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往事

时间:2022-05-09 04:44:29

女作家往事

杜拉丝的母亲

法国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这几年在中国大陆非常地火,几乎每一个写作的人,都喜欢谈一谈杜拉,她的《情人》,她的《琴声如诉》,她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个人生活。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却是她的名篇《阻挡太平洋的堤坝》。就是在这一篇小说里,她更多地向我们展示了她的饱经沧桑的母亲。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从法国到越南生活的女人,她是一个小学校长。杜拉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带着杜拉和两个哥哥生活,要完成他们三个人的教育,对于母亲来说,的确是件难事。于是,她在太平洋岸边买了一块地。灾难就这样开始了。

试想一想,在浩瀚无边的太平洋,有谁可以筑起阻拦它的堤坝?只有杜拉的母亲。由于她受到土地官员的蒙蔽,买到的这块地属于盐碱地,只能长出很少的庄稼。不仅如此,每年固定的潮汛还会漫上土地,让所有的种植化为乌有。杜拉的母亲,她这样开始了,她花钱请了很多民工,自己亲身参与进去,投入修筑堤坝的活动。炎热潮湿的越南,太阳像一面火球炙烤着她们,晶莹的汗水在他们整个身上流淌。是什么促使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承受着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是爱。对的,无论她的儿子如何的不争气,她的女儿杜拉如何地穿着妖艳衣服招摇过市。她也不能逃避对他们的爱。她要养活他们,让他们过得好,她砌起的每一块石头都能看到绿油油的庄稼,也都能看到孩子们的幸福生活。

然而,半年过去了,又是一次潮汛来临,她们所筑造的堤坝,已经被当地的土蟹蛀蚀得大窟窿小眼,一场轻微的潮汛,冲毁了堤坝,让它形同虚设。杜拉的母亲,她在那个早晨,她站在被海水漫卷的庄稼地里,以及已经崩塌了的堤坝前,不由得失声痛哭!大自然沉默无声,如果能怪,只能怪那些土地官员。杜拉的母亲发疯一样奔跑,是的,她真想拿柄尖刀,去把那些官员给杀了。可是,这样是不行的,你自己解决吧,承担着忧伤。

很多年以后,杜拉在自己的文章中说:“我谁也不爱,我的情人是我的母亲!”她一直那样地伤心,不能让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她的痛楚即使在面对着自己优秀的中国情人时,也不能稍减。因为,母亲的另一重悲剧,是她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他霸道、、游手好闲、毫无能力。这样一个儿子,母亲不断地对他叹息,说他如何如何可怜,如何如何善解人意。也许一个母亲如此溺爱孩子是不对的,但是,她不爱自己的孩子爱谁呢,归根结底,这是命运的安排,让她拥有了这样一个儿子,这是她的罪罚。

杜拉斯,她远远地凝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由于过于关注自己不成器的大儿子,而忽略了另一个儿子和小女儿杜拉斯。杜拉斯没有哭,而是那么理解自己的母亲,她所有的焦虑就是无法帮助母亲,让她幸福。于是她找到了中国情人。那是一个沉默、秀颀、非常富有的男人,他的家在中国抚顺,他和父亲为商业在越南造了大片大片的居民房,给那些无家可归,喜欢群居的中国人住。杜拉斯十五岁半,他当时好像年近三十。他是一个黄种人,杜拉她们竟可以轻视他,然而,他能带她们去最好的中国馆子。杜拉的母亲也去了,为了儿子。她的儿子在席间大吃大嚼,一句话都不说,她望着她的儿子,也望着她的女儿。她说她的女儿是个小,这样下去怎么嫁得出去,在这个地方,在他们的殖民地越南西贡,算是全毁了,而中国情人又怎么会跟她结婚呢?是的,她说得没错,以后她带着儿子和女儿回到了法国。

杜拉的母亲又重新买了一块地,那上面生长着大片的森林,这已经倾尽了她所有的积蓄。而此时,她的小儿子已经因病死了,女儿出嫁,她唯一在身边的大儿子,把土地上的树砍掉了,拉到城里卖掉,一夜之间输得精光。那块地也在不久以后以同样的方式物易其主。杜拉的母亲耗尽了最后一滴热血,她再也没有能力帮助她儿子了,她死了。她的儿子此后,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才有了第一份工作。他终于脱离了母亲所给予的依靠。

据说,杜拉的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一个在如此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子,写出了大量的小说、散文、理论和电影,并因在七十岁时写成的代表作《情人》获得了著名的法国龚古尔文学奖。

杜拉爱她的母亲,从未停止,也许,那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是,她是那样憔悴、失意、哀伤、让人心痛。

正是杜拉斯的母亲让她具有了如此敏锐、温悯、简洁而激烈的才华。研究杜拉斯,不能忽视那个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母亲。

女作家的莎菲时代

从前我一直以为,丁玲是一个非常左的女作家,什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的,一定是惊天动地的革命。然而不是这样的,请原谅我的浅陋,我是在最近才读到她的成名小说《莎菲女士日记》。这一篇小说让我非常惊奇,在那个年代,后不久,一个年轻的女学生丁玲,她竟然敢如此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我们都知道,作家写什么,并不能完全代表她的生活或生活观,但是,她至少能够代表作家对什么敏感,和她对于这些敏感事物的态度。她的《莎菲女士日记》洋溢着的青春激情和浮沉,即使是在今天发表出来,也依然能够让我们震动,甚至被人称为前卫,前卫这个词脱离了它本来前沿的意思,我认为变成了一种特质。

丁玲是一个有特质的女作家,这也反映在她的生活中。虽然丁玲的爱情故事已有很多人知道,但是大多数都是非常模糊模棱两可的。在此,有必要订正。也许,研究一个作家文学之外的东西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但我们所持有的文学方式,就是让我们发现一些美,美就在那些很多不相干的过程中充溢着我们的生活。丁玲的爱情,她的莎菲时代,是非常美的。

莎菲,一个勇敢地冲破封建牢笼的女大学生,生着美丽的肺病,生活在当时代表先进思想的积聚地北平。她认识了一位海军学生凌吉士。凌吉土是如此地美貌、玩世不恭、不可捉摸。然而,莎菲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被吸引了,仅仅是因为他的美貌。注意,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认识,而非相反。多年以来,中国封建主义的女性教育有让她们注意男人的美貌吗?不、没有,那是多么的严酷,是递给了男人一瓢水,然后就必须要把自己递水的那条胳膊斩断!莎菲,这样一个进步的女学生,她不仅注意到了,而且还沉陷。她生动地描诉着:“啊!他的柔发,他的玫瑰色的嘴唇!”即使是在今天,这也是让我们,也许是羞于启齿的,然而,这就是人性。是基于男女平等的前提下,一种严正的、蓬勃的、健康的生命之美。

遗憾的是,我没有认真读过丁玲那些关于的长篇小说,当然有接触过,得到的印象就是不打倒地主恶霸,人民就不能翻身做主人。(这也是王蒙先生的定义)。有非常强烈的政治意思。政治是必须的,它决定并引导着我们的生活。但是政治有它自己的方式,它不拖沓,明晰。让我思索的是,丁玲,如何从一位人性的作家,变成了政治上那么锋芒的女性。也许,她的莎菲时代,过去了。

在莎菲之外,丁玲的爱情是丰美的,犹如虎豹皮。她先是爱上了接近小说主人公原型人物,英俊的青年编辑胡也频。然后在接受北大学生冯雪峰替她补习日语时,又产生了强烈的感情。结果造成的结果是,有一段时间,丁玲不得不倡导他们三个人共同生活在一起。这里有一些浪漫的想象。在美丽的西子湖畔,爱情与嫉妒同在。恢复了爱情的本原,迷乱、狂热、没有公理,不负责任。天啊!我们千万不要指责谁,那是一种热爱生活的方式,人性的方式,我们有多少时代是能够这样恣肆地表达的?最终,爱情选择了自然淘汰,冯雪蜂走了,胡也频留下来。然而上帝把胡也频也带走了,他作为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被暗杀,是著名的左联五烈士。他一直炽热地爱着丁玲,亲热地叫她“年轻的妈妈”。而丁玲,她在沈从文的陪同下,她站在监狱外,也在炽热地呼唤着:“频,我在这里。”

一段美好的爱情这样消失了。所好的是,一个美好的女人并没有消失,在丁玲又经过一次感情创伤后,她遇见了陈明。那时侯,她已经38岁了,穿着跟男人一样的衣服,忧伤地走在明媚的恍惚的延安街头。她看见陈明,年轻的25岁的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在台上饰演高尔基《母亲》里的角色巴威尔。他的眉眼仿佛间,是有点像胡也频的,然而,这不是主要的。今天,譬如说我,假如我已经38岁,我是否有勇气对于这年轻的小伙子志在必得呢?那我一定会错过这生命中的丁香。是谁?让我们把这些“奶酪”失去,是我们的心。我们没有勇气,没有爱,不、是不会爱,须知陈明此后恩爱地陪伴了丁玲44年。许多年都没有鲜花,是监狱,一个接一个的监狱,物质贫乏。

并不是在鼓吹什么,爱泛滥,泛滥,不是的,只不过觉得生活应该美好,与其要那样冷冰冰的一个政治女人,我们更希望是这样温情的。世界原本是有些严峻的,譬如说短暂、疾病、贫困、仇敌。用什么来化解呢?用这些爱,发自内心的,振颤的,洋溢着我们虚幻的光和影。

那是我们之所以热爱生活的理由。

珍珠苏青

苏青,这个名字,倘不是因为张爱玲,恐怕永远的折羽沉沙了。幸好张爱玲说了句:“拿我和冰心、自薇等女作家相提并论,我并不能引以为荣,惟有和苏青在一起,我觉得是合适的。”那么,苏青又凭什么得到张爱玲的赏识呢?苏青,这样一位女作家,她的身影早就隐进了日落消失之后的海上。宁静的海上再也没有她的身影。然而,她存在着,因为她的《结婚十年》,因为她的活色生香。

有人评价苏青的《结婚十年》,说那个时代的种种情景、生活状态,有如图画般的站立起来了。至少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看着,不由也刮刺刺地一阵笑(评论家庄周语)。生于宁波的苏青随丈夫一起来到上海,最初是做家庭妇女。她出生富贵,丈夫家也是著名的乡绅。但正因如此,她并没有享受到有爱情的婚姻。媒妁之言的新婚里,她就发现丈夫与他的嫂子另有隐情。在那个年代,男人有这点事情也不算什么的。及到后来,生活不断地在给婆婆请安,与小姑磨合,机械状态的生儿育女中劳损。发生了种种战争,颠沛流离,其结果,丈夫又有了外遇,从此不再回身边,而女主人又生了肺病,只得走上职业道路养活孩子。

这样一个堪称自传体的小说,让苏青闻名海上,并从此走上了艰苦自立的文化道路。一个离婚的女人,又要养活自己和孩子。周围是物价飞涨,时局动荡,然而,她却需要静下来,做美丽文章。这样一个出生富贵的女子,写短评,办杂志、进菜场、为孩子缝衣服,还要管在内地生病的弟弟。她坐在房子里,她说:“单身女人墙上的每一棵铁钉都是自己亲手钉制,这是多么骄傲,却又是多么可悲。”她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而她却没有男,男被别人拿去。和张爱玲去服装店做衣服,不够漂亮的苏青被告之,一切繁细皆免去,她诧异地说:“难道我就不能花?美丽一点?”她还说:“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坐在床上,不能让进来的男人大吃一惊,又是多么可悲!”“红颜薄命,难道不红颜而薄命就没有人管吗?”真是一个不讲理却倒尽女人心情的女人啊!她不写作谁还能写作。那时代的文坛,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真实女人,而倍显丰腴。

那样一个也许是言辞过于犀利,生活过于自立的女人,似乎是不大招男人喜欢的。但是,这是因为她深受男人之害,懂得作为一个旧时的家庭妇女,伸手跟丈夫拿钱的全部苦楚。没有地位,不受尊重,毋宁受苦。我受苦,我的精神却是自己的,一个有思想的女人,她别无选择。

坚决不能忘记《结婚十年》的开头,苏青是中国文坛极其少见的淋漓尽致、泼辣妩媚的真实女人。她说,宁波乡下的风俗,结婚的新娘子在轿子来之前不能下地,她当时急于入厕,可是被规矩束缚。焦急之中,眼见得眼泪滴滴哒哒地滚落枕芯,突然灵机一动,把尿全部尿进了枕头。我并不是在这里说这么一个忍俊不住的笑话,而是说作为苏青,这样一个旧时妇女成长起来的作家,她推崇人性,她毫不扭捏,她让妇女正视自己跟男人一样的身体。这是一个突破。

不能忘记,苏青过去日子的华艳啊,生了第一个孩子,娘家和婆家给新生儿竟然做了三百多件衣服,这在当今是不可思议的,足可见苏青家庭的奢华。她家里并不是没有钱,母亲在女儿回家时,制作了太多根本吃不下的食物,还有送人。但是苏青在上海,却没有跟任何人伸手,她说,那样她是不好意思的,她凭着写稿子和办杂志挣钱,她连墙上的一棵铁钉也没有人帮助,只能自己亲手去钉。一方面,她感叹着自己的辛苦孤单,另一方面,她对男人要求太高,她不能容忍别人不尊重她。她就是这样看似刚强,实则寂寞坚韧地生活着。她的眼泪和血滴进了自己心里。

这样的没有人怜爱,一直。

解放以后,旧有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乱,茫然的苏青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又不会写革命文章。上海的小资以及她们那种人就成了上岸的鱼。张爱玲远走美国,苏青封笔,开始在浦东乡下过着隐居生活。突然一下,她因为和复旦大学的贾植芳教授通了一封信,被卷进了轰轰烈烈的胡风运动。她也需要写检查。那一个瘦小的老妇人,当她穿过蜂忙的菜场讨价还价时,谁也不知道,她就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文坛叱咤风云的著名苏青啊!

苏青,她磨砺着自己的血,她这一生啊,都是风雨飘摇,老年以后她贫病交加,以养花自娱,她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如寄花籽,就寄只开一季的花。”因为她不知道,她自己下一季还在不在。真是多么悲伤啊!想象着那如云如慕的艳丽花朵,衬托着那样一张老妇人的脸。她不是林黛玉的性格,她不能唱《葬花吟》。但是林黛玉死在盛年,还有人爱,还有深深的遗憾。苏青却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衰亡,一切都是老去。还有心死。

幸亏发现了张爱玲,又发现了苏青。苏青有如陈年的窖酒,是中国文坛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她就像一粒美丽的珍珠,因为是血和泪凝成,她不容易消失,她美丽异常,而又宁静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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