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的战争

时间:2022-05-12 04:07:15

杨竖蜷着小身板,很孤单地蹲在我面前打呵欠,倔强地站在门外等妈妈,却不肯听我的话进到我的房间里来。

2006年的冬天,我的第二次婚姻,突然间多出了一个儿子。

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倔强地要求和妈妈一起住,这个10岁的孩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用仇恨的眼神看着我。

单位的同事参加完我的喜宴后无一例外地对我说,继母不好当,继父更不好当,尤其是当一个男孩的继父。

我倒不觉得这些话有多么危言耸听,在此之前,我听现任妻子说起杨竖,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聪明懂事乖巧,但到头来却发现,这不过是所谓“孩子是自己的好”的一个误会。

杨竖住进来的第二天,就霸占了电视遥控器。

他是那种很沉默的孩子,除了日常的话之外一言不发。他身上有一面盾牌,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当我试图和他交流时,得到的只是他冷冷的一瞥。

第三天,出现了一个闹剧。

我喜欢开玩笑,他妈妈下班回家,我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然后就感觉到身后多出了一双小手,拼命将我扯开,他踢打着我,撕扯着我。

气氛一下子变得极其尴尬,我怒从心头起,反绞他的胳膊,把他提到了阳台上。

他恶狠狠地盯我,仿佛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一刻,我想打他,但伸出的手在最后一刻软下来,我凭什么让他喜欢我?在此之前,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过沟通,他只是一个孩子。

于是,我叹口气,这场战争,他胜利了。结果第二个星期,他就霸占了我的电脑。

我有点庆幸地想,我们两个,还真有点相似。

我带杨竖去儿童乐园,好说歹说,才答应与我一同前往。

但是从转公交开始,他就闷闷不乐。花了钱的项目,他拒绝和我坐在一起,拒绝和我说话。

我问过杨竖妈,这孩子是不是有点自闭?结果被她嗦了半天时间。我惊异地看着这个女人的变化,大学时代,她光华四射,让我等普通小男生无法仰视,但几年不见,她怎么就变得这样嗦?

才知道,女人的变化,有两个阶段,一是结婚,二是生子。

一个月之后,杨竖终于肯和我说话,但仅限于以下字眼,我饿了,书包呢,电脑死机了。于是,我就像一个勤劳的奴仆那样,给他做饭,帮他找书包,帮他解决电脑上的问题。

原以为这些行为都有用,可是没用,事后,他依旧那个态度。

我身心疲惫,几乎无法应付。在我的印象中,一家人应该和和美美,享天伦之乐。朋友也劝我多沟通,多亲近。但是他们不知道,遇到一个油盐不进的小孩,任你舌灿莲花也是白给。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杨竖在学校里惹事了。

先是拿着削铅笔的小刀把同学的胳膊扎伤了,后来又把教室的玻璃给砸了。教导主任怒气冲冲地打电话到家里,说:“你这个孩子我们学校不能收了,你让他转学吧。”

我知道这事情闹得不轻,打听数个同学朋友,才勉强找到学校的一位副校长。

当我与副校长出现在教导处时,看到杨竖已经哭花了脸。

杨竖这次,是乖乖地跟着我走出学校的。

杨竖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至少,在我跟他要遥控器时,会让给我。

这个进步让我高兴。这么多天以来,我似乎已经对他屈从,心里的怨怼越来越少。

可紧接着,就发生了另一件让我不愉快的事情。家里的电话费猛增,那个月去交话费,一个月竟然打了500多元。我怀疑自己家的电话被人盗线,然后拉出通话清单,一个显眼的长途电话出现在我的眼前,每天中午、下午,时间大都是我不在家时。

我把电话清单给妻子看,她沉默了一下,说,是杨竖爸爸的电话。

我知道那个男人,如果按常理说,杨竖应该比恨我更恨那个男人才是。他丢下他们母子不顾,转眼就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关于电话的事情,我想我必须问个清楚。

周末,杨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和颜悦色地走过去,装作亲热地拍拍他的小脑袋,问他:“杨竖,你近来是不是常打一个电话?”

他猛地回过头,看着我,说:“我没有。”

我坐下来,看着电视屏幕,轻轻地说:“没关系,承认错误的孩子,什么时间都不晚的。”

他看也不看我,说:“我没有错。”

我终于抑不住咆哮:“你说说!你现在住在我这里,给别人打电话!你觉得合适吗!”

我是真的发火了,我的任性,我的性格,凭什么在他的面前被磨灭,凭什么让我听命于他。

我摔门而去,住进了办公室。两个小时后,手机拼命响个不停,我拒接。后来,办公室里的电话开始响,没有来电显示,我伸手随意接过,是妻子。她在电话里张皇失措地说:“你快回来,杨竖出事了。现在在医院里。”

一句话,把我所有的怒气都吓跑了,原来我是如此在乎他们母子。

医院里,我看到杨竖头上缠着绷带。妻子苦笑,对我说:“这孩子,脾气也太大了点,你走了之后,说什么也不活了,竟然撞墙。”

我吃了一惊,是多大的仇恨让一个孩子这样,他心里难道比我更委屈?我盯着他看,仿佛要从眼睛看到他的内心,他丝毫不畏惧,我们两个就这样瞪着对方。

最后,是我先移开了眼神。因为我知道,我别无退路。

两个月后,我们两个终于可以坐在一起说些话了。对于上次那件事,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是孩子的优点,不像大人那样记仇。

我喜欢跟他玩一个游戏,彼此说出自己的秘密。这秘密可以忽略掉时间和地点,但是更注重心理的描写。我记得当我说出我小时候偷邻居家小孩那一块漂亮的蛋糕时,杨竖突然间哈哈大笑。

我想,一定是某个细节触动了他的心。果然,他笑我,是因为我告诉他当邻居家小孩追来时,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块蛋糕。

他则给我讲那次一个男人打他的事情。让他跪在地上打,用皮带,边打还边骂他野种,就因为他不小心摔了鱼缸。他问我,你说我应该恨他还是爱他?

他挨打的场景,如同在我心里用针扎了一下,细细而钻心地疼。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可是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这男女之间的罪,凭什么让一个孩子忍受?我突然抱住了他,他没有挣扎,一任小小的身躯在我的怀抱里安静地待着。

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用力地对他说:“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忘记他!”

杨竖渐渐接纳了我。开始给我讲学校里的一些事情,哪个男生喜欢哪个女生,悄悄递了字条;或是体育老师的女朋友来学校里找他了,或者是他们漂亮的女音乐老师的男朋友长得好丑等,事无巨细。

我知道,半年时光过去,他终于开始接纳我了。所以说,一切忍受,总是会换来春暖花开。尽管此时是冬天。

我骑单车带他去上学,问他:“冷不冷?”

他没说话,我听到他呵手的声音。我对他说:“要是冷的话,就把手伸到爸的衣服后背里。”

我是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他没有说话。

片刻,我感觉到一双小手,慢慢地慢慢地伸了进来,带着点犹豫,带着点不那么自信,就像是他对我起初的感觉,而我的心里,刹那间有春风掠过,这一个称呼,他至少用这种方式给了我以肯定。

我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听到协管员的哨声才停了下来,那个年老的协管员看我一眼,对我说:“疯了啊,骑这么快。”

我对他笑了笑,说:“高兴。”

这是2006年的冬天,一个高兴的男人带着他的儿子在路边。

现在的杨竖住校,每个星期从学校里回来一次,他已经长了些毛茸茸的小胡子,有时会在我照镜子时从后面拍我一下,说:“哎,老爸,挤挤。”

我侧过身子,他已经到我的肩膀了,从镜子里看去,我们两个的面容越来越相似。甚至他有时也问我:“爸,咱们两个怎么长得这么像?”我顿时紧张。

那张被我压在抽屉最底部的检验单,我已经不愿意拿出来。这是我最后的底线,牵系到我与妻子的尊严,因为我无法让杨竖理解一次大学同学聚会我们两个怎么就能住在了一起,后来又是如何在分辨不清的情况下决心要他,这件事好像一颗炸弹,已经将我们的生活炸得七零八落,我不得不接纳他们。

这些,让一个孩子来理解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我相信,我们两个有一点是无法超越的,那就是血脉相通,这比任何解释、证据、说服都有力得多,而且我也知道,化解战争的方法,除了爱,还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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