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里的哑巴

时间:2022-05-01 03:13:03

池塘里的哑巴

我们从来不知道哑巴的真名,即使有谁知道,我也从没听说过。他过去叫哑巴,我现在也只记得他叫哑巴。他是个长着皱纹的矮个男人,皮肤黝黑,秃头,短而粗壮的四肢。如果他咧开嘴笑――这种事并不经常发生――会露出满口黄牙。他有一双狡黠的小眼睛,那是他身上难得的亮点。你说话的时候,小眼睛水汪汪地盯住你的嘴,盯得你浑身不舒服。

我不觉得他是真聋,但他确实不能说话,那是肯定的。

哑巴有一栋房子。

那是一栋临河的低矮的砖瓦房,窗子的玻璃没了,塑料纸和旧报纸胡乱遮着。房子后面有一个坑,许多年前这里有一座砖瓦厂,大坑是砖瓦厂挖的。砖瓦厂走了,多年下来,坑里积满了水,成了个大水塘。

水塘很深。看上去很阴暗。

哑巴有老婆,他老婆看上去比他年轻,据说喜欢勾搭男人。

她是个矮小壮实的女人,有一只闪烁的小眼睛,另一只眼睛瞎了,眼眶深陷,挺吓人的。我第一次见到她,被她的眼睛吓一跳,是那只好眼睛。

哑巴是我的扶贫对象。

那天,我踏进哑巴的门,她老婆的独眼便相当活泛地在我身上游荡。她献茶时,顺便掐了我一把。

茶碗豁了个口,碗沿残留着污垢,我没喝,顺便把碗放在灶台上。这个家穷得连桌子都没有,他们把灶台当饭桌。

哑巴对我嘿嘿地笑,大概我是第一个踏进家门的“干部”。

我不知道说什么,更受不了他老婆那只粘人的小眼,连忙告辞。

找村支书说鱼苗的事。村支书跟我说,哑巴打老婆了,把他的独眼老婆打得杀猪般嚎叫。

“有什么办法呢,穷呗。”我说。

村支书递我一支烟,暧昧地笑着,不置可否。

“看你这个扶贫队长什么时候能摘了哑巴的帽子。”他说,“摘了他的帽子我要请你喝酒的。啊,不,到时候我带全村人敲锣打鼓到乡里去报喜。”

村支书四十多岁,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是那种看不透他心思的人。

“把扶贫办的鱼苗给哑巴吧。”

“什么?”村支书以为听错了,小眼睛飞快地眨,“你别好心办坏事。哑巴养鱼,他会?”

“我看中了他家门前的池塘。”我说。

我一边说话,一边打手势。每次与哑巴谈话都很累。

“池塘,养鱼!”我一手指池塘,一手扮鱼,不停地在哑巴眼前游动。我的手酸胀得几近抽筋,哑巴才明白,他嘿嘿地笑,然后不停地摇头摆手,意思是没有钱。

“鱼苗不要钱。”我说,“鱼苗不要钱!”

“不要钱,养啊!”他老婆听明白了,从屋里蹿出。

“天上掉馅饼啦!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心肠女人一样地好。”她靠近我,在我身上亲热地挠着。

那些鱼,鲤鱼、鳙鱼、草鱼在木桶里游动,它们挤挤挨挨,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哑巴。哑巴的眼睛活了,闪着慈父的光。

我和哑巴一起把鱼倒进池塘。一会儿,那些鱼没了踪影。传来一两声响亮的蛙鸣。哑巴呆呆地站在池塘边。

“发什么呆呀?还不招呼邹政府家里吃饭去,人家都忙了一个下午。”她老婆用力一拽,哑巴一个趔趄,差点摔跤。

从那天起,哑巴就不一样了。

哑巴现在再也不让人靠近他的池塘。他用带倒刺的铁丝网把水塘围住。买铁丝网的钱是从我这里借的。

白天黑夜,哑巴都围着池塘转,有时盯着池水呵呵地傻乐。

“邹政府,看他那样,你会认为哑巴这个傻子和那群鱼结婚了呢。”他的老婆看了我就诉苦。其实谁都知道闲不着她。

两年后,哑巴的鱼长大了,我也要离开村庄。

我叫哑巴抓鱼吃,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叫他捕鱼卖,他摆手跺脚,差点跟我急。真不知道,不吃不卖,养一池塘宠物?这个哑巴啊!

村支书在哑巴家找到我。

“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好找。”他把我拽到一边。

“什么事啊?偷偷摸摸的。”

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

“县里陈秘书来了,陈秘书知道啵?哦,你肯定知道的。他喜欢钓鱼你就不知道了。乡长的意思,让他在哑巴的池塘钓一回。哑巴那家伙你知道的,乡长的意思叫你跟哑巴说,这不是快换届了吗?”

“支书,哑巴的工作我做不通,你看他自己都不舍得吃,把鱼当作宠物养,村里人都说他和鱼结了婚,钓他的鱼还不是剜他的心肝肉。”

“你看你,你还没跟他说,就知道他不愿意?乡长说这是个死任务,必须完成。你的工作我会跟乡长美言的,换届了嘛。”

我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说定钓鱼这事。哑巴听完我的话只是摇头。我没辙了,去找村支书。

村支书小眼睛眯着,瞧不起人的样子。

“屁大的事。你不会跟她老婆说啊,那婆娘瞧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了你。”

“好啊,招待政府,钓几条鱼,好说。”哑巴老婆满口答应,她挨我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汗酸味。

“哑巴怎么办?”我退后几步,躲避汗酸味。她又向前几步,身体像要就势倒下。

“哑巴怎么办?”我后退。

“怎么办?亏你个大老爷,多大的事,要娘们做主?”她说,“我叫他到镇上买东西去,你们放心钓,我也想尝尝鲜呢,邹政府。”

哑巴走后,村支书带着陈秘书在池塘边支起了钓竿。

鱼连连咬钩,陈秘书心情大好。村支书的小眼睛熠熠生光。哑巴老婆送来茶,好看的开在黑不溜秋的瓷碗中,陈秘书皱了皱眉,没有接茶碗,哑巴老婆很不高兴,大屁股愤怒地扭着,屁颠屁颠地走了。

我怕哑巴突然回来,心里莫名焦躁。

他真回来了,脸上挂满乌云。

我迎上前,他不高兴地把我推开,直奔鱼塘。

哑巴走近陈秘书,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哑巴把陈秘书钓的鱼倒回池塘。

“这是谁啊?”陈秘书明显挂不住了。

村支书想把哑巴架开,哑巴与村支书撕扯,他的双腿不断地跳跃,村支书明显不是对手。

“哎,你们别打架。”陈秘书上来劝解,哑巴以为又来一个对手,他暴怒了,上窜下跳,像一头愤怒的野猪。争吵中,他粗大厚实的巴掌打在陈秘书脸上,陈秘书捂着脸蹲在地上,我和村支书围着陈秘书,生怕他再吃哑巴的亏。

陈秘书懊恼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画着哑巴粗大的巴掌印,嘴角有血丝渗出。他捂着腮帮走了。

那年七月,一连下了几个礼拜的雨。河里发起了大水。

桀骜不驯的山洪迅速漫过河堤,冲向稻田,冲进哑巴的鱼塘。

毫无疑问,哑巴的鱼多半被洪水带走了。就算没被带走,它们也可以自由进出池塘了。

这时我看见了哑巴,他的神态吓了我一跳。

哑巴站在水塘的另一边,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人。

“我真为哑巴难过。虽然,”在为我送行的午宴上,村支书说道,“注意,这个可怜虫是自找的,但你不得不替他难过。”村支书喝了酒,小眼睛更活泛。他说,很多人都看见他老婆和砖厂的一个大块头,那家伙是外省的,好像是河南人。

“哑巴变了很多,他什么事都不干,也不和人交往。他整日在池塘边转,池塘里没什么鱼了,你知道的。我怀疑他要出事。”村支书说。

我沉默。

“他动不动就发怒,”村支书又说,“如果再不注意的话会疯掉的。”

村支书送我上路,我和他握别。我知道他对我把鱼苗给哑巴一事耿耿于怀。

“好吧,你上路吧。”他说。

其实司机的喇叭已很不耐烦地响了几次。

“我走了,谢谢你。”我挥挥手,上了车。我听见支书的手机响起,他忙着接电话,对我的离去没什么反应。

“哎,你停一下。”车刚走几米又被他叫停。

“是哑巴,”他说,“他用菜刀干掉了他老婆,再把自己淹死。”

我们赶到池塘时,池塘边围满了人。

“找到了吗?”村支书问看热闹的村民。

那人摇摇头。

“打110了吗?”

那人点点头。

一辆警车呼啸而至,车上跳下几个年轻的干警。他们把围观的人疏散开。

打捞队来了。打捞哑巴的尸体并不难,因为池塘的水不深。

我们看见一只手臂露出水面,那人没钩住,手臂又落下去了,不一会又露出水面,五指粗短、巴掌厚实的手,是哑巴。

“女人,”村支书说,“这就是娶错女人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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