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如:莎翁巨著背后的一抹诗魂

时间:2022-05-24 07:46:46

嘉兴梅湾老街对面有座被重修不久的小院子,现在成为嘉兴文化产业观光点开始对外开放。几十年前,这里住着宋清如和丈夫朱生豪。他们被文坛并称为“南湖诗侣”,而他们的结合还曾被奉为“中国20世纪最经典的爱情故事”,10年的魂牵梦绕,2年的耳鬓厮磨,之后却是五十多年的天人永隔。一部被剧作家视若珍宝的《莎士比亚全集》是他们在战火和颠沛流离中翻译的宏篇巨著。

浙江嘉兴禾兴南路73号,是译界倍加推崇的作家朱生豪的故居。大门外树立着朱生豪和宋清如的雕像。两人身体相连,一个脸庞微微侧向一边,另一个则深情凝视着眼前的爱人。雕像下刻着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信:“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在他们微微闭着的双眼中,应该是彼此最生动的笑容和如诗一般浪漫美好的回忆吧。

挣脱旧式生活的“二小姐”

“葬!葬!葬!打破青色的希望,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夜是无限地茫茫,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宋清如青年时期写的一首《夜半钟声》,将她要读书、出走的心,要挣脱旧式家族掌控的心,临摹得纤毫毕现。

1911年,辛亥革命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在江苏常熟栏杆桥的一个地主家庭,“二小姐”宋清如也随着中国历史的这一次剧变而出生。和她在同一年出生的有萧红,比她稍早的有丁玲、林徽因、孟小冬、陆小曼。这些长在民国的新女性在各自的故乡经历着迥然不同的童年。五六岁时的宋清如经历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噩梦――“裹小脚”。

民国初年,乡下的女人还在缠足,宋家又是当地的望族,宋清如也没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幼嫩的双脚被两条长长的缠脚布裹挟得近乎骨折,彻骨的疼痛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在大人监视稍松的时候,她就狠命地把缠脚布扯掉。大人发现了,还会重新缠起,换来的是宋清如撕心裂肺的哭声。母亲听烦了,抓起一把炉灰就往她嘴里塞。就这样一边缠,一边扯,一来二去,宋清如脚上的皮破了,肉烂了,实在没办法再缠了,家人这才作罢。于是宋清如的脚虽然长大后比常人略微小一些,但总算保住了这双可以走南闯北的天足。

性格外柔内刚的宋清如十分聪慧,她在姐弟四人之中排行第二。6岁时,家里就为她定了娃娃亲,对方是江阴县一户姓华的大家族。在她7岁时,家里按照旧俗,请来了一位私塾先生,姐弟4人一起受教,弟弟是男嗣,需“重点培养”,3个女孩只是稍带着“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但是聪明的宋清如很快就熟读了《三字经》、《千字文》、《闺门女训》、《古文观止》,甚至读了《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等长篇小说。她不满足于旧式教学的古板,执拗地要求母亲送她进了新式小学堂。

民国初年,苏州一代的农村,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苏州人起样,乡下人学样,乡下人学像,苏州人换样。宋清如不甘心回到乡下,想到苏州闯天下,1928年,她进入苏州的一所美国基督教西差会兴办的慧灵女校读中学。就在中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她与家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核心就是:女大当嫁。已经18岁的宋清如要准备嫁妆出嫁了,而她还想继续读书。她激动地跟家里人宣告:“把我做嫁妆的钱用来读书好了。”母亲知道拗不过这个性子刚烈的“二小姐”,于是又做出了让步,宋清如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省立苏州女中。当时老师的一句话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没出息的男人至少还考虑养活妻儿,最没出息的女人只靠丈夫养活。”宋清如当然不想做那个“最没出息的女人”,于是她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考入了从此改变她整个人生轨迹的之江大学。

一笑低头意已倾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天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完全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前的一秒钟。

――摘自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信

之江大学风景秀美,面临风光旖旎的钱塘江,背靠郁郁葱葱的秦望山,在宋清如进入之江大学之前,这里已经有了一个“之江才子”,在由国文系学生组织的社团“之江诗社”已独领3年多,他就是朱生豪。

一进入之江大学,颇有诗情文采的宋清如便加入了之江诗社。在之江诗社1932年的“迎新会”上,宋清如第一次遇见了朱生豪。多年后,当她回忆初次见到朱生豪的时候说:“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在之江大学最有名的“情人桥”边,诗社成员常会三三两两在此交换诗作,相互传阅。宋清如交上了一首“宝塔诗”(注:就是第一行一个字,第二行两个字,第三行三个字这样的诗),当时之江诗社的其他人写的都是古体诗,大家看到这样一首诗都感到很好笑,这样宋清如觉得有点手足无措。只有朱生豪在看到诗之后,又看了看这个清秀可爱的诗社新人,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让局促的宋清如获得了莫大的安慰,“他只笑了笑……但留给我的印象是亲切的。既不是嘲笑,也不是捧场。”从此,他们开始了频繁的诗词酬和。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成了传递他们诗作心曲的信物。

“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气亦纵横,同游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绚不群。招落月,唤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平日里瘦弱苍白,寡言内向的朱生豪一向被朋友们戏谑为“没有”的才子,他却对有着锦绣才情的宋清如这样表达着一腔热情。宋清如被眼前这位充满才气的俊秀的男子所打动,但是她心里也明白,家里从小给她定下的那门亲事是无论如何要解决掉了。于是她用无比坚决的口气对母亲说:“谁订的婚,谁嫁过去!我不接受。”在她的决绝之下,直到她大学第二年,对方才正式同意解除婚约,并登报声明,来清如终于获得了自由身。

此时,已经毕业的朱生豪就要到上海世界书局担任编辑工作,而宋清如还有三年的学业要继续。分别这一天,还没有挑明关系,两人往雨后的钱塘江畔六和塔边的小路上并肩走着。朱生豪送给宋清如一首虽短却意味深长的小诗:“梦已散,手空扬,尚言离别是寻常。谁知咏罢河梁后,刻骨相思始自伤。”愁肠百转,分别是如此的让人神伤,两人相约继续书信往来,传情达意。在两人靠鸿雁传书的这一年,朱清如的诗情得到进一步升华。

她的新诗开始在上海《现代》杂志上发表,《有忆》、《夜半歌声》等新作称得上是20世纪30年代新诗中的精品。《现代》杂志的主编施蛰存在读完宋清如寄去的诗歌《再不要》后,给她回了一封长信,称她“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真不敢相信你是一位才从中学毕业的大

学初年级学生……,我以为你有不下于冰心之才能……”

朱生豪的情书还在不断地飞来,鸿雁在上海和杭州之间传递着他们的爱情。“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似乎我每次见了你五分钟,便别了你一百年似的。”爱情是如此甜蜜,爱人又是如此多情,正处在青春妙龄的来清如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1935年,在世界书局英文部负责人詹文浒先生的建议下,只有23岁的朱生豪独自承担起了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任务。此时的中国还没有一本正式系统的莎士比亚译作,而在邻国日本,他们花了20年的时间才将这套巨著翻译完成,正在幸灾乐祸地讥讽中国没有人才,没有文化。朱生豪自知责任重大,他在自序中这样写道:“翻译此书的宗旨,第一在干追求最大范围地保持原文的神韵,不得已再求其次,也务必做到字句畅晓明白。”

从接到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任务开始,朱生豪就将此当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兴奋地写信告诉宋清如这个消息,要把这部巨著当作献给她的礼物。宋清如激动地写了一首小诗《迪娜的纪念》送给朱生豪:“落在梧桐树上的,是轻轻的秋梦吧?落在迪娜心上的,是迢远的怀念吧?四月是初恋的天,九月是相思的天,东方刚出的朝阳,射出万丈的光芒……”这首诗还被朱生豪谱了曲子,轻轻哼唱。

这期间,朱生豪的书信更加直白和炽烈,一首《我爱宋清如》,将爱情的炙热表露无疑:“我爱宋清如,风流天下闻;红颜不爱酒,秀颊易生氛。我爱宋清如,温柔我独云;三生应存约,一笑忆前盟。”信中的称呼也变得更亲昵,“女王陛下”、“亲如我儿”、“宝贝”、“小鬼头”等等,将他们的亲密关系一览无余,比当时一般世俗的情侣更多了份潇洒和亲切。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清如必须向生豪保证不得有六小时以上之离别,如有必要之理由,当先征得生豪同意,并约定准确归期,不可失信;生豪愿对岳母尽最大可能之孝敬,并诚意服从清如之任何训令,唯清如亦必须绝对尊重生豪之感情,勿令其在精神上感受痛苦。

――摘自朱生豪、宋清如《约法七章》

1942年5月1日,这对柔情蜜意的恋人终于在上海完成了他们的婚礼,此时距离他们相识已经过去了整整10年,而中国也在战争的阴霾中艰难地挣扎着。宋清如大学毕业之后曾先后在湖州私立民德简师、国立四川中学和锡珍女中任教,在日军的战火中,颠沛流离,终于和心爱的人喜结连理。一代词宗,也是宋清如和朱生豪老师和婚姻介绍人的夏承焘在他们的结婚留言本上题了一幅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这就是这对新人的完美写照,穿着借来的服装举行简朴的婚礼,婚后携手进行艰巨的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巨大工程。

朱生豪和宋清如在婚后去常熟宋清如娘家暂住,临行前制定了一个《约法七章》,很像后来解放初期流行的“保证书”,内容涉及了家庭理财、工作定量、人情往来等等“规章制度”,其中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这样两条:“清如必须向生豪保证不得有6小时以上之离别,如有必要之理由,当先征得生豪同意,并约定准确归期,不可失信;生豪愿对岳母尽最大可能之孝敬,并诚意服从清如之任何训令,唯清如亦必须绝对尊重生豪之感情,勿令其在精神上感受痛苦。”

1943年1月,朱生豪和宋清如带着他们的莎士比亚,回到了嘉兴朱生豪的老家。房间极其简陋,一张榉木桌,一把旧式靠椅,再加上一盏小油灯,就是朱生豪的标准办公配置;一套《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两本辞典,再加上一支磨损得破旧不堪的钢笔,就是他每天辛勤劳作的所有工具。朱生豪翻译过的手稿,宋清如负责誊写校对,两人所得的收入仅能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家里的一切衣食起居都由宋清如打理。每月上旬,先把米买好,并消减其它开支。宋清如负责每天买菜、烧饭、洗衣、打理家务。还在空闲时间帮工做衣贴补家用。尽管生活拮据,他们仍然觉得幸福、安详。宋清如成了朱生豪生活中的主心骨,是他最大的精神慰藉。

然而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久长,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翻译的巨大工作量,让贫病交加中的朱生豪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及并发症。此时他已经翻译了三十一部半的莎翁巨著。他在写给二弟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这两天好容易把《亨利四世》译完。精神疲惫不堪……因为终日伏案,已经形成消化永远不良现象,走一趟北门简直有如爬山。幸喜莎剧现已大部分译好……一已替中国近百年翻译界完成了一件最艰巨的工程……不知还能支持到何时!”1944年11月底,朱生豪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已经无力看书。他对日夜守护在身边的爱妻说:“莎翁剧作还有五个半史剧没翻译完毕,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

1944年12月26日午后,朱生豪最后一次对宋清如说:“青青,我要去了。”宋清如不敢哭喊,她紧握着丈夫的手,竭力想把他留下,但还是没能阻挡住死神的脚步,华美的乐章骤然停止,这一年,朱生豪和宋清如都只是刚过而立之年。朱生豪留下了年仅13个月大的儿子和没有完成的莎翁剧作的翻译工作,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能将孩子抚养成人,宋清如咬担下了所有的苦难。“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哪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碎了我的灵魂,熬干了我的眼泪。”她在丈夫死后两周年纪念的时候写下了这样的祭文。朱生豪曾在遗嘱中叮嘱胞弟文振继续莎翁巨著的翻译工作。但是文振的译风和朱生豪不符,出版社不满意,于是宋清如决定代替丈夫续译莎翁全集,这对于她来说,绝对是个壮举。她想仿效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离骚》作为定情物,让自己的灵魂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和丈夫再次相遇。

但是因为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宋清如备受牵连,译稿尽毁。她在命运彷徨挣扎之际,也曾想找个肩膀依靠,她甚至为一个对她倾心已久的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因为惊闻对方已有妻室,她毅然离开,女儿则随她姓。晚年的宋清如回到了嘉兴朱家的老宅,房间的墙上挂着朱生豪的画像,她将朱生豪生前的翻译手稿捐赠给了当地的博物馆,一个人静静地为辞世做着准备。她将朱生豪写给她的书信汇编成集,取名为《寄在信封里的灵魂》。

1997年,宋清如离开了这个曾带给她无限欢愉和磨难的世界,因为朱生豪的坟墓在运动中已经被毁,她只能和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朱生豪的书信集及那个装了他灵魂的信封一起下葬,期盼着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能够和心爱的人在雨声里一起失眠或者一起做梦。200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们的诗的合集《秋风与萧萧叶的歌》。通过阅读他们的诗作,人们对这一双“南湖诗侣”的传奇人生经历逐渐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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