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第8期

时间:2022-04-23 03: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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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能偷来浮生半日闲, 我愿意把这半天用来站在地铁站口, 看来来往往陌生人群的脸。人类的脸, 这世上最吸引我的风景。

就我有限的经验, 在视觉范围内, 世上很少有东西能够跟人类的脸相比, 服装、绘画、美食、建筑物、山水风光——总是可以想象、有一定尺度和边界的东西, 一些聪明人甚至可以发掘到其中的规律乃至推而广之。可是脸,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张脸呀, 每一张脸都带着不可复制的往事与前尘, 怪癖与细节, 放弃与占有,如此浩渺深邃、无边无际, 简直令人绝望——因为它的无限可能性, 我愿意毫无保留地对它表示臣服, 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 沉湎其中, 迷失其中, 像走进狂怒的风暴。

那些阴霾的天气, 污染过度的大气, 混沌的光线使得人们的面孔带着病中的阴郁与恹恹之色。或者是酷烈的夏阳,从头顶直射下来, 眼窝处显得黑洞洞的, 从某一角度看上去, 面孔像是骷髅头, 带着深不可测的忧戚。偶尔会有黄叶飘落, 细小的虫子, 或不合时宜的蝴蝶, 这虚构的田园气息像荒诞的点缀,从拥挤的舞台上飞过, 从缺乏柔情的面孔前飞过,他们依旧神色凝重, 脚步匆匆, 或者, 更加匆匆, 前赴后继地赶向下一个未知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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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孔的迷人之处其实跟五官毫无关系, 跟美或丑, 苍老或年轻, 时尚或落伍都没有关系, 面孔惟一打动人心的是:它具有表情。这是其他任何器官都缺乏的特质。整具庞大而粗俗的肉身, 仅仅是因为有了这张富有表情的面孔, 才具有了存在的意识。否则, 那只是一堆肉, 两只手, 心脏或者指甲。

翻开报纸或进入网页, 最先吸引视线的准会是照片, 而在同时出现的一批照片里, 我敢打赌, 你一定会被特写的人类面孔所触动——拍摄者们现在喜欢“近些、近些、再近些”, 用最无人性的角度把镜头逼到你的眼前: 妇女的温良与无聊、士兵的粗暴与愚妄、政客的作秀与猥琐、贫民的拘谨与配合、重病者的乞怜与不舍、当红明星的盛气与虚弱,他们的面孔像子弹一样每天打进我的眼里, 他们的表情是空气的湿度与温度, 是被放大的射线,是正在无限繁殖下去的细菌。这城市、这国度、这世界, 正因为有了一个个被放大和定格的面孔而具有了满腹沉重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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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像具有岁月的真正意味。两个行走中的家人, 长辈与他的孩子, 那两张脸的相似才是生物遗传学的胜利战果——完全相同的眼珠和眉形, 酷似的下巴, 同一色泽的皮肤, 被放大或缩小了的局部, 可是, 遗传学能抵得过无敌岁月吗?看看他们另一方面的巨大差异——这个局促而另一个冷淡,这个紧张而另一个热烈。中年妇人的黄褐斑, 女儿眼皮上的蓝色粉影。父亲头发上的老式腊油, 儿子耳朵上亮晶晶的饰物。老母亲无所事事浮肿起来的眼睑, 她身边的中年男子却有着可疑的黑眼圈。

看着那个年长些的, 那被岁月浸泡得没了质地的脸, 我会善意地向另一个年轻些的脸上移过去,想象他(她)几十年前的纯真模样。反之也一样, 看看那位饱满、亮闪、像新鲜水果一样的孩子或少女的脸, 我也会悲哀地叹一口气, 为她(他)几十年后的枯萎与世故提前哀叹。

也许, 这种对时光流逝、年华易老的哀叹是相当肤浅的, 我们应当看到其中令人欣慰和满足的一面: 有一天, 当你离开尘世, 这世上却仍然有一些面孔跟你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 甚至是几百年之后,在你无法想象的场景里, 一张与你一脉相承因而有几丝相似的嘴唇里, 正在飞速地翻动着, 吐出跟你毫无关系的字节——在某种意义上, 你因此获得了寄生。当然, 此刻的我们, 也是所有祖先的寄生。人类, 正是通过这种代代相衍的肉体链接来最大限度地克服对虚无的恐惧。

(选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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