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希望的鸡蛋

时间:2022-05-10 02:20:23

通往希望的鸡蛋

不求同年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日亡。以后我吃鸡蛋白,姐姐吃鸡蛋黄。

元宵夜,宁夏西海固山区气温骤降,大雪纷飞。天空放晴后,我搭上班车,行进在乡间盘山公路上。远处山坡残雪斑驳,退耕还林的地方草木复苏,隐约可见淡绿色,轻如烟雾。

西海固的西吉县,近50万人,2010年的财政收入只有3400多万元,农民人均收入约3450元,主要靠务农和外出打工。在那片土地上,洋芋,即土豆,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农作物。多数农民半个月甚至一个多月才能吃上肉或者鸡蛋。

2010年9月起,宁夏自治区开始推行“营养早餐工程”,即保证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包括寄宿和走读)和县城的寄宿生“每人一天一个鸡蛋”,共有约37.5万名的学生受惠。

从那以后,黄土高坡的山沟里升起的第一缕炊烟就来自乡村学校。

拂晓时分,春寒袭人,月儿仍挂天际,值日教师就从宿舍的炉子抽出火种,用大铁锅煮几百个鸡蛋;天亮后,高山上、田野间、沟壑里,孩子们的身影像小蝌蚪般出现。他们的书包里装着从家里带来的馍馍,这是一天的干粮;而一个小小的鸡蛋,不但让他们解馋,也成为重要的营养补充。

鸡蛋皮的故事

在贫困山区,不要小看一个鸡蛋。

距离西吉县城几十公里的西滩乡和沙沟乡,都非常偏僻,盘山公路似乎没有尽头。交通不便,农民也更穷。一些学生告诉我,他们爱吃鸡蛋,不过,“一般是家里来人了,妈妈才会炒鸡蛋,吃上肉”;甚至有的人说,“以前没吃过鸡蛋。”

在西滩乡小学,一年级老师回忆,发鸡蛋的第一天,班上的杨阳很兴奋,淘气地把整个鸡蛋黄一口吞下去,噎住了。老师吓得半死,赶紧拍他的后背,让他吐出来。

西滩乡中心小学米校长说,有的学生舍不得吃,偷偷藏在口袋里,要拿回去给奶奶。爸妈外出打工了,家里就祖孙俩。有一次,班主任发现了,就要孩子当着她的面吃下去,并教导说,“把鸡蛋吃了,学习好了,长大了再孝敬奶奶。”

因为有孩子舍不得吃,所以,有的小学要回收鸡蛋皮。吃完鸡蛋,鸡蛋皮要放在课桌上,学习委员挨个回收,保证“每个熟鸡蛋都吃进学生的肚子里”。

从宁夏教育厅的官员到乡村校长,人人都为鸡蛋神经紧张,小心翼翼。官员反复下乡调研查账,生怕几千万元的鸡蛋钱打了水漂;县市政府招标选购鸡蛋,生怕学生群体性食物中毒;乡村校长每周亲自领取鸡蛋,生怕鸡蛋有裂缝,学校要倒贴钱;值班教师晨起煮蛋,生怕鸡蛋不能按时送进教室。当地人都说,这是阳光工程,谁都不敢出错。

不过,这只是大人们的事情,与孩子们无关。有的孩子告诉我,“老师说,这是给大家补充记忆力,吃了鸡蛋才能考好,不吃就永远考不好。”

在夏寨村小学教室,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是11岁的杨志强。他坐在我对面,脸蛋尖瘦,皮肤红黑,眼睛明亮,好奇又兴奋地观察着我,一点都不胆怯。

我问他:“你喜欢吃鸡蛋吗?”他答:“喜欢。”“为什么?”“因为我学习差,老师说,吃鸡蛋补充记忆力。”“你爱吃蛋白还是鸡蛋黄?”“鸡蛋黄,里面的东西肯定更有营养。”“你拿过鸡蛋回家给弟弟妹妹吗?”“有,给我妹妹。”“你给妹妹吃鸡蛋白还是鸡蛋黄?”“鸡蛋黄,但是,有时候,我想学习好一点,就全吃了,她也吃不上。”

杨志强机灵调皮,旁边一个圆脸的男生很安静。他叫马军。我拉着他的手问:“喜欢吃鸡蛋吗?”“喜欢,但是我不能吃,吃了鸡蛋,有时候舌头就会裂开。”他伸出舌头让我看上面的裂口。“那你的鸡蛋都拿回家去了吗?”“是,给我妹妹,我很喜欢我妹妹,她一岁半。”

我问孩子们,老师会检查鸡蛋皮吗?他们说,有时候会。“老师不检查的时候,我就把鸡蛋皮藏在书桌底下。检查的时候,就拿一点出来,或者问同学借。”

临别时,马军气喘喘地跑进来,拿着两罐3.5元的八宝粥。他羞涩地笑着说:“老师,请你吃。”他打开罐子,把勺子拿出来,很腼腆地递给我。我接下,他笑了,兴奋地跑回座位,把另一罐又拿来,很有男子汉气地说:“这个也给你。”

走时,杨志强和马军忽然提出要和我结拜。我同意了。他们很郑重地要求在黑板前合影。

最后,他们俩对着镜头说了结拜的誓言。马军说:“我和老师结拜成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杨志强说:“不求同年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日亡。以后我吃鸡蛋白,姐姐吃鸡蛋黄。”

囚犯的女儿

离西吉县城约10公里处,是吉强镇夏寨村的中心小学。这是兰兰的母校。

兰兰今年14岁,在县城的三中念初二。她身体偏瘦,扎着一束马尾,穿着她妈妈纳的黑布鞋。她7岁的那年,跑运输的爸爸在城里酒后打人,被判刑十年。出事时,大弟弟东东3岁,小弟弟健健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才两个月。2007年,夏寨村小学校长韩建国知道兰兰家生活艰难,就安排她妈妈到学校给孩子们做饭。

夏寨村小学一共有67个寄宿学生,家都在5公里之外。在西吉,小学的寄宿生一般每个月向学校交30斤面,30斤洋芋。有些家庭困难的留守儿童或者单亲家庭的孩子,校长都免收他们的粮食。

2007年以前,宁夏自治区财政独立承担贫困寄宿学生的生活补助。后来,中央开始拨款,与地方财政各承担一半。于是,学生伙食有了改观,面汤里有了青菜,一个星期基本上也有一顿牛肉面。这个年龄的农村孩子饭量大得很,所以食堂是不限量的,随便孩子吃,吃饱为止。

2010年,西吉县的贫困寄宿生补助名额是13054人,只占西吉县总寄宿人数的55%左右。韩建国说,农民贫困程度差不多,很难区分哪个孩子更穷。于是,在他管理下,所有孩子一视同仁,都能吃上补助。他说,校长就是家长,不能让老二老三都吃上菜,让老大在旁边看着眼馋。在西吉,各个学校都是这么做,这叫“合情合理不合法”。

小学毕业后,兰兰根据学区划片,进入县城三中。三中也有补助资金,不过,由于没有食堂,就发牛奶。一个学期发10箱,一箱有24瓶。兰兰说,她喝不了牛奶,肠胃受不了,就把牛奶带回家给两个弟弟喝。从县城回家,坐公共汽车要花1.5元。她一般是坐车到村头,然后走一个小时的路回家,能省8毛钱。

在兰兰家的时候,我和孩子们坐在炕上。兰兰5岁的小弟弟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生鸡蛋,自己在炉边玩。好像是职业病的反应,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兰兰的妈妈在学校管做饭,会不会把鸡蛋拿回家?我问几个孩子,平常妈妈在家里也煮鸡蛋吗?兰兰说:“没有。”孩子们沉默了一会儿,兰兰的堂弟狡猾地笑着说:“有呢。”话音刚落,兰兰就抬起头,用很快的语速抢着说:“没有就是没有,他不是我们家的人,怎么知道我们家的情况。”

这时候,轮到我低头沉默了。我心想,既然谁的生活都经不起追问,又何必苛责一个贫苦的女人呢?

告辞时,我给兰兰妈妈塞了些钱,对她说,“在孩子爸爸回家前,要让兰兰每天都能吃上洋芋面,不能再吃方便面了。”说完,我转身出门。

突然,有人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一个坚定的、激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一看,是兰兰,她正注视着我,挺直腰板,一种自尊逼人而来。

营养的贫困

2011年2月27日,北京。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就中国农村贫困学生营养状况调研召开新闻会。“根据近期对四省农村1458名10岁~13岁小学生的体检发现,农村学生存在严重的营养不良和发育迟缓。100个农村孩子中有近12个生长迟缓,身高低于同龄城市孩子6至15厘米,还有9个体重低于同龄城市孩子约7至15公斤。”

自2007年初,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发起“贫困地区寄宿制小学学生营养改善项目”,建议“中国在推进义务教育免费的同时,应适时地调整扶贫策略和重点,把改善儿童营养作为扶贫的一种手段,制定针对贫困地区儿童食品补贴的政策。”这一建议很快得到各级政府的支持。

据测算,到目前为止“一补”资金只覆盖了1100多万寄宿生,占中西部农村寄宿生40%多一点,60%多的寄宿生及更多的走读贫困生的营养得不到保障。而在国外,巴西的儿童营养干预覆盖了3000多万孩子,印度更是覆盖到了1亿3000万。而像美国等发达国家很早就对儿童营养进行干预,当中国发展到人均GDP已近4000美元、全国财政收入突破8万亿元的今天,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报告建议,中国政府应尽快完善儿童营养干预政策,把对儿童的营养干预作为国家的一项基本职责担承起来。

我们现在就是在为我们的未来在买保险,最好的保险就是投入到这些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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