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得清的母亲

这一年，我怕去公园，怕去菜场，怕去超市，怕去所有老人聚会的地方，怕看见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同样的耄耋之年，他们活得多开心啊。

母亲离开我们一年了。她是3月21日“世界睡眠日”走的。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征兆，只知道她心脏停跳的一刹那表情非常宁静，记得那一刻，我的脚底立刻悬空了，周围一切都在飘飞，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她的那一刻“安详而漂亮”。

毕竟九十三岁了。以“漂亮”来形容她老人家的仙去是否恰当呢，“这不奇怪”，我认识的一位名老中医说，情志和修养影响人的一生，隋唐药王孙思邈的一生就是心态平衡的。他的养生格言就是“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故能活到141岁。“心存善念，自然眉目清朗”，有善行有道德追求的人去世时，心底坦然无愧疚，故而往往容颜干净端庄。

祖籍绍兴的母亲虽说和“药王”的境界相差还远，但心态的确平衡得很好。人说婆媳之间是无解的天敌，我母亲就用良好的心态破了这个“无解”。90年代，我们的天水路旧房被动迁。母亲随我们搬进了现在的新居。她是301室，一房一厅。我们是302室，合并后两套房被打通，她不仅对给她配置的家具、电视、电话毫不挑剔，对日常饮食同样不挑剔，对媳妇，既不事无巨细地叨叨话痨，也不端着架子地装“阿婆”，如果菜烧咸了，她不会直接批评媳妇，而是问我咸淡如何，她知道，我的口感和她相近，如果我说咸，那就等于替她表达了意思，媳妇听了不会难堪；对某人某事看法有分歧，她也绝不强求统一，最有趣的是每逢我两口子拌嘴甚或吵架，好个老妈，居然不置一词，径直回房把门关上。

事后她悠悠地解释：只要我在场，你们一定越吵越厉害，我不在，你们自然“息阁”，夫妻生活有什么是非？无非一个面子一口气罢了！我走开，是识相……

光这句话，就令媳妇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我们的心态的确如此，可见母亲对人性的洞悉，真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俗话说的“拎得清”啊。

母亲一日三餐，晚饭吃得少而清淡，平日定时服药，看书报，勤念经，生活起居极有规律，她很讲究卫生，但和她其他的行事准则一样，从不把卫生习惯强加给别人，家里清洁偶有不到位的，她绝不会指责这个，教训那个的，总是不声不响地抹了就是，邻居相处，也是如此，楼道卫生，从不指手画脚，看不下去，就默默地去做，后来年事太高做不动了也就歇了，不去抱怨别人。

老人们在一起都喜欢唠子女的事，母亲的特点是，议论自己的孩子，绝不挤兑他人。某年夏天我给母亲挑选了一套上好的“香云纱”夏装。老人穿着很有型，遇到有人夸她穿得“有腔调”，她总是低调地自嘲：“是儿子偶然想到我，也就做一次地主婆罢了。”

这样的好心境，使她一直有个好身体，那年我们去普陀山，82岁高龄的她还翻山走了不少路呢。路上买了拐杖给她助力，她还不服，嘴里不住地咕嘟：“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路也走不来了，要啥棒头啦，给人家看见真是笑煞人了”。后来母亲突然病重住进第八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主任陈旭将反复昏迷的老母反复救治清醒。在母亲昏睡了6天后醒转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这么“拎得清”的老人，你慢点走啊。她的身体逐渐衰竭，但脑子精灵精灵的，每天会准确地精算：谁谁何时到，谁谁有事不来，谁谁这几天会来，谁谁来时屁股后面会多跟一个人来。我外甥女对她外婆笑道：“侬格只老妖怪，会算来！”老人家马上得意地应道：“是咯，我就是会算，老神仙嘛，哪能啦。”

记得老人家走后几个月，我心里空落落地有点想母亲了，那天下午前往天目山公墓，路上便下起小雨，离墓地越近雨下得越大，然而到墓地后，雨却神奇地停了，我在坟前对老人说：“我运气真好，来看看你，路上雨下得真大，现在却不下了。”我在老人家那里呆了约半小时便欲返回，然后尚未走出墓区，雨又神奇般地越下越大，我默默地对母亲说：“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母亲是在“世界睡眠日”永远睡过去的，传说有的老人会择日而辞。

原载：《现代家庭》2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