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棵香樟树

小时候，我有一个边走路边数数的习惯，这是一种并不值得赞许的行为，连我这个当事者都不知道它到底有何意义和作用，可旁人看起来就大不同了，他们一致觉得我这个样子是沉思状，是好学上进的表现，不少大人就拿我作正面例子来教育自己的孩子，瞧瞧！人家连走路都这么认真专心，难怪学习成绩那么好！溢美之词让我飘飘然，在虚荣心驱使下，走路数数这一习惯便变成了有意识的行为。

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根本不善于伪装，经常露出破绽。有时正走着路的时候，突然想起与某个意气相投的同学之间不为人知的约定而忘乎所以起来，竟然忘记了数数。等自己醒悟过来，惊慌四顾，幸好周围并没有注视的目光。虚惊一场。小小的脊背上却有细小的汗珠在慢慢蠕动，就像春天墙角落里那块受潮了的石头。现在每想起这些旧事的时候，最大的感受不仅仅是好笑而已，而是觉得做一个好人的艰难。

我常想，假如我不是人们公认的好孩子，那么,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就可以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样奔腾起来；就可以躲在学校围墙的背后充分享受冬日暖洋洋的阳光，一直捱到上课铃响起的时候；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香樟树上刻下自己怨恨或者喜欢的某个人的名字――刻下名字后，酣畅淋漓地长吁一口气，那是怎样隐秘的一种呢？

香樟树伫立在我每天必经的路上。那是一个制高点。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子。我家坐落在香樟树的南面，而我就读的村小学则在北面，几乎是等距离，香樟树充当了它们的中心点。

早晨起来，胡乱地洗了脸，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去，同时一路数过去，数到第十四下的时候，抬起头，香樟树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和刚才单瘦的电线杆不同，魁梧高大的香樟树一下子将我的瞳孔塞得满满当当。仿佛春天泛滥起来的流水，浩浩荡荡，不管不顾地涌入根本无法盛下的狭窄河床里。视神经随之产生一种微微的胀痛。

我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总让我想起厚重的泄洪闸在一双强有力的手中提起来又合下去的情景，如是再三，数次之后，河床终于平静下来。总是在眨了数次眼睛之后，我才看清香樟树呈放射状的枝桠上层叠着的叶子。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叶子，依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呈现出一种暗绿的色调。一年四季，常绿的香樟树的叶子大抵都是这个样子，时间似乎并不能改变它们――其中包括最柔和的春天，以及最冷酷的冬天。能够改变它们的仿佛只有从天而降的某场雨。这样的一场雨，无论大小，都能够让它判若两人――如果将香樟树蓬头垢面的叶子比作人的话。一场雨过后，那些叶子的色泽鲜艳许多，尤其在早晨阳光斜斜的照射之下；同时轻盈许多，仿佛被雨洗掉的那些灰尘是它们生命中难以承受的重量。

和香樟树其貌不扬的叶子大相径庭的，是它繁密的花朵。我读过这样一段描写香樟树花朵的优美文字，感到无限惊讶与震悚――

四月来临时，就逐渐逐渐地，吐出满枝满枝的白色小花，一簇簇地，拥挤在茂密的绿叶间。那繁密的样子，真有点像八月的桂花。人在树下经过，便有花儿零星地落下来，发出扑簌簌的声响。花朵儿落在肩头，那香味，也仿佛沾了满身。连人的呼吸，也变得芬芳扑鼻，脚步，也轻盈起来。

我惊诧的原因，是无数次从香樟树下经过，可我从没见过它春天满枝的花朵。自然也没见过它秋天累累的果实。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还错误地认为香樟树是不开花的植物。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能是我视而不见――是啊，小而且浅的瞳孔里已经盛下够多的叶子了，还怎么容得下它的花朵呢？毫无疑问，这样浪漫主义的说辞是无比荒缪的。或许，这棵香樟树太老了，就像一个人上了年纪一样，灿烂的花期一去不复返了。这样的揣测倒是合情合理一些。

这是一棵很老的香樟树，从它嶙峋的枝桠和躯干就一目了然。当然，即使它还能够开花，当年小小年纪的我也必然没有多少兴趣。爱花的总是那些女孩子。男孩子则喜欢用小刀从香樟树身上削下大小不等的一块块木片，然后将这些散发着浓烈香气的木片放进墨汁里浸泡，写出来的字于是便有了扑鼻的袅袅香味。身躯庞大的香樟树的另一个用途，则是用来承载这些男孩子内心里奔突的仇恨以及朦胧的爱恋。凡在香樟树伸手可及的地方，伤痕累累，字迹遍布。数量最多且赫然醒目的是“打倒×××”之类的句型。混杂其中的是“我喜欢×××”这样的句子，其字迹相对模糊，而且字词之间一点也不连贯，飘拂不定，如同朦胧月夜那个躲闪的身影。

关于仇恨，在一个孩子的内心里，就像峡谷中一场弥漫的大雾，它是庞大的，却毫不尖锐与持久，转瞬之间，云开雾散，留下的往往都是一些可供回味的温柔痕迹。“打倒xxx”，这样的杰作几乎全都出自村小学的男孩子之手。他们心中总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仇恨，却又匮乏复仇的能力。他们要打倒的对象范围之广出乎人的想象，既有讲台上高高在上的老师，也有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某些同学。记得有个同学上体育课时被另一个牛高马大的同学打倒在地，他的眼睛里蓄满了屈辱的泪水，他的胸脯在急剧起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香樟树上刻下“打倒”两个字，后面就是那个被报复的牛高马大的同学名字。然而一个学期尚未结束，就目睹他们的身影并驾齐驱了，或者俨然两棵狗尾草，挨坐在学校围墙的一个角落里，深秋斑驳的阳光下面是他们密集的飞扬的笑声。

在我的记忆里，我强烈要求打倒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因为血缘关系，我叫她叔婆，一个满脸皱纹、皮肤粗糙的女人，缘于我从她的菜地里穿过，她咬定我偷吃了她刚刚成熟还带着花蒂的黄瓜，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狠狠揍了一顿。另一个则是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去村小读书的时候，需要从她宿舍的窗户下经过，有一次，我经过她窗户的时候，她将一大盆洗碗水不偏不倚地兜头浇注而下。我希望将她们打倒，可我只是怀恨在心，并没有在香樟树上刻下她们的名字。几年后，我称呼叔婆的女人自己倒下了。十几年后，那个无意中将洗碗水浇注我一身的售货员，和我在一个小镇偶然相遇，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全然不晓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企图将她打倒的怀恨在心的人。那一刻我为自己内心的幽暗羞愧不已。

我庆幸当年没有刻下她们的名字。但是我想，假如当年在香樟树上刻下了她们的名字，如释重负地将心中的怨愤倾泻出来，那么，这些往事必定如烟一样早已消散干净了，还能这样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身体里成为一块挥之不去的霉斑吗？

和香樟树相隔一条马路是，后来改名乡政府，再后来撤区并乡改名管区，如今是一个处于半瘫痪状态的木器加工厂。居高临下的香樟树不仅将阴影洒满马路，还将阴影洒在的屋檐和墙壁上，尤其傍晚时分，在斜射的阳光下面，整个政府小院几乎全都沐浴在香樟树粼粼涌动的阴影里。风从香樟树上穿过，径直向乡政府敞开的大门里吹拂，政府小院里的空气也变香变稠起来。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干部，吃完了晚饭在散步。在当年父亲的眼里，这就是他心目中幸福生活的情景。在父亲的感染之下，拼命读书，争取吃上国家粮，成为一个区别于农民的干部或者教师，就是我当年最大的理想。

一九八四年，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那一年我刚好十四岁，初中毕业。父亲欣喜若狂。记得一天从公社门前经过的时候，父亲侧着头朝里面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似乎提前看见我在里面散步的情景。被炙烈的阳光烤成古铜色的父亲的脸上，布满了不可言喻的幸福神情。

和乡政府毗邻的是中学，位置靠后许多，因此，香樟树的阴影无法洒到它黝黑的屋脊和黄泥墙壁上，香樟树被风吹送过来的成丝成缕的香味也变得淡薄了，隐隐约约，几近于无。

上初中以后，我走到香樟树面前就不再沿着马路继续往北前进了，而是向右拐上一条通往中学的高低不平的泥泞小路。初中三年的时光似乎一晃而过。在这短暂的三年里，各自的身体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男孩子的内心里不再充斥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仇恨，变得柔软了，仿佛干硬的土地在持续的雨季里，被大量的雨水浸泡之后变成了无垠的沼泽，上面慢慢长出了类似灯芯草之类的草本植物，更有甚者，他隐秘的内心深处，不为人知地，那漫卷的灯芯草提前绽开了三两朵淡蓝色的花朵。

M是我要好的一个同班同学。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亲眼看见M做贼心虚似的，将低年级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刻在香樟树上，刻完以后许久，他双手以及整个发育尚不成熟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在无边的夜色中，我听见M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声音既有草根下面蟋蟀的低吟，同时有着狼嗥掩饰不住的亢奋。那一刻，我也冲动起来，也想像他一样将某个名字刻在香樟树上。可是，我没有。马路上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M躲闪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方的黑暗深处。

多年以后，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许多往事被时光漫漶不清了，可我依然记得这个夜晚。

前不久，一个在远方城市的异性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道路两旁是夹道的香樟树。我想象着她在袅袅香气里款款走动的样子，我接着莫名其妙地想，她会不会像我当年那样一棵一棵地数下去呢？当数到十四下的时候，她又会不会抬起头来呢？当她寻觅的目光落在第十四棵香樟树上，是否透过二十年时光的尘埃，终于看见一个人用心刻下的那一行业已模糊的字迹？

我的记忆混淆不清了。我想，当年那个刻字的也许并不是M，而是我自己。将一个人的名字颤抖地刻在香樟树上，也许，就是为了幸福地等待有朝一日她来辨认与解读吧。

香樟树。第十四棵香樟树。它是关于青春韶华的一个隐喻。如果将貌似漫长却无比短暂的青春期比作一首舒展乐曲的话，它无疑就是前奏与过渡。

一九八四年。九月。一个晴朗的初秋的早晨，父亲将十四岁的我送上一辆远去的汽车，汽车一路颠簸，扬起漫天的尘土，我坐在车厢里满怀喜悦，竟然没有丝毫怅惘与悲伤。

时过境迁。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就在汽车启动的刹那，第十四棵香樟树离我越来越远了。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