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七八级”的大学生活

时间:2022-05-01 02:26:42

我们“七八级”的大学生活

我们年级的全称是“河北师范学院历史系七八级”,是1978年秋天入学,1982年暑假毕业的。那是一个能静下心来读书的年头,国家虽然很穷,上大学也不收取任何费用,毕业后全部分配工作;条件虽然艰苦,大家心情都很舒畅,因为已经结束,腐败问题还没有出现,都觉得有希望有奔头。毕业30年了,回头想想,我们都很怀念那段时光。

河滩上的大学

我们入学的时候,学校还在宣化城西南十几公里的洋河滩上。我们在这里读了3年,大四的时候才搬到了石家庄。

这所普通的地方师范院校曾经有高贵的身世:最早可以攀上1902年北京的“顺天府学堂”和1906年天津的“北洋女子师范学堂”,但那都是中学的规模;可靠的谱系从大学算起的话,应该是1949年8月始建于天津的“河北师范学院”(又叫做“河北天津师范学院”);1958年从天津搬到北京,改名为“河北北京师范学院”;期间的1969年年底,以战备的名义被赶出北京,搬到了北京西北150公里、隶属河北省张家口地区的宣化,又称为“河北师范学院”了。

宣化曾经是塞外的军事重镇,唐代称为武州,石敬瑭割让给契丹的“幽云十六州”,就包括这里;李自成进北京,也是从这里一路南下打过去的。我们入学的时候,宣化古城已经风光不再,只有鼓楼牌匾上乾隆御书的“神屏翰”4个大字,述说着自己往日的重要和辉煌。当时宣化的行政建制很特别,是张家口地区所属张家口市下面的一个“区”,级别比市小,比县大,算是对当年“京西第一府”的一种尊重。其实,这里距张家口市区还有将近30公里的路程。

听老师们说,原来学校在北京的时候,为了落实“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给师生提供劳动锻炼的场所,就在宣化西郊的洋河滩上建了一个大型农场,冥冥之中早就为自己安排下了一个落脚点。

我们是10月21日报到的,按农历是九月二十,晚秋时节的塞外已经有些寒意了。从邢台坐火车北上到宣化下车,自己买票坐4路公共汽车,从火车站出城往西南走,颠簸的公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沙滩,干涸的河道里残留着波浪形的淤沙,枯黄的高粱叶子在寒风中摇曳,西边的山脚下散落着几个小村庄……下了4路车,沿着简易的柏油路和小土路走了一阵子,过了一道沟,打问了几次,才找到了我们报到的地方――“文史村”。

这是在一片丘陵荒滩上建成的校园,东西将近3公里,南北也有两公里,有六七千亩的面积;加上东北角上的校办农场,应该有上万亩。整体看上去,真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大学”,甚至与当地的村庄农田没有明显的边界,校园与农田菜地相互交错着。中间地带标志性的建筑群,是办公楼、体育馆、一座医院兼招待所的小楼和两座大一些的教学楼。老师们住在最东头靠近公路4路车站的地方,都是一家一户的独门小院。几个教学单位分成了三拨,入乡随俗,都叫做“村”:政教系、物理系、化学系和文体系在最南头,刚来的时候学校的各行政处室也在这里办公,所以叫做“院部村”;数学系和外语系在西面,叫做“数外村”;中文系和历史系在北面,叫做“文史村”。我们从“文史村”到教学楼有五六百米,到4路车站和“院部村”都有一公里多,离“数外村”有七八百米。

各个“村”与当地的于家屯、江家屯一样,也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唯一像个“单位”的地方,是一圈弯弯曲曲的红砖围墙,一尺多高,矮得奇怪。我以为是为了省砖,后来才看明白,原来这围墙有四五尺高,里面基本上还是原来的高度,外面已经被大风卷来的沙土堆埋了大半截。围墙的连接处,是一个没人看守、不用关闭的铁栅栏门,朝南敞开着,如同村口一样,指点着我们可以从这里进村。

学校的规模很小,才8个系,1000多学生,没有研究生。人少场地大,集体活动很方便,经常开全校师生大会,正规的大会在体育馆,一般的会随便找个露天操场,放张桌子就行了,连麦克风都用不着。除了体育馆,在教学楼的南面和西面还有两个露天场地,称为“风雨操场”,都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一个用来开全校运动会,有个坐西朝东的简易的主席台;一个用来放电影,中间竖着一个铁架子。我们上体育课用不着这么大的操场,平坦的小场地有的是。冬天的体育课学滑冰,把小操场平整好,围一圈土埝子,泼上水,冻一会儿就成了。

这个地区俗称“坝上”,地势向东南倾斜,是蒙古高原到华北平原的过渡地带。总是从西北卷来狂风,一连好多天刮个不停,有同学作诗诌词,说:“大风起兮,遍河北师院,非沙即石也。”当地人通俗的说法,是“一年两场风,从春刮到冬”,一场风可以刮半年。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房间里到处是沙土,白天打开荧光灯,灯管全是绿的。最可怕的是冬天,从西北高原倾泻而来的风很硬,干冽清冷,再厚的衣服也能一风吹透。

洋河滩是个办农场的地方,也是个驻军练兵的场地(1981年秋天的全军大演习就在这里,学校搬走以后这里一直是部队的营房),实在不具备办大学的条件,在那个年代硬是办起来了,而且办了十多年。不过,当初这里像是一个避风港,离开了风暴的中心,倒是让老师们喘了口气。到后期,形势稍微平静了,老师们就又开始钻研自己的学问了。王树民先生回忆说,他在宣化的时候,宿舍里没有桌子,就把切菜用的小木板翻过来写字,修改好了《史部要籍解题》一书;胡如雷先生的《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是前夕在北京的时候写成的初稿,在洋河滩上的小平房里最终修改完成的……这些都是我们后来听说的。我们入学的时候,老师们来这里已经10个年头,已经学会“村”里的生活了。

2002年秋末在石家庄搞百年校庆的时候,来了很多老校友,历史系自己搞了个聚会,我在简短的致词意提到了宣化:“在那样的时候,在宣化那样的地方,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们的队伍没有散,信念没有变,学问没有丢,我们顽强地走过来了。在我们的百年校史上,这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一页。在此我提议,让我们对从宣化洋河滩上走过来的老师们表示特殊的敬意!”在长时间的掌声里,很多人的眼圈都红了。

我们那些同学

高考制度改革的消息,我是1977年10月21日从广播里听到的。当年底“七七级”第一次考试,由各省组织命题;我们“七八级”是第二年夏天考的,是第一次全国统一命题。两次考试的科目相同,文理科都考政治、语文和数学,都是100分满分;文科加考历史和地理,理科加考物理和化学,第一次加考科目各50分,总分400分;第二次各科都是100分,总分500分,比第一次考试规范了。

在这两次考试中,外语都是参考分,不记入总分,因为期间很多地方没有开过外语课,从我们下一届开始,才逐渐按比例记分了。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有外语课,本来是准备考的,我们县招办的工作人员理解错了,以为除了报考外语专业的都不用考了,所以没有给报上。在我的准考证上可以看到,“选考外语语种”一栏是空的。

高考是1966年中断的,十多年了,积压了好几拨儿人,加上当时大学很少,每年全国只招三四十万人,竞争特别残酷,1977年河北省的录取率仅为4.8%,1978年全国的平均录取率为6.6%。记的1977年河北省的初选线是242分;1978年是300分,重点线335分。按当时考生的实际情况来看,线定的是比较高的。以前中学毕业的考生年龄大了,历史、地理复习起来相对容易些;我们这些期间读中学的基础差,哪门课都没有正规地学过,仗着年轻记性好,死记硬背,也只敢考文科。所以,跟后来正相反,我们那一届考文科的比理科多,我们县总分前5名全是文科。

有一次儿媳妇问我,你们那时候上大学读书,真的是为了“振兴中华”吗?年轻一代不了解我们当时的处境,我们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是想尽快从农村逃出来,因为农村太穷太苦了。报志愿的时候,对学校和专业都不怎么在意,能上就行,上了大学国家就包管一切,就有了“铁饭碗”了。城里非农业户口的“干部子弟”上大学也很迫切,尤其是在农村插队的知青。我们有个一起复习的女同学,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都很优越,从知青点选到县广播站当播音员,相当于现在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令人注目和羡慕;考取了邢台师范学校代办的大专班,两年制,很不正规,她竟然也去读了。特殊年代的特殊处境和想法,导致了今天看来很难理解的怪现象:理工农医的考生扎堆儿报兽医,农林院校的生源空前绝后的好;我们县总分前4名的考生,分数与录取院校的档次正好拧个:第一名贾锡元,是前高中毕业的,上的张家口师专中文系;我是第二名,没敢报重点,第一志愿就是河北师院历史系;第三名白庚民也是前毕业的,上的兰州大学历史系;第四名程怀灵最幸运,跟我同龄,上了南开大学哲学系。

那时候我们对大学的了解非常少,甚至搞不清楚文科理科、专科本科是怎么区分的。入学以后发现,大家的状态都差不多。本来,河北师院是个排名靠后的普通本科院校,够300分就可以录取,我们班超过重点线的却有一多半,我367分,比我高的还有好几个,最高分是齐长虹的403分,因此得雅号“403”。她是北京知青,在张家口地区插队,凭这分数,完全可以进入北京的好学校,也糊里糊涂地到我们这儿来了。在历史系的开学典礼上,副系主任阎跃斌老师介绍情况,说到我们的学制是4年的时候,底下一片惊讶:很多人还以为3年呢,因为以来大学都改为三年制了。

我们这一届共录取了84个人,分成两个班,上课、活动都在一起,还经常与高我们一届、早入学半年的“七七级”合并上大课。同学们的年龄大,同学之间的年龄差距也大,最大的三十三四岁,占了三分之一,是前夕读完中学的,称为“老高三”,早已成家、家有儿女了;我当时21岁,班里这个年龄段的最多,占半数以上,期间读的小学和中学,已经工作或劳动了四五年的时间;还有几个“小崽儿”,应届中学毕业考上来的,只有十六七岁,比班里的老大哥小一半。真正称得上当时歌里唱的“八十年代新一辈儿”的,只是我们后两拨儿。

多数同学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了,工农商学兵,各行各业都有,其中的“兵”有现役军人,也有复员军人,我们班长老殷、副班长老李,还有一个班的班长老赵,都是复员军人,老殷还立过三等功。我们宿舍8个人,没有应届毕业生,3位“老高三”,杨爱民是石家庄三中的老师,高崇是邢台医疗器械厂的车间主任,张录平当过兵,复员后在任县五金厂修自行车;另外5个人中,我已经当了4年的临时工和刻写员,王万里是下乡插队的知青,牛靖华是他们村的团支书,乔福锦在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韩慕愈只读过小学,在他们县当采购员。

我们都是穿着旧衣服、扛着旧行李卷入学的,并不是为了保持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确实是没条件。那时候买衣服要用布票,每人每年只能消费1丈7尺3寸,想多买都不行。大家穿的都是蓝色灰色的粗布和劳动布,宽袖肥裆,膝盖、肘腕和肩膀上打着补丁。冬天不分男女,都是厚重肥大的棉衣棉裤,裹着臃肿的棉大衣。上体育课或开会的时候,拉出来站队,老的老小的小,灰蒙蒙一片,像电影里的杂牌军,有个顺口溜说:“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烧炭的,仔细一看,河北师院的。”可是,就我们这些行头也有人惦记,围墙低,大门是个摆设,小商贩和捡煤核的可以随便出入,有时候顺便就把凉着的衣服拿走了。他们唯一欣赏的,可能是这些衣服比他们家的干净。

生活最舒服的是几个“调干生”,他们是工作5年以上的正式职工,上大学期间可以带工资,虽然三四十元,在当时也算是“大财主”。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倒没什么,不用交学费和书费,住宿费更没有听说过,而且每月发给生活费和助学金,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最困难的是农村来的年龄大的同学,没有工资,老婆孩子还在农村,那时候农村都特别穷,他们不能从家里带钱,还要把几块钱的助学金省下来,寄到家里补贴生活。我们班长老殷有两个孩子,二女儿是入学报到的那几天出生的。有一次他跟我讲,当兵、当民办教师十几年了,家里什么都没有,桌子破得不能用了,也买不起新的,一条腿用铁丝捆着。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们家好长时间连个破桌子都没有,用砖头支着木头箱子当桌子。

我们入学的第二年,农村开始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各干各的了。对广大农民来说是希望;对这些从农村来的拉家带口的同学,却增加了很大的负担,家里的地只能靠老婆孩子和年迈的父母耕种,还不如生产队的时候,能互相帮衬。一时间,在这些同学中引起了普遍的思想波动,请假回家的多了起来,有的同学甚至说,如果知道分地就不考大学了。学校为此专门开了个大会,请刚从县委书记任上调来的一位副书记作报告,讲分田到户的必然性和好处,让这些同学打消顾虑,安心学习。回宿舍的路上,我们班的王书明说:“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不解决实际问题。眼下我发愁的是:我们家的地谁来种呢?”毕业分配的时候,一些年龄大的同学本来有机会留在大城市里,却要求回老家了;还有的为了把老婆孩子的户口从农村转出来,要求去了条件最差的任丘油田子弟学校,后来就在那里退休了。

那时候的课程和老师

我们的课程设置完全根据中学历史教学的需要,以两个大通史为主干,中国通史一入学就讲,世界通史第二学期开始讲,都是讲到第七学期期末;三四年级加开选修课,只有两三门,也等于是必修课。辅的课程有中国历史文选、哲学、政治经济学、教育学和外语等。比后来课程少,也比较集中。

使用的教材很混乱,刚刚结束,以前的旧教材没有解禁,不敢用;统一的新教材还没有编出来,所以,有的教材是临时组织编写的,也有的不知道是根据什么道理选来的。我们发的第一套教材是《中国古代史讲义》,上中下3册,河北师院和北京师大、北京师院合编,内部铅印的小32开本,粗糙简陋,连个硬皮封面都没有。

我们入学的头两年,学校还延续着以来的体制和格局,系主任是虚设的,由总支书记兼着,我们系的老师大致上由三代人组成:

第一代是六七十岁的老先生,解放前甚至抗战以前毕业的,属于“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治思想史的张恒寿先生是清华国学院的研究生,是刘文典的学生;研究文献的王树民先生是顾颉刚的学生,从禹贡学会时代就从事学术活动;教美国史的黄德禄先生曾留学美国,抗战时期在军队里担任过职务……他们年事已高,有的住在北京和平里的留守处,很少来宣化,张先生只作过一次报告,王先生来搞过一个讲座;我们读大四的时候到了石家庄,黄先生才开设了美国史选修课。

第二代是四五十岁的老师,建国初期毕业的,是教学的中坚力量。胡如雷先生和苑书义先生在以前已经小有名气,我们读书的时候正值壮年,学术上很活跃。不过,这个年龄段的老师中有名气的就他们两位,其他人都很一般。1958年搞“史学革命”,拔白旗插红旗,用出身好的年轻教师取代解放前的旧知识分子,他们正好赶上了,一大批人,有的甚至是三年制的专科生,被留下来当老师了。这些老师读书的时候运动不断,反右、“”、四清,留校后又赶上十年,光搞革命了,没读多少书;还有,冒犯地说,这批老师当初被选中留下来,并不是因为专业好,而是出身好,党员,他们中的很多人实际上不适合搞专业,教世界史的不懂外语,教中国史的不会写论文,是很普遍的现象。尤其是后来强调业务的时候,无论教学和科研,他们都很吃力很受罪,很多人到退休还是副教授。

第三代是三四十岁的年轻老师,刚毕业不久。后期大学恢复招生,不考试,从工人、农民和战士中选拔推荐,称为“工农兵学员”。他们的学制都是3年,留校的时候也是首先考虑政治条件。在那样的政治环境中,无论读书的时候还是留校以后,都很难静下心来念书。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边学边教,没有底气,尤其是女老师,甚至有些怯场。

入学后的第一节课,是年逾古稀的潘炳皋副教授讲《尚书・牧誓》。潘老先生早年留学美国,研究黑人运动,不知道什么原因,改行教中国历史文选了。老先生没有讲稿,提着一大包书,在讲台上一本一本翻开,摆放好,看着这些书,一句一句地讲,到下课正好讲完。这是我中断学习4年之后的第一节课,不耽误的话,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我的思绪一直在翻滚,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课后一说,大家的感觉都一样。后来讲到《诗经》的时候,听着那些三十三四岁的同学们老声老气地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忽然憋得难受,想大哭一场。

我们大一的唐五代部分是胡如雷先生讲的。他不像通常那样从新王朝的建立和统一讲起,第一个题目就是“唐太宗与玄武门之变”,从北周后期说起,把隋唐的两次统一作为一个完整过程来看待。后来我当了教师,也讲这段历史,才体会到个中的见识了。胡先生写板书有个习惯,大小题目都用一、二、三,不加区分,我们经常记串了。大三的时候苑书义先生开太平天国史选修课,正值就任系主任的前夕,白衬衫,满头黑发,左手叉腰,右手不停地挥舞,颇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势。两节课下来,黑板上没几个字,有时候桌子上的讲稿都没有打开。

其他老师的课就很一般了,没特色也没深度,而且都是一句一句地念讲稿,包括老先生,也从来不脱开稿子讲。他们备课都很认真,300字的稿纸,写得整整齐齐,有的散装在用牛皮纸折叠的文件夹里,念完一页,翻过去,放在右手边,接着念下一页;也有的把讲稿装订成一本,一页一页地翻着念。念到一个问题,就转身在黑板上写上号码,到下课的时候,黑板上全是一、二、三,(一)(二)(三),1、2、3,(1)(2)(3),①②③……讲世界中世纪史的老师记忆力好,也是一页一页地翻,不怎么看,能把讲稿上写的全记住。给我们的感觉还是在背讲稿,跟念一样,不是讲。

课程的内容也很陈旧,农民战争依然是中国古代史的重点,先引用语录,说明农民战争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然后就批判统治阶级的反攻倒算。现代史的前半段按革命史讲,后半段干脆讲成了党史,一直没有“现代史”的感觉,甚至像时事政治课,紧跟形势,建党60周年前夕,中央公布了《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正好我们期末考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论述题就选了《决议》上的第一句话“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的产物”,占了40分(通常最大的题也只占20分)。世界近代史讲两个学期,每周两次,每次都是从8点讲到11点半以后,讲得很细,现在回想起来,是按国际共运史的路子讲的,我们对资本主义发展史印象不深,只记得马克思、恩格斯跟修正主义分子们吵架……就这样的课,我们也是认真地听、详细地记,因为我们太珍惜上大学的机会了。

那些年号召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打成一片,老师们都很朴实,胡如雷先生夏天戴个草帽,讲课的时候随便往讲台上一扔,下课后戴上就走;讲先秦秦汉史的曹绍孔老师一身褪了色的蓝制服,两个膝盖补着对称的大补丁;讲的韩毓筠老师提一个很旧的帆布书包,长长的带子是后来缝上去的。也有个别例外,历史系有个哲学教研组,组长四五十岁,一件中式对襟的灰色外套,笔直的裤线加上锃亮的皮鞋,冷峻清高,拿腔拿调,平视前方,不屑一顾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了得。同学提问题的时候,这位组长老师的指教总是云山雾罩,不着边际,我们都很失望。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讲中国近代史的,管哲学组是客串。

我们刚入学的时候,对大学老师有一种神秘感。读过一年之后,这种感觉变淡了,随之而来的疑惑是:念讲稿就是“讲课”吗?这与我们自己看书有什么区别呢?所以,从二年级开始,逃课多了起来,自己找书看。好在历史专业的课程便于自学,我们这些人又都有过自学的经历。1981年开始实行学位制,本科毕业可以授学士学位,必须学完规定的课程,而且必须平均75分以上,我们逃课才收敛了一些。

当时有个口号,叫做“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我们真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尽管内在的动力不一定那么伟大,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被耽误得太久了,能有机会坐下来读书,确实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渴望。那是一个充满信心和希望的年代,大家被一种信念和抱负支撑着,时间抓得很紧,排队打饭、去城里的汽车上,甚至蹲坑的时候都习惯性地拿着书看。年龄大的同学需要挣工资养家,准备回去做中学老师,看书很多很泛;我没有这些负担,准备考研,选定专业方向以后就有计划地阅读了。1982年全国总共招收硕士研究生8000多人,我们年级就我和徐永志考取了,这在当时算是不小的比例了。

单调的校园生活

我们的宿舍是一排排低矮的小平房,当年刚搬来的时候盖的,前面和两侧用红砖砌成,后墙是土坯,挨近房顶的地方再砌上砖,有的两侧也是这样,这种平房有个好听的名字:“干打垒+金镶玉”。里外两间,中间由一个大圆拱隔开,里面住5个人,外屋3个。宣化的夏天舒服,不用蚊帐,冬天特冷,宿舍里没有暖气,要自己生火炉取暖。值日生除了扫地、打水,冬天最重要的任务是照看“扫地风”火炉,轮上个粗心的家伙值日,给弄灭了,大家只好挨冻。大三那年冬天,我们的自习室也搬到了平房里,当过木匠的高宝山露了一手,砌了一个长条形的“壁炉”,省煤,取暖效果好,就是难伺候,经常灭,生火的时候浓烟灰尘特别多,只能下晚自习后再生。

各宿舍的值日生还有一项常年性的任务:早晨起来倒尿罐。公共厕所在院子最南边,是那个时候常见的样式:靠里墙的是小便池,几个凹下去的蹲坑连着墙外的粪坑。我们经常在如厕的时候遇到老师,礼貌地点头,互致问候,大家都习惯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厕所离宿舍远,起夜不方便,每个宿舍发一个粗陶的大尿罐,两边有耳,用铁丝牵起来当提手。本来应该倒进厕所的粪坑里,太远了,就都倒在了宿舍前面的大土坑里,然后把尿罐放在土坑边上凉着。各个宿舍门前的最近处是砖垒的饭桌、凉衣服的绳子,稍远处的土坑边是几个斜放着的尿罐,面朝太阳,整齐地排列着。好在宿舍宽敞,院子豁亮,夏天也没有味儿。

与穿衣服需要布票一样,吃饭也要用粮票,大学生的定量是36斤,我们的粗细粮配置比例按张家口地区的标准,只有30%的细粮,平均每天只能吃两个馒头,其他全是粗粮。这本来没什么,我们都吃粗粮习惯了,问题是高粱米太多,而且坝上地区的高粱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据说是喂牲口、做烧酒用的,坚硬苦涩,很难消化,有的同学肠胃不好,高粱米转一圈又原样出来了。肉少,蔬菜也少,尤其是冬天,每天的午饭都是大锅煮萝卜干和窖藏的大白菜,三四个月不换样。

开始都是“份饭”制,饭票上印着日期,年月日早午晚,一顿一张,不能混用;一张票一份相同的饭菜,一个“村”里所有的同学,在同一个时间都吃一样的饭菜。我是生活委员,每到月末就挨个发下个月的饭票,同时收回这个月没有使用过的,集中起来到食堂里退掉。从1980年年初开始,取消了“份饭”制,按月发粮票和菜票,可以挑选饭菜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挑选的,只是饭票可以连续使用,不用每个月去退了。

除了发伙食费,每个月还有6―8元的助学金,分成6、7、8元3个级别,调干生没有,8元的都是年龄大的同学;特殊困难的,每个学期末还可以再申请补贴。每个月的5号我去财务处领全班的助学金,看到表格上的“人民助学金”几个字,总是有一种震动的感觉,说不清楚是觉悟还是良心。

伙食单调,就对食堂有意见。那几年思想解放,流行民主思潮,我们在偏僻的洋河滩上,不能像北京的学生那样去西单搞民主墙,就把劲用在了与食堂吵架上。还闹了好几次,领头的是一位七七级的同学,敢打敢冲,就是头脑简单,做事情虎头蛇尾,害得我们几个生活委员两头跑,像抗日战争时期的维持会长。有一次,几个男生把食堂的狗给吊死了,师傅们早就对我们有气,找到机会反击了,且有高人指点,有理有节,一连几天都是按时把饭菜做好,放在那里,门口洞开,没人管,爱吃不吃。主管后勤的李副院长戴上围裙,亲自到我们村食堂卖饭,才把事情平息了。

吃的住的艰苦些倒没什么,最难受的是缺少娱乐方式。学生会组织歌咏比赛,以班级为单位唱革命歌曲,是任务,提不起兴趣。熄灯后聊天,称为“卧谈会”,成了每天的必修科目,有时候争论起来,吵到过半夜,以至于被隔壁敲墙警告。我们宿舍连个收音机也没有,有一次王万里借来一个“砖头”录音机,放了一中午的台湾校园歌曲,特新鲜,好多同学都过来听。系办公室有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周末才支在院子里放两三个小时,一圈一圈的人,前面的坐着,中间的站着,后面的站在凳子上。苏小明第一次唱《军港之夜》,我们正好赶上看直播,荧屏上半尺高的苏小明亭亭玉立,在我们的脑海里定格了好多年。

最大的娱乐活动是看电影,每周都能演一两场,有刚解禁的以前的老片,有新摄制的故事片,也有译制片。教学楼南面的操场上有专用的铁架子,挂上银幕就可以放映。片子是从宣化影院借的,跟人家轮流用,先拿来一盘演着,演完了送回去,再拿下一盘,有专人骑着摩托车来回“跑片”,有时候要等很长时间。往往是演到关键时刻灯亮了,大家都翘首东望,祈盼着摩托车的声音。放映日本故事片《追捕》那天,是个清冷的冬夜,刚下了大雪,我们吃过晚饭就等着,9点多才开始,断断续续,过半夜才演完。往回走的时候两只脚都没有知觉了,木头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挪动,还伴随着刚刚学会的“啦呀啦,啦呀啦呀啦”的哼唱。

每天中午下课以后,大家从教学楼里出来,分头向南面、北面和西面散去,顺着小路回各村吃饭。这时候,学校的广播站就开始播音,各村的高音喇叭一起响了起来。可能是歌片少,有段时间,天天来回播放李谷一唱的电影《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还有蒋大为的“骏马奔驰在广阔的草原”。宣化的冬天长,雪融化得慢,失去温度的阳光洒落在白茫茫的荒野上,天高地空,歌声出奇的清澈,清澈的一丝杂音也没有。

宣化城里有公园和电影院,我们去得很少,坐班车来回4毛钱,加上门票,超过了一天的伙食费,除了陪老乡、搞对象,一般舍不得。我们平常的娱乐就是看小说,对当时的大腕作家蒋子龙、肖复兴特崇拜,篇篇必看。我们这代人都当过“文学青年”,觉得铅字很神圣,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发表作品,我们的毕业赠言中曾有“新华书店见大作”的期许。多年以后,母亲看到我的书,问我算是科学家还是作家,还勾起我内心深处的一丝憾怅。

毕业30年的盘点

今年是我们毕业30周年,按照古代的说法,算是过了一“世”了。我们同学中的“老高三”已经年逾花甲,当年的“小崽儿”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盖棺尚早,基本上可以“论定”,盘点一下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有过理想,做过大头梦,也努力过,毕竟是草根出身的居多,加之在宣化这么个地方读的大学,限制了后来的发展,我们班一直没有出现“大人物”。在这30年的时间里,同学们多数教书,少数从政,个别人当律师当编辑,没有企业家大老板;从政的同学中有4个厅局级、12个县处级,教书的中间有16个教授、4个博导,还有4个中学特级教师。有几个同学一直没音信,还有两个同学已经不在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感。我们经历过改革开放之初的那些事情,当时的认识并不深刻,后来经人解释论证,才知道那些事情的重要和伟大;当时切实感觉到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就是高考制度的改革,我们知道有希望了。我们今天的一切,盖源于高考制度的改革。小平同志追悼会那天,我在家看电视直播,默哀的时候我自己站了起来。我觉得,在那一刻,我们“七八级”的那一代人都应该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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