作。这在我们那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其实想想,我的资质实属平平,除了作文稍稍突出外,我十多年的读书生涯乏美可陈。能有今天体面的工作和生活,全靠你平常的严厉要求和坚持不懈的培养,比如我和二弟考上普通初中后你坚持要我们复习考重点初中,考上普通高中后又要求我们复习考重点高中。我们本属智力平凡之辈,许多农村伙伴读着读着就辍学了,我们今天能有体面的工作全赖你和母亲长期把我们磨砺而成。我对你的感恩同时超越了儿子对父亲的感恩。

随着你民办转公办,几年后我又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家境也终于逐渐地好转起来了,读书的债务已经逐步还清。这时候在老家起房子就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也是一项迟来的决定,因为当时的泥砖瓦房已经破烂得基本不能住人了,而旁边早已楼房林立。我深深知道你和母亲的心事,因此我说服了妻子,把当时自己工作五年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部投入到家里建房之中,房子即将入住的后期,面临着再也无钱简单装修的困境,望着你一脸的愁容,我咬咬牙再向朋友借了一笔钱。虽然那年仅仅起了一层,但入住新房子那天,你眉开眼笑的样子,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你今生的最开心的面容。

我羡慕别人家的父亲总是笑口常开,即使家里一无所有也是一个乐天派,比如你的堂哥,我的十三伯父,终日靠拣些破烂也可以乐呵呵地换酒喝,而今他年近七十身体老当益壮。不像你,房子还没忧心完,又开始了子孙之忧。我和二弟属于自由恋爱,女方的娘家十分开通,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基本不用付什么彩礼。当时你知道后,也曾为此松了一口气。等到三弟也结婚后,你眼巴巴看着的就是等来三个孙子。可是我们让你失望了,兄弟三人都只给你添了一个孙女,这对养了三个儿子的你来说无疑是一种很大的打击。在左邻右舍亲兄堂弟的嘲笑中,你更加沉默寡言了,每当他们聚在一起话中有话时,你总是选择低头走开。对你的几个儿媳似乎再也没有以往的热情,你还常常跟母亲说起我们的不争气,甚至还说我娶错了人,娶了一个新疆那么远的说普通话的老婆,连探一次亲都那么难。我妻子也曾为此生你的气,但最终还是表现了识大体,每次回老家都对你恭敬有加。你也不是对我的女儿不问不理,小伊丽是在2005年春节期间真正懂得走路的,而正是你在地坪上一步一步地教她学会了行走。当然,你日夜想着的还是抱一个孙子,有一次你对我们母子四人说:“为这事我肾都忧凹了。”你的忧心忡忡的确也让我们兄弟几个诚惶诚恐,已经辞掉单位工作做了乡村医生的二弟为此还动员妻子冒险再怀胎(二弟的妻子患有糖尿病,生孩子就有生命危险),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孩,从此你有了一个真正的孙子。你蹙紧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久违了的笑声又从你的嘴边悄悄滑落,你在亲兄堂弟们的面前也有话可说了。但也仅仅是舒心一点而已,你对我的处境尤其感到不满意,因为你一直希望我作为全家仅仅的一名国家干部能有一个儿子,这样对祖宗才是一种荣耀,你的脸上才会更有光彩。但是父亲,注定今生我要让你失望了。

父亲,我是你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没有让你的希望变成现实,你注定只能在忧愁里把一种虚空守望。你当然是对的,因为你属于现实,属于不能逃避的人间烟火。细想一下就会明白,在现阶段的中国,农民或者农民式的人还没有从根本上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特别是当这种束缚还笼罩在社会保障不是很健全这个背景中的时候,农民或者农民式的人要求按照他们的意志愿望去达成一种几千年的传统目的就是情理之中的了。基于此,我们的社会是否不要过多地责怪他们,而是从变革自身来适应他们,导引他们,从一种很人性很人情味的途径抵达他们,这样我们才会发现曾经那么顽固的父辈其实也是很开通的,由他们而派生出去的农民或者农民式的人其实也是拥护改革的,当然也是现实的,是现阶段体制之外精通人生追求幸福一生的当代人。

我想,我的父亲你当然也应该属于这一类人。而且,你在坚持这些无可厚非的观念的同时,一些传统的优秀品质你也坚持着。作为一名乡村教师,你曾经爱校如家,爱生如子,甚至在身体多次不适的情况下,在单位数年都没有组织过教师体检的情形下,你还坚持站在讲台上。就是检查出患了绝症之后,你在我们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在镇教育辅导站和学校领导同意请假的情况下,也坚持了三个多月按时上课、按时值班守夜,一直到你终于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学校。那时你的肝癌已经扩散到全身,腹部肿大且疼痛每天都在折磨着你,你隔不够12个小时就要服一粒吗啡片,睡在木床上,你已经瘦骨嶙峋,再也无法起身。

你的同事还记着你。他们中的好几位在你走后,曾多次跟我说起:“梁老师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我们都很敬佩他。”自从知道你患了重病之后,学校的领导就批了你长假,同事们都劝你回家休息,到医院治病。在你走的前一个月,你的同事两三次集中来家里看望你。就在你走的前一天,校长还带着全体教师来看你最后一面,那时你虽然双眼还能睁开,却已经不省人事,老师们面色悲伤,校长大声呼唤你的名字,你却毫无反应。最后,他们放下一袋猪肉、一袋水果和一袋面条,还有两百块钱,黯然离去。

你的学生也还记着你。他们跟家长说起你教书有耐心,讲得清楚明白易懂。你生前教过的六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在知道你身患重病之后,也数次三五成群来家里看望你,小小年纪的他们,也从做农民的父母爷爷奶奶那里讨来了几块钱,凑起来给你买来了一些水果、滋补口服液,还有猪肉。你将要走的一个星期前,一班的班长林明还和同学凑钱买了一支漂亮的黑色英雄美工笔,另外用稿纸包了八十多块钱,还附了一封信送给你,怕你不要他们的东西,这个班长和十来位同学把东西放在你放药的桌子上就跑了。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在信里说:“最近,天气冷了,您要多穿衣服;人老了,不要太逞强;不要多到高处。……老师,你知道我们的心儿吗?您可能会以为,我们现在学习很好,不会爱戴您,不会敬仰您,不会想起您。其实,您可能错了,我们一班,可(您)不知有多么想您回来教我们。在信旁边,您可能看见了一支钢笔,这,可能不算是什么,但里面有着我们对您无比的崇敬、爱戴。您那带布(着)温柔的目光在我的脑海中,是怎样擦洗,也不可能洗得干净(去)的。啊,老师,快回来!我们一个班,可有一期快毕业了呀!您可要看着我们毕业呀!您可要看着我们走向成功之路呀!我们的心里话可有个没完!老师,我们敬爱的老师,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

别看那些孩子才十岁出头,那种善于体谅人的心思还是很强烈的,还有,他们也看出了你平日的多思,不够开朗,所以在信后说出了那么强烈而美好的祝愿:“祝您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开开心心每一天!”

孩子们的话语饱含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却也像刀子一样剜割着我们的心。因为我们知道,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虽然你从教已达39年,但你的生命却像差两分就及格的考试成绩一样,永远定格在“58“这个不能算是及格的数字上!

还在三年前,我们作为儿子儿媳的就多次催你做身体常规检查,你总是推托着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检查多麻烦,又没有时间。”或者说:“一个班就是两位任课老师,走了一位就肯定给另一位添麻烦了。”我有一次气鼓鼓的,抢了你一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真的想当焦裕禄啊?”说归说,可一次也没办法把你劝下来检查。前年夏天,在医院工作的妻子有一次回乡下时发现你明显瘦了,担心你有什么大病,就三番五次打电话催你赶快进城检查,我也打了几个电话劝你,还说了一些硬话,你拗不过儿媳和儿子,终于勉强下来了,但是才抽了一次血,做了一个胸透,你发现儿媳为此付了六十多块钱,又听医生说暂时没发现大问题(其实要发现大问题还要等做了B超和CT检查后才能知道),你就不高兴了,说儿媳:“根本没有什么大问题嘛,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等到儿媳去开了检查单子过来,早不见了你的身影。一直到下班也没见你回来。下班回家一打电话到乡下,电话那头传来的竟然是你不以为然的声音!

你的固执还表现在为了房子的事和你的三个儿子争执上。我们老家早几年建的那一层房子因为墙体裂缝而很难再住下去了,去年8月开始我们就一直讨论着拆旧建新,结果你和我们在房子的设计上产生了分歧,好不容易统一了大部分意见,但在客厅和楼梯走廊的大小上你一直坚持己见,认为我们把客厅和楼梯走廊留得太大,占掉了其他房间的面积。尽管你反对,房子的设计还是按照我们的意志进行。后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现在想想还是我们不懂事,我们应该按照你的意思去做,那样才不会惹得你生气,而你的病是最不能动气的。

真的,我们作为儿子的做得实在是太不够了。我总是想得自己太多,想自己的前途,想自己的理想,想自己的小家,借口单位工作忙,很少回一次乡下老家看看你。更为可悲也是悔恨的是,二弟作为一位医生,竟然也没有留意到你的变化,对那种闻之色变的绝症看不出丝毫预兆,没有一点儿警醒。二弟每每和我们谈起这些,常常追悔不已,痛恨自己这辈子白白学医。三弟虽然长年在家,但由于缺乏这方面的常识和警醒,也没有做到该做的预防。今天,任由多悔恨也抹不掉我们的痛心疾首,人的生命不可能第二次重来,我们的悔恨是一生一世的忧伤。

实事求是地说,现有医疗体制的不健全,那种只有住院患者才可以报销医疗费的规定,那些昂贵的检查费用,使许多农村学校的困难教师不敢踏进医院大门。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们做儿子的不够尽心,也因为你的固执,因为你的不爱惜自己,你错过了很多次控制病情的机会,也是错过了很多次延长生命的机会。去年六月的检查,也是我们听了从乡下进城的母亲说的话:“你爸爸一天比一天瘦了,总说不想吃东西。”闻及此,我和妻子二话不说,找了一辆车子回老家就把你拉下来了,结果一检查,你的病已到了晚期。

你是母亲一生的男人,母亲却是你一生最恒久的女人。你在母亲嫁给你之前曾娶过一个女人,终因为她没有生育而被你遗弃。母亲最初的愿望是嫁给一位城里人,因为别人说了你的许多好话,她最终选择了你。你和母亲曾经为了一些不是生计的问题争争吵吵,一段时间甚至双方都很不愉快。但从经年累月看来,你们还是有感情的,我在读小学的时候,睡的一张床紧靠你和母亲的床,有很多次我半夜憋尿醒来,都偷听到了你们一些恩爱的话语,虽然我那时候还懵懵懂懂,但已经能够让我记忆终生。

我还在读小学的一年,母亲因为患了脑血管疾病奄奄一息,你到村公所打电话叫县医院救护车,因为路程较远,你在等待的过程中心急如焚,当救护车历经一个多小时来到家门前的路边时,是你急急忙忙地背起母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走下门前一百多米又陡又窄的石板路送她上车。当母亲终于转危为安时,你站在病房外热泪长流。

好不容易等来工资提高了,你便经常从工资里拿出一些零花钱给母亲赶圩,虽然每次都是五块十块的,很少超过二十块。但就是这一点点钱,也足以让这个当年差点儿没嫁给你的女人高兴和幸福上一阵子。

母亲是在2004年7月被我接进城为我们带小孩的,从那时候开始,除了逢年过节,或者是家里有事,母亲才回一趟乡下老家。小别胜新婚是对年轻人说的,但是结婚将近四十年的你们也为这句话做了注脚。村里人曾经多次告诉我,母亲每次坐班车回老家,不管是大包小包还是两手空空,到了村小学门口下车后,你总是用摩托车搭她回去,进城时又是你用摩托车送她到村小学门口上车。村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你们:“看他们老俩口的样子,不比年轻人差呢!”特别是到了你的后期,这种接送就显得一次不落,因为你总是不时地打电话给母亲,询问何时又回去。你是不是生怕母亲回去不告诉你而错过了接送,哪怕仅仅是一次?

母亲作为一个没有上过什么学没有什么知识的农民,她对你的爱却富于生活的启迪。打检查得知你患了重病后,我们一直不敢向她透露你的真正病情,可她常常盘问我们,每次我们都巧妙地搪塞过去了。但是看着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直到几乎咽不下任何流质东西,她为了你的病情愁眉苦脸,甚至泪流满面。当你快要不行的时候,母亲甚至焦虑地让我们抛弃了医院的救治,而去求救一些江湖游医。你三次住院治疗的那些日子,本来我们三兄弟和妯娌们都想天天送饭的,可许多次母亲都是坚持让自己送。我们出门有摩托车,可她出门却要打三轮摩的,为的是尽她作为一位妻子的责任。往回走的时候为了省几块钱,她竟然不顾自己腿有病,一步一步地沿着足足有两公里的街道往我家走。正因为我们看到了这点,你决定从城里回到乡下继续治疗后,我们也决定让本来一直替我们带孩子的母亲回到你的身边,当然也是回到你的心里。而我们已经上幼儿园的三岁的女儿,我们夫妻就只好自己接送哄带了。我们只是想让母亲在你最后的日子里不留下太多的遗憾。

在我对你一生的记忆里,你是不会哭的,父亲。在病魔残酷地折磨你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看到你哭,就是日夜守候在床榻边的母亲也没有看到。一直到了你将走的前一个星期,我和二弟带着各自的爱人孩子回来探望你,看到你已经米汤都咽不进去,瘦得不成人形,头发几乎要掉光的样子,你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我们那几个并不怎么懂事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话,我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因为工作确实很忙,也因为家里拆了旧房子盖新房子,家里仅仅剩下两间可以住人的瓦房,一间你和母亲住着,一间三弟一家三口住着,我们当天回来,当天又要回城。父亲,曾经学过医的你肯定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也肯定知道自己已经余日无多,就在当天,我坐在你病榻前的小矮凳上,用我所想到的人生道理劝说你,也就是尽量含蓄地劝说你把人生看得开想得透时,你冷不丁说了一句:“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了的,人总是要走那条路的,你们到时候不要搞得太复杂就行。”父亲,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一次想哭了,可是当着你的面我强忍住了。你这句看似想得开的话语,实际上是一把狠狠地抓住我的心的铁爪。天色傍晚的时候,我深深地看了你一眼,转身离去准备回城。也许人真的是有预感的,我预感到这一次离别回城可能是我们跟你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我转身离去前凝视着你的那一刻,对你有无限的留恋,心头有无限的酸楚,还有无限想说又来不及说的话语。你唯一的孙子和两个孙女满口稚气地说着“拜拜”,和你挥手道别,当时你嘴角是有一丝笑意的。但是后来母亲告诉我们,在听到我们乘坐的小车走后,一辈子坚强的你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过后我想,你那眼泪的含义是颇为深刻的,你肯定哀惋我妻子没有给你生下一个孙子;你仅有的一个孙子还不够两岁,注定今生连你这个爷爷的容颜都无法记住;你也肯定哀惋你的三个儿子还在创业的初始和艰难之中,这辈子你再也无法看到我们今后怎样摸爬滚打的样子,再也无法看到我们兴旺发达的时候。

尤其痛惜的是,那天,果真是你最后一次和我们见面和说话。一个星期后我们被母亲悲痛的话语召唤回来时,你已陷入了严重的昏迷,第二天你就与世长辞,任谁大声呼唤你都没有知觉和视觉了。

真遗憾啊,父亲!作为儿子,我们很想在你最后的那些天里日夜守候在你的身旁,但是母亲坚持要和你在一起,坚持不肯搬出房间,同时我的工作很特殊,三天两夜就要加班,于是就没有坚持呆在老家陪你。母亲是在你将走的前一天被我们力劝后搬出来的,其时你已经陷入昏迷,眼睛睁得很大很直,身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大声呼唤你,你却毫无知觉。但是当母亲走进房子,泪流满面地伸出手最后一次抚摸你的额头和脸,并且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叫你保佑儿子、保佑全家人时,你竟然奇迹般地眨动了两下眼睛,眼角渗出了两点细细的浊泪。父亲,你在没有知觉的状态下竟然还会哭,你是不是弥留之际的一点点清醒?你为什么要哭?你肯定是想到了自己即将一别阴阳,你还那么年轻,实在不甘就此离开人间,更要紧的是,从此再不能看到你的三个儿子怎样创业,再不能看到你没有给过什么福享的母亲。

我一直认为,母亲虽然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虽然几十年来你们也有不少时候争吵,但你是从心底里爱着她的。这除了从数十年来你的一些言行可以知道外,还能从你弥留之际的表现看得出。许多目睹过和你同类病情的病人挣扎的人都说过,像你这种病到了后期,大多数病人因为疼痛会把床板都捶断,有的还会跳楼自杀。而你呢,睡在房间另一侧的母亲虽然经常听到你的喊疼声,但那仅仅是低声的。有好几次深夜,母亲因为你的太过安静而出声问你疼不,你也只是低低地回答:“有点疼。”母亲后来回忆说,看你吃药呕吐时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的样子,你当时肯定是非常疼痛的,但是你不大喊,那是因为你怕吵醒母亲休息,怕增加母亲的心理负担。

有一件事,母亲一想起来就会哭,这也是在你走后我们才得知的。6月初检查出的病情,到了8月你就凭着了解和直觉知道了,但是你一直在你几个儿子面前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房子拆旧建新时我们请了村里的风水先生,也是我们家的亲戚陈文和帮忙选日子,事后我们才得知,你曾经偷偷地对陈文和说:“我得了绝症了,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每晚睡不着。我最多能撑过这个年,新建的房子我是住不上了,要是我还能住得上,我是不会同意孩子们把客厅搞得那么宽的。”又叮嘱文和说:“你千万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仁惠(我们母亲)知道,我担心她经受不起,会很伤心。”

一直以来,没有上过什么学的母亲面对种种不顺,总是用她的信念构建起来的方式来阐述这个世界。比如,自从知道你病了之后,她心事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去询问算命先生,又一次又一次地满怀希望地去请她认为能够行使法力的人帮忙驱灾,我们平常给她的零花钱,我可以说起码有一半以上被她拿去办了这些事。母亲通过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为你祈祷,也是缓解她心中的忧愁。好几次,我看到母亲请人做过那些法事之后,她的心灵总有一段时间的安宁,或者说心存侥幸。尽管我们都知道母亲心灵的虔诚,但是上苍依然不为所动,还是要你撇下她走了。

你走了,我们根据农村的风俗用了五天时间操办你的葬礼,这五天五夜也是最折磨母亲的日子,她几乎没有合过眼。母亲卷缩着靠在床头,一次又一次的以泪洗面,伯母婶婶一帮女人们在床边轮流陪她开导她,母亲只是在差点咽不过气的哭腔里翻来覆去说一句话:“辛苦一世,什么福都没能享受上……”那些天,本来就有冠心病的母亲哭得我心胆欲裂,她的病情几次发作,我们事前为她准备好的一瓶速效救心丸几乎全给她吃光了。我终于见证了一个人可以一夜额发全白。她既在哭你的命苦,哭你一辈子操劳没得到什么享福就走了,也令人惊奇地不时告诉我们葬礼上的一些必不可少的步骤和附加上去的环节,包括一定要我们买一整套你在冥间使用的房屋、小车、电话手机、衣被鞋帽,还要焚烧大量的纸钱。母亲还流着泪对我们说,你们的爸爸在世时是一位老师,走了也要让他在阴间过得体面一点。她的许多反复叮嘱在平时我们也曾听别人说过,曾经不以为然,但出自母亲之口我们是凡话必听,凡事必做,比如她叮嘱我们在你身体还有最后一点温暖时为你穿上一套新鲜干净的衣服,为你买一双崭新的皮鞋,可惜因为村里的代销店没有而只好买了一双解放鞋。这些实在是她老人家在极度悲痛之时表露出的对你的深厚感情。一些按照农村风俗该送给你的东西我们都送了,为的是让你走得体面一点。要知道,五十八岁在农村实在算不上高寿,因而只有那些高寿的人才能享有的一些礼节和步骤就很难得到族人的同意。正是因为母亲的哀泣和督促,我们兄弟三人终于克服了一些困难,统一了一些人的思想,为你制作了得到村里村外全族人赞同的流传子孙的轴幅,那上面记录着你艰难而又不算平凡的一生。

从母亲的身上你能想到一些什么吗?父亲。一个真正爱着男人的女人是从宽容和勤劳走来的。我摆出这样的观点其实也是想向你说明白,女孩也是很不错的孩子,比如你的大孙女铧允,活泼而早早懂事,你在世时她隔三岔五就会打电话给你请安,二孙女秀凤,小小年纪说话像个大人一样有意思,就是你不常见的三孙女我们的女儿伊丽也是一个聪明而倔犟的孩子,有一段时间她天天拿起电话就说:“我要打电话给爷爷!”社会上女儿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的事迹太多了。我们有理由相信,经过我们的精心抚养,她们都会成为一个自尊、自立、孝顺和有事业心的好孩子,她们也肯定会成为你最满意最放心的好孙女。

我们兄弟仨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有我自己的事业,而且我一向做得很好,二弟的生意渐渐兴旺,三弟也在农村经营着田亩果林,间或做一些生意。重要的是我们兄弟妯娌很团结,互相关心,一呼皆应,对母亲都很孝敬。你应该相信我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

我还要对你说,像你这一辈的人大多数都是些奔波忙碌的人,在国家战争时期和困难时期度过童年时代,在国家动荡时期度过青年时代,在国家改革开放时期度过壮年和老年时代。而且你们都生活在农村,享受的机会当然就更少一点。和你出生成长的这一辈,有的儿女发财了,但是来不及享福就走了,这是自然规律;有的儿女还没有发财,可一样是过一天算一天,最终也逃不出自然规律。你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一个时代的必然,也可以说是一种规律,既然是必然和规律,我们就无法改变它们,而只能适应它们。何况,你所创立的这个家,现在我们正牢记你的教诲,发奋自强,越来越好,这个家也成为了一个受到别人尊敬的家。我们当然痛心你走得太快,眼看着好日子来了你却走了,可是想想,不少与你同辈的人更加困难,甚至一生都没有享过什么清福,这样想过之后,悲痛就会减轻一些。

父亲,我可能犯了一项弥天大罪,一项人神共愤的恶行――我把你活埋在了荒山上。真的,我一直有这种罪恶感。我是唯一看着你落下最后一口气的,也是第一个泪流满面地哽咽着告诉兄弟叔伯们:“我爸爸走了。”当我讲完那句话后,你的亲哥哥我们的伯父叫我们兄弟仨轻轻地把被子盖过了你的头部。从那一刻开始,大家都承认了你的死亡,叔伯兄弟们开始操办你的丧事。可是我,虽然明明看着你走的,但是心里一直有一种你其实没走的感觉。我甚至感到,那些远亲近邻卖力地操办着的事情,全是因为我一句话开始的,我是宣布你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么,我的责任就显得太大了。由此我几天来都在想,我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宣布错了?在你身体很弱的时候宣布你的不幸消息?如果是这样,我就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一个不可饶恕的人。这种感觉,在两个多月已经过去后,依然萦绕在我脑海。我恍惚记得,昨天还看到你清瘦而鲜活的面容,今天的一个什么时候你还会出现的吧,或者是在明天的一个什么时候,说不定你就蓦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但是一直没有。他们抬起你上山的那天,我是很想送你到山上的,但是按照农村的风俗,规定作为你大儿子的我和大儿媳的明月只能送出门口,然后下跪目送你远行。那天,梁贵和祖南他们都去送你,我和明月一起下跪着,明月一手抱着小伊丽,一手挽着我的肩膀,我们泪流满面地目送你在一阵一阵的鞭炮声和哀乐声里远去。

一个多钟头后,他们埋好你就走了,按风俗我们去你的坟前复山(当天的祭祀),我们虽然跪着拜着泪也流着,烧两柱红烛点五柱香,焚一大把纸钱衣帽车房,却怎么也不愿相信你已被埋在下面;就是农村风俗的三七日到了,我们又一次在你的坟前叩首、流泪,犹不相信你已经入住九泉。

可是,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你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出现。看样子,你是真的走了,可能永远地走了。村里人说过,一个亲人走后会给活着的亲人托梦,告诉自己在世时未了的心愿和要求。于是我便一直留存着一种幻想,幻想你托一个梦给我,在我的梦里告诉我今后应该怎么做。可是,至今你也没有托给我这样一个梦。

倒是我经常想起过去时光中我们跟着你在一起的那些往事,那才是像美梦一样美好的东西。我记住了满天繁星和一轮月亮。夜色像牛乳一片笼罩在老家门前的河面上,河面隆起一大片的石头石板,在其中的两块稍大而且平坦的石板上,分别睡着你和我,有时还有二弟和三弟。往往一觉醒来,月挂中天,星河遥远,你拉起我们就下到河边,在流水平静的河湾里一把一把地拉起一挂渔网,又一挂渔网,随网而来的,是活蹦乱跳的大鱼小鱼和我们兴奋的嚷嚷声。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晚都能打上十来斤鱼,除了留给自家让我们足够解馋外,就是叫我一斤两斤的送给左邻右舍。这样,我们家的菜盘里除了常有的一碗青菜外,还有被母亲煎得金黄喷香的河鱼。

我记住了那些在弯弯山路上行走的岁月。当我们还在童年的时候,我们总是跟着你到大山上打柴,山路崎岖,本来你肩上就扛着一把八九十斤重的木柴,而我仅仅扛着二十来斤,但是走了一大段的下山路后,我已经累得双脚打颤,于是走十来米就要放下木柴歇一歇。经常扛着重担走下山路的人都知道,过多的歇息反而会动弹不得。你扛着重担,就是在我们歇息的时候,你也不会放下肩上的木柴,而只是在儿子的身后扛着站着,一直到我们扛上木柴重新走路为止。许多时候,你干脆一手挽着肩上的木柴,一手拎起儿子的木柴,让儿子就在前面空手摆臂走着。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想到的并不是你的吃力劳累,而是想:我们的爸爸力气多大呀!

我记住了跟你第一次去县城的情景。那时候镇上通往村里的还是一条乡村小道,我坐在你的单车后座兴高采烈。毕竟是没见过世面,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我看到拖拉机和汽车以为是什么庞然大物,吓得浑身发抖,一次又一次地赶紧往你身后躲,以致遇到长长的上坡路我也要赖在车上不敢下,你劝我大胆一点我也不听,这样,来回将近100公里的大路小路,上坡下坡,我都是在你的单车后座上度过的。夏天艳阳高照,你在前面蹬车出了一身汗水,我却在你身后双手起劲地把玩着一只在县城也是第一次买到手的乒乓球。

我还记住了你对儿子的严厉。曾经有许多次,因为我们牵牛出去吃草的时间太短,因为我们上山打柴偷扛了别人的柴,因为嘴馋每年都要偷摘别人的柑子和李子,或者是因为玩筑水库而断了别人家田里的水,暴跳如雷的你拿起竹鞭或者木棍狠狠地打我们的手心和小腿,你边打边骂:“这样多手多脚的孩子,以后怎么会有出息!”有一次我逃避你的惩罚,你挥舞着一把柴刀追赶我,我跑进生产队的一间柴房里躲起,你找不到我,就在柴房外骂声连连,说要是找到了就要劈了我。其实据我的感觉,你已经知道我躲在哪了,只是你没有冲进来。若干年后我再想起这件往事,凭着我也做了父亲的感受,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是找到我了,但是你没冲进来砍我。父亲,任你是再凶狠的父亲,又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去伤害自己的儿子呢?

就在我刚领到镇上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你坐在檐街下打开通知书看着,那是我在你的强迫下,在别人的鄙视目光中复读一年之后终于等来的好消息,你自然非常看重,我也在你身旁手舞足蹈,得意忘形。我一不小心碰跌了挂在你头上的一根手腕大的晾衣竿,“啪”的一声打在你的背上,那是炎热的夏天,你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背心,我知道这一打击给你造成的疼痛,你先是目光严厉地看着我,我怯怯地低下头,等待着你一顿打。可是你没有,我抬起头,看到了你已经转为慈祥的眼光,你说:“就要上重点初中了,如果你想自强不息,不被人小看,以后学习和做事再也不能毛手毛脚了啊!”

高中毕业考大学那年,数学基础极差的我落榜了,心犹不甘而又满腔悲酸,只好一个人偷偷地遛到雷州半岛大伯父所在的农场,不顾大伯父一家的规劝,跟随着堂哥砍甘蔗,妄想忘掉刚刚发生的不幸,同时也是决定走上艰难的打工之路。半个月下来,一直呆在学校的我手脚被甘蔗叶割得伤痕累累。正当我犹豫不决内心迷惘时,好不容易打听到消息的你连夜坐车赶来了,你一身疲倦,可坐下来连水也顾不上喝,当着大伯父一家的面,你掏心掏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你心甘了我还不心甘呢!你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我和你妈都快没脸皮了。这几天几夜里我们替你想了,你吃不了这种辛苦,还是回去再复读吧,能考上的,也算是为祖宗为我和你妈争口气。”啊,父亲,为什么你的话语总是令我感到沉重感到压抑,也感到一种悲愤,到头来,我只好带着满腔的沉郁和悲愤的决心,朝你期冀的道路坚韧地走下去。

你一辈子都望子成龙,希望家业振兴,可惜我们迟迟没法实现你的心愿。你一走,我们都曾一度觉得奋斗失去了意义:纵使我在政治上有更大的进步,纵使我们很快把你曾经梦寐以求的房子建好,你又能看到吗?你辛苦一生,守望一生,到头来却看不到我们的这些事业,这实在不是你的不幸,而是我们的不孝啊!

尽管如此,父亲,你走后我还是很忙,但我忙得更有目标、也更显老成了。你走前几乎没有什么嘱咐留给我,但是我明白你的心事,你的担忧。你曾经在病重时对母亲说过:“晓阳和梁贵我不怎么担忧他们了,我忧心的是祖南,他留在农村,又没有什么基业,阿芳(三弟的妻子)又不熟悉田工。”在一次母亲为你喂药时你说:“我要是走了,你以后怎么才找到几块钱用呢?”母亲当时就哭了。父亲,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流着泪的,父亲你想得真是太多太多了。

父亲,我还是经常出差。有一次我经过广西医科大学肿瘤医院门口,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七个月前我和三弟陪你上去检查确认病情的情景,禁不住心潮起伏。得知已无法再做手术时,我们的心在下沉,却只能强装笑脸,编着一些话哄你,恍恍惚惚地陪你走出医院门口。那天,我们陪着瘦骨伶仃的你走在宽敞亮丽的大街上,你说:“大城市跟北流那个小地方相比就是不同样啊。”看上去你菜黄色的脸上有一丝儿兴奋。这时候我才想起,你这是第一次来到大都市,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来到南宁。恍惚之间我又想起15年前的秋天,你陪着我去广西师范大学报到的情景。在桂林站下了火车,无知的我更犯了愚蠢,自以为是地认为,学校会轻看让家里人陪着来报到,于是让你留在车站买返程的车票。后来我才知道,陪着自己的儿女报到的家人在师大门口络绎不绝。我还知道了,你很想看看儿子即将在那里读书的大学是什么样子,更想仔细地看看举世闻名的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市又是什么样子,而且你熟悉的小学语文教材上就有《桂林山水》这篇文章,那里描绘得多美啊,你每年都要在课堂上对你的学生赞叹桂林山水之美,其实在这之前你根本没到过桂林。那年终于来了,也确实想看一看,可是,当时你身上只剩下五十多块钱,是用来准备买返程火车票的,你借来的三千块钱全给儿子拿去交学费做伙食费了。人生地疏,你只好一个人在车站广场上走走看看,来到了地下商场门口,走出来一位时髦女郎先是叫后又拉你进去看电影,没见过这阵势的你吓得七拐八弯逃离了地下商场,跑回了车站候车大厅。夜幕即将降临,你心有余悸而又兴奋莫名地站在大厅门口,只看到了那么有名的桂林刚刚亮起的一角斑斓灯火。终于,你心有不甘地踏上了回玉林的火车。每每念及此,我是多么后悔当年没有陪陪你看看向往已久的桂林呀!

回忆去年6月陪你去南宁检查,因为我和三弟的心情都不好,你也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就没有带你好好地逛一逛,没有好好地让你见识见识如今许多农村老年人都可以领略到的大城市的美丽繁华。

我们甚至没有给你做过一次生日宴会。你和母亲都是在1949年的闰七月出生,一生中要想等到一个真正的生日非常难,因为闰一个七月要隔38年或19年。于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你们的生月也就只能是每年的七月。早些年因为家境不好,大家都没想到要给谁办生日,这些年生活好点了,你和母亲又不讲究,所以几乎没给你和母亲办过生日。也有某次偶尔想到了,也仅仅是杀只鸡买点酒小庆一下而已,想不到的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好不容易等来了2006年的闰七月,连伯父都提醒我们说:“你们爸爸终于可以过一个真正的生日了。”但是,那时候包括母亲在内大家都知道你的病情已经不轻,根据农村的风俗,人在患病的时候不宜办生日仪式,否则会更加不吉利。母亲是很相信这个的,所以就不让我们办。只有我们兄弟仨知道你可能是过最后一个生日了,曾经尝试着想让母亲同意搞这次生日宴会,可是信命的母亲坚决不肯,我们又不敢告诉她你的真实病情,只好无奈地放弃。那时认为你还有治好希望的母亲对我们说:“你们爸爸今年不爽利,就不办生日了吧,等明年再认真办一次。”可怜的母亲,她还想到明年给你办生日!她不知道,就像我们没有带你去看过那些你很想看的大城市一样,这次没给你办生日也注定只能是一次一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真的,许多事一错过就是永远的错过,成了一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父亲,你走的时候那些做法事的人给你算过了,你归于天道,变成了一只飞鸟。这么说,你一生在教室和田地里劳苦耕耘,终于能够轻松解脱了,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飞翔了,这应该也是你的在世奢望吧。我高兴着呢,是抹着眼泪的高兴,是心里觉得酸酸的高兴。从此,无论是在家乡的野外,还是去到遥远的自然保护区,只要看见飞鸟,听到鸟鸣,我就有了一种与已往不同的感觉,觉得十分亲切,也会勾起一种深深的思念。童年时代甚至在这之前,我曾经那么渴望打鸟捕鸟吃鸟肉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无论哪种鸟儿,一进入我的眼帘仿佛就成为了我的亲人,我总是热切而又忧伤地看着那些鸟在鸣叫,在飞翔,觉得它们的鸣叫已经成为一种说话,而且说的什么我也似乎已经懂得,真期望其中有一只飞过来,和我轻轻地交谈,轻轻地说些往事。我还跟孩子们说了,今后要爱护小鸟,不捉小鸟,更不能伤害小鸟。每次,在我说这些的时候,还不怎么懂得的小伊丽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还有作姐姐的铧允也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也难怪,还处于天真无邪时代的她们,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不时高低起伏地飞翔,不时啁啾鸣唱的鸟儿,就是已渐渐地在她们脑海里远去的爷爷的化身啊。

真的,她们毕竟还小,可能长大后就会淡忘了你的形象,就像我在很小的时候遭逢爷爷不在一样,现在我也已经淡忘了爷爷的形象。对你的记忆,今后我们除了从你仅有的十来张照片辨认外,这个世界上再也无处寻觅你作为我们至亲之人的踪影。

十一

你终究是走了,父亲。你的病是一种沉疴,除了早有的一种病源,很大程度上是你的心病导致。现在,积集在你心中的块垒我都一块块给你找出来了,你的在天之灵是不是觉得多少心中有些顺畅了呢?

你最揪心的问题之一房子问题,我们已经建好第一层,第二层也即将建好,可能还要建第三层。因为家里不够住,定在2007年农历大年初四先进住第一层。那天,母亲坐在你曾经不赞成建得那么大的客厅里,看着我们说:“客厅是大了点,可惜你们爸爸住不上了。”客厅其实很符合现在的住居标准,但那天不知为何,我也觉得客厅太大了,显得空空荡荡的。我赶紧把母亲的话岔开去。这次,我们没看到母亲流泪,只是眼睛里有一种遗憾的光。

父亲,恍惚之中我觉得你还在家里。我想一想就觉得你是去学校了,拿着铁锹去给田里看水了,或者骑着那辆破烂得经常要维修的摩托车去哪里了,不多一会儿你又将放学回来,或者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回来。我还能看到你那瘦削如柴杆的身影,还能听到你那带痰的吃力咳嗽声。你没有走,你虽然身体不好,但你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年轻着呢,家里的许多事情你还要数点数点,还要筹划筹划,这个我全部知道。

你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但也决不是一个复杂的人,用一句话很难概括你的一生。同所有的农民父辈和乡村教师一样,我知道你也有一些缺点。但就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评价而言,你的一生可以判个三七开。

十二

青山依旧,绿水长流。父亲,你没有走,你的形象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二,村里的习俗:新坟不过二月二。就是说祭祀新坟每年不能超过二月初二。早上我从城里赶回来,一进厨房就看到母亲一边捏糯米饭团一边啼哭不已,她在给你准备在天享用的飨食。因为伤心难抑,母亲的泪水不停地滴在糯米饭团上。我只有默默无言,其实我心里也辛酸得快要控制不住。中午,我带二弟梁贵、三弟祖南以及你的孙子晋彬(明月和二弟媳鸿梅因工作的原因,你的三个孙女铧允、秀凤和伊丽因读书,在家的三弟媳阿芳因做田工都没有来),来到你长眠的土地上向你告慰,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轻松宽心,愿你从此忘记所有的遗憾,愿你在天之灵安息!

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不孝儿子,父亲;为了有机会报答你给儿子的恩情,抚平儿子心中的悔恨,我请求上苍还把我定做你下辈子的儿子,你也要答应在下辈子再做我的父亲。

儿:晓阳于公元2007年3月20日(农历丁亥年二月初二)伏泣告慰

补记:

公元2007年3月30日凌晨接近5点(父亲去世刚好阳历3个月的第二日,实属于29日晚),农历二月十二日(父亲去世刚好农历三个月的第三日,实属于十一日晚),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具体地点不详。其时我扶住父亲很僵硬的身躯,父亲用生前通常使用的那种淡淡的语调对我说:“我的事情你都办通了吗?”我以为他是问我为什么早早就办了他的葬礼,因为我一直都有一种父亲没走的幻觉,就回答说:“都办通了,反正你得的这种病治不好了的,迟早都要办的。”父亲低着头不做声。我又问他:“你知道你生的什么病吧?”父亲似应非应地哼了一声。他开始伸手翻我在二月初二那天写好烧给他的那篇文章,翻看了一会儿,就直起身躯说:“好吧,那我就驾鹤西去吧!”言毕须臾不见。我接着就从梦中惊醒,恍惚良久。天大亮后我告诉了明月,又打电话告诉了梁贵和祖南,我说,可能是爸爸在二月二那天看了我烧给他的那篇文章之后就显灵吧。大家都有一番唏嘘。

呜呼,奇也巧哉!可能这就是村人常常说的“托梦”吧。但愿如此!

2007年3月31日

(牢记父亲生卒年:生于农历1949年闰七月初八;卒于阳历公元2006年12月29日下午15点45分-50分,农历丙戌年十一月初十,享年五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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