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来喜的爱情生活

时间:2022-09-17 01:09:23

小偷来喜的爱情生活

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来喜每天都有件雷打不动的事情,就是在午后两点左右,乘坐19路公交车赶到滨河路,那里有个富丽苑小区,小区里有一处假山,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会准时坐在假山一侧的凉亭上。这件事情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对来喜来说,这本身不只是一件事情,而是一种生活,一种能让乏味的日子变得有滋味起来的生活。一般来说,当来喜在小区的凉亭里坐定,要不了多久,有时是五分钟,有时是十分钟,凉亭斜对面的一面窗帘就会拉开。来喜每天从城市西郊租住的民房赶过来,惟一的原因,就是等着窗帘拉开后和站在窗内的女人约会。

有很多回,来喜在心里自问道:这样算是约会吗?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是因为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真切地看过那个女人。在夜晚的床上,在往返富丽苑小区的路上,在无数次对约会的回味之中,他一直想把这个女人回想得清晰一些,有质感一些,但除过大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其余都是徒劳。那个名字叫″王小花″。他虽然清楚地记得″王小花″这个名字,但回忆仍然是模糊和朦胧的。来喜有时也想,爱情是什么?爱情本来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一种感觉,感觉有了,自然说明爱情降临了。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几个月来,他对于奔赴这样的约会一直热情不减。

来喜和这个女人的约会,确切地说,是和一双眼睛的约会,是从夏季的一天开始的。

那时候,来喜用了很多天在富丽苑小区所在的滨河路一带踩点儿。踩点儿是件烦琐辛苦的工作,你要观察小区周围的环境,还得留意出入小区的人。有时候,外表给人的印象是虚假的、不可靠的,几栋外形别致的家属楼,兴许只是个经济实用房小区,里边的住户不是下岗工人就是低保对象,家里一贫如洗。对富丽苑小区观察的结果,来喜感到很满意,充满信心,决心在这个新开辟的阵地上大干一番。他那天拎了个棕色的大旅行包来到小区的时候,上班时间已过,但小区的路上仍不时有走动的行人,大概是午睡睡过了头的,一个个行色匆匆,把自行车铃声摁得炸响。在等待机会的那段时间,他就一个人在小区的院子里溜达。

午后的日头很毒,不一会儿工夫,热得他满头大汗。后来,他就坐在假山一侧的凉亭上避凉。来喜在凉亭上刚一坐下来,突然感到浑身燥热,如坐针毡,第六感觉告诉他,他被人盯上了。他吓了一跳,心想不会吧,不会这么快就被人盯上,再说了,眼下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呢。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露出破绽的地方。没有。他这会儿的模样最多像个走亲访友而找不到家门的人,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他的感觉是敏锐的、职业性的。他用了很长时间寻找那双让他不安的眼睛。一根烟过后,他发现盯着他看的,原来是一个站在窗前的年轻女人。

女人站在一楼的一扇窗户后边,窗帘露出一道缝隙,不大,仅够她露出自己的一张脸。她看样子却并不想露出脸,站在缝隙的后边,和窗户保持一点距离。午后的阳光经过窗帘的过滤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片清淡的光影。看见女人的那一刻,来喜的大脑高速运转,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几秒钟之后,他就把各种潜在的危险一一排除了。女人很年轻,二十多岁,长相俊秀。她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呢?来喜心里嘀咕着。他把它又观察了一会,突然就想起来了,她很像他以前的恋人王小花。

来喜以前的恋人叫王小花。他们的恋爱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来喜还不是个小偷,是乡下中学里的一名学生,王小花和他一样,当时也在上学,他们是同学。在高考即将来临的那个酷热的夏天,他和王小花一起辍学了,辍学的理由很简单,不是担心考不上大学,而是怕万一考上了,让家里人为难。按他们两人学习的情况,当年要考上大学几乎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家里都很穷,即便考上了也不可能供给他们。在辍学后的那段情绪糟糕的日子里,他和王小花时常相约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见面,那是一片广阔的麦田,他们肩并肩坐在田垄上,长久仰望天空。那是一段失落和困惑的日子,两个徘徊在人生低谷中的人恋爱了,爱的很简单,也很纯真,一起打发了那段百无聊赖的岁月。一年过后,像村里许多姑娘一样,王小花去了南方打工,他也来到了城里。他们仍然用手机短信维持了一段时间恋爱关系,直到有一天,王小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是来喜第一次失恋。最初他不明白王小花为什么会突然不理睬他,从一个同学口里才知道,王小花嫌弃他是小偷。再穷我也不会嫁给一个小偷。王小花对别人这样说。

她真是王小花吗?来喜现在坐在富丽苑小区的凉亭上想。据说王小花后来嫁给了南方一个老板,是她和那个老板双双回到了家乡这个城市吗?这完全有可能。在城里的这些年,来喜几乎享受过了城市里的各种生活,有钱的生活和没有钱的生活,周末生活,夜生活,还有性生活,但是却再也没有过爱情生活。他知道在城市这个大海之中,爱情和他这样的人是无缘的,于是只有偶然回忆一下过去,回忆一下以前和王小花在一起的日子,打发心里的落寞和焦渴。他现在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勾上来了,温暖?惆怅?焦躁?似乎都有一点。

从那天起,来喜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赶往富丽苑小区,他没有心思干偷窃的营生,一心只想着王小花。他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见到她。她像一只囚在笼子里的鸟,每天下午都会定时站在窗前放风。隔着一扇窗户玻璃,她永远都是模糊的,脸上表情也是叫人琢磨不透的。有一点却很清楚,她并不讨厌来喜,而且来喜一坐在凉亭上,她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来喜感到很满足,也很快慰,他很久没有享受过被一个女人注视的待遇了。

来喜的约会进行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他发现她打开窗户后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到了他脚下的棕色旅行包上。他一时间觉得很窘迫,面红耳赤。他不想让她看出来自己是个小偷,以前和王小花的事给了他教训,再善良的女人也不会接纳一个小偷的。旅行包像一条不光彩的尾巴,显眼地在他脚下盘踞着。以往,来喜总要等到下午六点左右女人离开窗户才从凉亭上起身,那天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女人的注视中羞怯地拎着旅行包早早就走了。

这件事让来喜觉得很无辜,也很委屈。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家属区,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营生了,也就是说,他的旅行包已经很久没有派过用场。

旅行包像一个不大光彩的尾巴,来喜下决心把它往床底下一扔,尾巴就斩断了,但是,他很到了经济上的拮据。来喜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往常在城里挣的钱,一部分供自己开销,另一部分捎回乡下的老家积攒起来,给他修建娶媳妇用的新房子。来喜不喜欢乡下,不喜欢乡下人把爱人称为媳妇,爱人就是爱人,是爱情进展的必然收获。就凭这一点,他也不会像父母希望的那样找个乡下媳妇。当然,这些事眼下都可以暂时不予考虑,眼下要面对的问题是:他一个月没有任何收入了。

每月二百元的房租,吃饭,置办换季的衣服,往返富丽苑小区的车票,这些,一时间都成为沉重的经济负担。生活中出现了爱情的曙光,来喜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为了约会,为了爱情,为了不在每次约会的时候感到自惭形秽,他决心要换一种活法。

离来喜住处不远就是古渡公园,公园附近有个建筑工地,他以前光临过几次,那时候是想寻找机会在工地上顺手牵羊拎几根钢筋。现在,这里九层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剩下些室内粉刷的活儿。他成了这里的一名粉刷工。粉刷活他以前在乡下干过,没有什么技巧,就是脏一点。他把报纸叠成斗形戴在头上,提着涂料磙子在工地上干了一个上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就和一帮工友围聚在工地的临建房门前。刚端起饭碗,看见对面楼房的窗户,他忽然身上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了他的约会,他是每天下午都要去约会的,根本不可能把全天的时间都消耗在工地上。

这时候来喜才明白,把白天交给了约会,就应该找一份夜晚上班的工作,那样的话他可以夜晚上班,中午睡觉,下午约会,生活变得充实而又有条理。

这样盘算好了,他后来就成为火车站货运处一名上夜班的搬运工。三年前,来喜刚进城的时候,曾经就是这里的搬运工,这是一项全凭力气的活,一个班下来会累得人半死。他在这里干过半年,那半年曾经给他留下了非常痛苦的记忆。嘈杂的人群,永远清除不掉的汗臭味,霉味,呕吐在地上的脏物被太阳蒸发出来的臭气熏天的酸味。时常一个夜晚要搬运上百个行李包,偶然发困,刚靠在行李包上迷瞪住了,到站的火车吼叫起来,接着又是广播声,杂沓的脚步声,车轮开动时的轰鸣声,简直没完没了。但是,在城市很难找到一份能为他的爱情开绿灯的工作,几乎没有选择余地,他又回到了货物堆积如山的行李房。再次成了搬运工,来喜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份工作并没有他记忆中那么可怕。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彻夜不灭的灯光,不但一点也不让人感到烦乱,相反倒让人产生出异常温暖的感觉,好像一个离开人世的人,又回到了生机勃勃的人间。看来记忆并不都是可靠的,记忆有时候也会发生偏差和扭曲。

夜晚的工作虽然繁重了些,第二天约会的时候,因为心地坦荡,来喜显得精神抖擞。气色一好,他脸上也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每次约会结束时,都惹得站在窗前的女人恋恋不舍。来喜也越来越留恋这个女人,她成为他夜晚劳作的动力,成为他时刻在心里惦念的宝贝,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每次在她离开窗户之后,来喜都要看着她屋内的灯光在夜色中亮起,才惆怅不已地走出小区。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他很多次鼓励自己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用某种方式把自己的爱情大胆表白一下。后来,他就把希望寄托在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上。他想,等第一个月八百元的工资下来,他一定要买一盆花,买一盆清清白白的、洁净清爽的花,让它在她的窗户下边热烈地开放。他相信她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发工资的日期,是来喜搬着指头一天天等来的。这一天越来越临近,眼看着只剩下两天,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天下午,很早就来到富丽苑小区,想把自己的喜悦和女人一起分享。他不到一点就坐在假山一旁的凉亭上,一直等到下午六点,她却一直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来喜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站在夜色中等待着她屋内的灯光,他心想只要灯光亮了,他就可以安心去上夜班,然后明天再来。他一口气又等到夜晚十二点,灯光仍然没有亮。他再也没有心思去火车站上班,魂不守舍地回到租住的房屋,整个夜晚,他一秒钟也没有合上眼睛。

第二天,来喜像先一天一样很早就来了,她又一次失约,屋里一片漆黑。

第三天,情况仍和前两天一样。

来喜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后半夜一回到租住的屋子就开始发烧,头昏脑涨,在床上翻腾了半夜。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失约。出了什么事吗?应该不会,可以说她每天都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会出什么事呢。要么她不是个单身女人,她在等待自己的男人,男人回来了,他们于是一起去外地旅游?或者他们已经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在他的胡思乱想中,所有的假设都既合理而又有极大的可能性。他早晨睁开眼后浑身乏力,但刚一睁开眼就促使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坐当天的第一趟班车又去赶赴约会。

刮风了。秋天里时常刮风。凌厉的风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满地的落叶抓起来,在空气中搅动一阵,然后有力地抛向凉亭,抛到来喜的头上和身上。他披挂着落叶和灰尘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小区里来往的行人走到这里都忍不住停下脚步,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一阵,确认是个精神病了,才摇摇头走开。风整整刮了一天,到夜晚十二点才渐渐平息。她家里的灯光仍没有亮起,而其他人家的灯光在十二点过后纷纷熄灭。星星从云层里冒出来的时候,来喜抖了抖身上的树叶,枯叶坠地的声音,像绸子在静夜里的撕扯声。他从凉亭上站起来,拨开脚下的树叶,拎起他早晨带来的旅行包。几乎是毫无意识的,他走进黑洞洞的楼道,走到女人的家门口,把包里的钢丝和钳子拿出来,往钢丝上滴了几滴菜油,不到几分钟,女人家的防盗门就″咯噔″一声被桶开。

来喜在墙上摸到了开关,摁了一下,头顶的吊灯亮了。橘黄色的窗帘静静地挂在一面墙上,灯光一照,给屋内映射出一片辉煌的亮光。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从屋内的陈设看起来,简单雅致,像一个单身女人的住处。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屋内空无一人,很显然,她不在家。他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虽然几个月来他和她都在隔窗相望,但是从这种气息里他仍能嗅到她的味道。他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在这个陌生的屋子里让自己陶醉了很长时间。不久,他不满足了,他的屁股离开了沙发,脚步向她的卧室里挪动。他被更加浓烈的气味包围住了,他躺在了她的床上。

他在女人的家里一共待了七天。七天的等待当中,他满怀着焦虑和怨愤。他不能相信一个正在热恋中的人会这样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是移情别恋还是本来就不爱自己,只是拿他开心?他又一次想起了王小花,虽然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能真表明这个人是王小花,他还是一定要等到她回来。他要底气十足地质问她一句:我如今已经不是小偷了,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七天里,他一步也没有敢离开房间。他惟恐她在短暂的瞬间出现,然后又重新消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正在流逝着,他觉得稍有不慎就可能永远也抓不住了。在七天漫长的等待中,他忍饥挨饿,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翻腾着吃了。巧克力,夹心饼干,绿茶瓜子,杏干,话梅,最后连厨房里的萝卜和生土豆都没有放过。

七天过去了,她仍没有回来。

来喜突然有些担心起来,觉得过去几个月发生的,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那个站在窗前的女人,那个模样俊俏长着一对眼的女人,和自己有关系吗?她或许根本没有注意过他的存在,不知道有个男人为了她每天都坐在窗外的凉亭上。要真是这样,自己眼下这算是在干什么?捅开防盗门闯进一个陌生的人家,这不是小偷吗?他害怕了,感到屋内的一切都变得呲牙咧嘴的,透露出一种阴森不祥的气息。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飞快地在屋内四处翻检了一遍。女人的床头柜里有两条项链,梳妆台的抽屉里,有一枚戒指,一块精致的女士手表,衣柜的角落里还有一部摄象机。他从进门的玄关处拎起旅行包,旅行包一拉开拉链,像一张饥饿已久的嘴。他把在这些全塞进旅行包,完了,又把客厅里影碟机的连线全都拔掉,把影碟机也塞进来,然后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最后看了一眼屋内。一切都结束了,陌生的恋人,陌生的家,这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了,只是让他白白浪费了几个月光阴。

他现在很平静,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防盗门。一想起屋外阵阵发凉的秋风,他下意识地拉紧了外衣的领口。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差点和他迎面碰上,女人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看样子正准备开门。在她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又说又笑着,猛然看见了来喜,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

“小偷!”女人尖叫一声,钥匙掉到了地上,声音尖锐而响亮,一扭身向男人身后躲去。

来喜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几乎在几秒钟之间,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扑过来,把他整个人死死地压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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