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 第5期

时间:2022-05-14 06:29:30

档案 第5期

读初中的时候,他就听老师说,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神秘的纸袋,它悄悄地跟着你们,记下你们做的一切事情,好事要记,坏事更不用说,你走,它也走,你走到哪,它跟到哪,直到你退休(即使你退休了,它也还能发挥作用),直到你老死(你就是死了,它也还为你追悼会上的悼词定调)。你别想玩什么花招,它随时都在盯着你,你却永远也看不到它。

那时,他最怕的就是表格,什么学籍表啦,履历表啦,成绩报告单啦,学年计划或年终总结、自我鉴定啦(其实这后面几种并不属于表格,可在他的印象里,它们跟表格几乎没有区别)。老师说不要小看了这些纸片,它们会放进一个叫档案袋的东西里去,以后它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你,你的一切秘密它都知道。他的字其实很好,老师每次批改他的作业都要给一个优,可他在填表时写的字却一点也不好,简直不像是他写的。他很紧张。一紧张他的字就写不好,就像他一激动就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一样。他想,原来是这样,那么他的档案袋又放在哪里呢?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呢?如果全部是他自己写的倒也罢了,关键是,每张表的关键部分都是由老师或学校填写,还要盖公章。他们到底在上面写了什么?他记起,他曾经犯过几次很严重的错误。比如有一次,他给一个女同学递纸条,被老师发现了,老师狠狠批评了他,让他写了很深刻的检讨。还有一次,他考试时作弊,监考老师在他的试卷上做了个记号。其实不是他作弊,是别人作弊,坐在他后面的一个个子高大的同学呼啦把他的卷子抢了过去,他毫无办法。

他尤其不能忘记的是,在快要升上初三年级的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天,老师忽然走进教室,对大家说,开学这么久,只顾上课了,这节课,我们就不上了,我们来检查检查自己的思想。思想这个东西,是只狡猾的狐狸,看不见摸不着,不给它一点颜色瞧瞧是不行的。输送它的管道,就像烟囱,不打扫打扫也是不行的。因此我们要经常反省自己做过的事,“吾日三省吾身”,看哪些做错了,做得不对,再主动、大胆地讲出来。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下面,请大家拿出纸和笔,把这学期以来做过的坏事写下来,交给我。你们放心,我会为大家保密的。谁写得越多,就越说明谁态度诚实。诚实是最重要的美德。这样的同学,我们对他不但既往不咎,还要大力表扬。

老师说,你们别交头接耳。也许有的同学会认为,你做了坏事,不写,老师又怎么会知道呢?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这种想法是极其错误的。这本身就是在犯错误。是错上加错的。要知道,从辨证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可能不犯错误,不然,还要学校干什么呢?还要课本干什么呢?还要我们老师干什么呢?你说你没犯错误,谁信?你纸上什么都不写,只能说明你还不老实。还想“负隅顽抗”。你以为这样你就能瞒天过海蒙混过关了么?那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可笑行为。说实话,你们平时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你不说,别人也会说的。有好几位责任心强的同学,已经在积极地支持我的工作。他们的汇报,我都一五一十地记在那里。现在,就看你们的认识程度了。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关键在于他怎么对待。谁写得越多,也就是坦白得越彻底,那么,他也就认识得越深刻。你隐瞒一条,也就是隐瞒全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次特殊的考试。它比其他任何考试都重要。

他不记得自己具体写了些什么,但不用说,写的都是很严重的事情,都是能说明品德极其恶劣的。为了让老师满意,他充满发挥自己的想像力,积极虚构了许多严重的事情。写好后,他把它交给了老师。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看到老师就赶紧低下头来。不用说,老师是看了那张纸条的,知道了他做的那些坏事的。他就像被了衣服,站在老师面前无地自容。还有日记。老师开始说,日记要写最真实的事情,最真实的想法。但在一段时间之后,老师忽然说,请大家把日记交上来批改。原来,老师把日记当成了家庭作文。他想藏起来不交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日记里有多少真实的想法,多少不好的想法啊。比如说某一个老师的坏话,某一个女同学漂亮,想摸谁的脸。他甚至说他最喜欢女特务,最想做的事情是脱掉某个女老师的衣服,最大的希望是不劳而获,天天睡懒觉。

不用说,它们现在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地躺在他的档案袋里了。

毕业后,他分到了一家按时上下班的单位。每天的事情也不多,不过接接电话,统计一些数字,喝水,看报纸,和同事聊天。但每当他感觉到领导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的时候,他的心就在打鼓,心想是不是因为档案上有不利于他的内容被领导看到了(领导是不可能不看不可能不知道的)。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衣服再次被剥光了。不,他的衣服一直是被剥光了的,只是他有时候没意识到。每次碰到单位上的领导,他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跟以前碰到老师时的无地自容一样。现在他知道了,他到这家单位来上班的时候,他的档案袋也从学校尾随而至了。仿佛有一个人在紧跟着他,握着他看不见的枪,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扣动扳机。他完全在对方的监视之下。他永远也不知道档案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它有专门的地方存放有专人看管。它是一个把柄,一个销毁不了的污点。

单位上管档案的是一个老姑娘。为什么还是老姑娘呢?据说她跟人谈恋爱,当对方要进一步地接近她时,她就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忽然变成了刺猬,把对方吓得落荒而逃。事后她也很懊恼,她说她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尖叫的,她并不想尖叫,她也想和对方进一步地接触。但她还是叫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是别人叫的,等对方抱头鼠窜,她才意识到刚才那可怕的碎玻璃正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她吐了他一头一脸。

她管理档案已有好多年了。单位上的人在背后刻薄地叫她档案姑娘。档案一般是放在那里不动的,她也没有被人动过。她嫁不出去。

他听了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欢太刻薄的人,拿把刀子在别人脸上划来划去的。

他往档案室跑的勤了。他跟她聊天,帮她打扫卫生,给她买零食。反正是想尽一切办法讨她欢心。她在多年前肯定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只是一直没得到爱神的眷顾才显得面容憔悴,好像花朵缩了水。现在,有一个异性经常来向她献殷勤,而且还比她年轻,她脸上不禁有了久违的红晕。年龄大一点不要紧,现在流行姐弟恋。他每次来见她的时候,都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两手不安地搓着。她大概把它当成害羞和幸福的爱情信息了吧。她一直在悄悄等着,等他邀她去看电影,跳舞,唱卡拉OK。说不定她已经暗下决心,这次她一定不尖叫。他悄悄观察她。他看到她在商店里买了一包话梅(她甚至还有意买了情人梅),偶尔取出一枚来含在嘴里,做着某种练习。她含了一颗梅子,然后用力掐自己,或故意鼓捣鼓捣吓自己一跳,让自己惊叫。果然,因梅子的阻挡,惊叫的声音就没那么大了,含含糊糊的,倒像是某种温柔的。她感到一阵狂喜,从此她经常去商店买话梅,经常含着梅子。她随时准备着承受他的突然袭击。

她曾向他暗示了这一点。可他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

他在受着煎熬。他胡子拉茬的,脸显得很瘦。可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火。他像是一个永远也没有饱睡过的人。他想,说不定这倒给了她错觉,以为他在有意地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呢。为此他又赶忙去刮了胡子。可刮了之后又后悔,刮了胡子他就离她远了。他不知道,他是离她远好还是离她近好。从战略上说,他应该离她近点,那样才好利用她拿到档案柜的钥匙看到自己的档案。可实际上,他对她多么讨厌。因为她跟他的档案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他的敌人。由于档案的存在,她对他肯定是虎视眈眈的,只要他胆敢风吹草动。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爱她呢。可不爱她,就不能近距离地接近她,就不能看到自己的档案。在这个问题没解决前,他根本没法让自己谈恋爱。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可以先谈恋爱再看档案的,那样,一切更加顺理成章,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看不到档案,他做什么都没心思。其实她不一定不可爱,可是他没心思去发现这一点。有一次,他直奔那些档案柜,她也马上警觉地站起来,问他想干什么,他急中生智说道,柜子上有灰。他用手抹了抹,说你看,是不是?终于摸到档案柜上的灰了,他已经离他的档案袋不远了,他激动得有些想哭。但也仅仅到此为止,他没有再更加地接近它。她说,既然你知道那些柜子有灰,你为什么不离它远点?她示意地坐到她身边来。她仿佛知道了他的险恶用心。他的手从柜子上扬起,划了一道孤单的弧线。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那些电影,比如《保密局的枪声》什么的。他模仿那些电影,蹑足,谛听,竖起耳朵,紧张地察看周围的动静。必要时还匍匐在地。对,他好像经常看见自己是匍匐在地的。每当他到档案室来找她的时候,就仿佛看见自己已经在那里偷看或匍匐在地了。

那天,他又来到了档案室。看来她真有些急了,她的容颜像花瓣,每天都要往下掉好几片。她故意不理他。生他的气。他照例装糊涂。不,不行,他要跟她说出他的想法。可是他结结巴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眼睛红红的,一副火山爆发前的模样。一进来他就把档案室的门关上了。他暗暗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看到他的档案。这件事已经折磨得他睡不好觉,眼睛被烧得通红,头发一根根往下掉。他感觉出,最初,她有些高兴。她甚至还自作多情地眯上了眼睛,做好了对他的侵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准备。为了防止自己惊叫,她又及时地再往嘴里放了一颗话梅。可是当她看到他的手越过了她直扑档案柜时,她略略有些惊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不做声。他的手伸向了档案柜。暗红色的、威严而神秘的档案柜。他想他只好铤而走险了。她的钥匙挂在柜子上。也就是说,那些柜子没有锁上。那些锁形同虚设。上次他就已经狂喜地发现了这一点。这次依然如此。太好了。终于,他听到了她含混的惊叫。她嘴里含了两颗话梅,她吐出一颗,嘴里还有一颗,她只好又吐了一颗。话梅吐出来后,惊叫就恢复到以前的响亮程度。他想她大概要按警铃了吧,可是他并没有听到警铃声。难道档案室里没有警铃?这个被他设想过很多遍的问题忽然闪了一下,不过眼前他没空多想。或者说,警铃已经响过了,只是他没听到。里面的人是听不到的,只有外面的人能听到。许多人正在向档案室奔来。杂沓的脚步越来越响。不过他没有逃跑。他镇静地把后面那颗话梅捡起来,重新塞进她嘴里。前一颗话梅大概只剩下了核,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为了不让她再吐出来,他用力捂住了她的嘴,直至它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坐在那里等,等别人来撞开档案室的门。她的身体渐渐僵硬,像根钥匙似的。他猛然明白过来自己该干什么。他拉开档案柜的抽屉,一格格地寻找起来。纸片被他扔得到处都是。他的眼珠子暴突着,几乎要像放大镜一样挨着那些纸片了。他把它们一张张地放大,但纸片堆得像山一样。他到哪去找自己的?好像它们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他忽然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找得到自己的档案?为了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又把看过的纸袋和纸片再检查了一遍。也许他已经看到自己的档案了,只是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它失之交臂。快下班了,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子推开了档案室的门,发出一声惊叫。有那么一会儿,他恍惚着,有些纳闷,原来,刚才那个老姑娘的惊叫还被关在屋子里,到门被推开时才跑出去?还有――他吓了一跳,原来,刚才门根本没关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对闻讯赶来的保安和其他人说,奇怪,门怎么能没关上呢?

这件案子轰动一时。他上了报纸。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夹,对我说,医生,你看这就是我。他的亲属申请给他做精神鉴定,结果是,精神分裂症。他被免于。他说,我没病。他到处说,我没有病。他不肯服药。为配合治疗,医院还和他的单位协商,专门拿来了他的档案袋,可他瞧都不瞧一眼,说,那不是我的,是经过了造假的,真的档案袋是锁在暗红或暗黑色的保险柜里拿不出来的。你们还想骗我,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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