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时间:2022-05-24 12:07:32

定风波(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的这首《定风波》,脍炙人口,历来被视为其一生遭遇、心志、人格的写照。本文要探讨的是其中“归去”二字。

《定风波》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是苏轼被贬谪黄州后的第三年。黄州时期对苏轼而言是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此时的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也经历了起起伏伏的人生磨难,儒家的兼济之志,道家的天真醇厚,佛家的随缘任运,一起融汇成他独特的人生智慧和诗性精神。这首《定风波》,就是作者智慧和精神的写照。

历来各家评此词,都把重点放在上下半阙的末句上,认为“一蓑烟雨任平生”和“也无风雨也无晴”是点睛之笔,是作者坚毅乐观、通达超旷的人生境界的写照。而对于“归去”二字,所论甚少,甚至常忽略不计。叶嘉莹《论苏轼词》在谈及此词时说:

……他所表现的在“穿林打叶”之风雨声中“吟啸徐行”的自我持守的精神,以及“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之超然旷达的关照,则更是将其立身之志意,与超然之襟怀做了泯没无痕的最好的融汇和结合。

张志烈、张晓蕾选注的《苏轼选集》在解释“也无”句时,则直接引注了后来苏轼绍圣四年在海南所做的《独觉》一诗,诗中复用此二句,因为诗体,自然也隐去“归去”二字:“熙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对于“归去”二字的“忽视”,自然与其表面的“易解”不可分。

此词的小序部分已经赋予它极强的纪实性——“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一次出行,一场风雨,一点感悟。因此“归去”二字最简单也最切合词的纪实性的理解就是“从旅途中返回”。上片写突如其来雨和雨中同行的狼狈、自己的坦然;下片写天气放晴,“一阵雨后,春风吹来,山头斜照,天晴了,可以归去了。”(孔凡利、刘尚荣选注《苏轼诗词选》)

当然,这首作品,绝非简单的“纪实”,它是处处蕴含着象征与暗示,处处饱含着人生哲理的。因此,更为大家所接受的解释是,“归去”二字取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因此其意义也取“归隐”之说。

陈长明先生在《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中解读说:

如何得到政治上“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是“归去”!这个词汇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取来,照应上文“一蓑烟雨任平生”。在江湖上,即使是烟雨迷蒙,也比宦途的风风雨雨好多了。

词的上半片“谁怕”二字耐人寻味。“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显然,这里是象征性的表现手法,作者早已将自然界的风雨化为了生活中的风雨和仕途中的挫折了。而面对这些风雨,他是那样坦然自若,那样悠然洒脱。你几乎可以看到他在风雨中闲庭信步,且行且歌的样子,可以感受到他面对“风雨”不仅不怕,还带着点幽默的讽刺,带着点挑战的意味。这不就是中国优秀文人特有的浪漫与诗意吗?不就是苏轼在历经坎坷挫折后对生活和生命的哲理性、审美性的关照与超越吗?那么,既然可以无视这些“风和雨”,既然可以这样从容坦荡地大声说出“谁怕?”,那么,所谓的“归隐”说就显得分量不足了,就消解了作者那“莫听”的潇洒,“吟啸”的悠然。

顾随先生不喜“马”“怕”二字,除音韵不美,还以为有用力过猛之嫌。他说:

夫竹杖芒鞋之轻,是矣,胜马奚为?晚食当肉,安步当车,人犹谓其心目中尚有肉有车在,则此胜马,岂非正复类此。……若夫“谁怕”,此是何事而用怕耶?或者将曰:此言谁怕,是不怕也。苦水则曰:无论不与非不,总之不能用怕。

这段论述,反证了顾先生所赞赏的“愈不经意,愈臻自然”的创作境界。在他看来,苏轼《定风波》一词中,“胜马”,“谁怕”,太过用力与刻意,反而显露出作者内心尚有不平之意。但如果我们凝神静气,真正回到那段“沙湖道中”,恐怕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把一切都“看破”和“放下”的佛教徒般的苏轼,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活在现实中,有血有肉、有情有欲、风神爽朗的可爱的苏轼,他在风雨中一边走一边唱歌,还带着点儿调皮与挑衅地说:“谁怕?”这让人不禁想起后来苏轼被贬儋州时的一个故事:

苏轼在儋州时,访黎子云,途中遇雨,从农家借笠屐着归。妇幼见状,嘻笑相随,篱犬闻声,群吠不已,东坡自语道:“笑所怪也,吠所怪也。”

这个苏轼,真是可爱极了。被贬儋州,是他一生中无论政治还是经济都极为困顿的时期。但他那样执着于人生、享受着人生,又那样安贫乐道、亲切真实。因此,他的“轻胜马”、他的“谁怕”,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是一句震耳的宣言,是一派超然物外、乐观高迈的风神个性。这样的苏轼,是不会“归隐”的,因为在他看来,生命的风风雨雨,宦海的沉沉浮浮,都不过是最平常而自然的事情,只管去笑迎和面对,只管去经历和感受,无须怨天尤人,也无须刻意逃避,这才是真正的苏轼!

黄州时期的苏轼,完成了他一生中,也可以说是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创作。无论是《前后赤壁赋》还是《念奴娇·赤壁怀古》,都在折射出一个新的、对生命和宇宙更加达观的苏轼。这些作品,可视为我们理解《定风波》的补充和说明。

尽管被贬黄州的苏轼,不可能没有痛苦和孤独,但他对抗痛苦和孤独的,不是逃避和归隐,不是不分黑白是非,只求独善其身,而是始终有着坚毅的持守,并在深邃的思考与痛苦的领悟中获得超然的力量,去从容面对得失荣辱。在其生命深处,从未全然忘情,也从未泯灭用世之心。《念奴娇·赤壁怀古》虽然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旷达,但词中对年轻有为的周瑜的怀想,恰是作者一颗济世之心的温度。因此,《定风波》中“归去”二字,并非作者无路可走、失落苦闷后的“遁世”之求,相反,那是他坚定、沉着、豪迈与飘逸的人生态度。

回去,回到人生的真相里去。而这个真相是什么?我想,冯友兰先生的解释是契合了苏轼的“归去”的,他在《一种人生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说:

问人生是人生,讲人生还是人生,这即是人生的真相。除此以外,更不必找人生之真相,也更无从找人生之真相。……我说:“人生的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

我们所经历的“具体”的一切,就是人生的真相,无须逃避,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寻求到。苏轼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早早看清了这个真相,并坦诚以待,率性以待。既如此,风雨怎样,晴又怎样?只管慢慢走,慢慢经历。

既如此,只管归去。

(作者单位:徐州高等师范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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