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上的外公

时间:2022-04-21 07:28:07

小年第一次回武汉的时候,才一岁多,我们带她给我父亲上山上坟。

她问:“不是来看外公的吗?外公呢?在哪里?”我心下难过:“外公在天上。”

小年“哦”一声,仰头看去:天高云淡,晴空里什么都没有。她天真地笑起来,向上摆摆手:“外公拜拜。”

我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逢年过节、生辰死忌,我们只要有时间就去给父亲扫墓。小年糊里糊涂,问我:“这里是外公家吗?外公每次都不在家吗?他为什么不出来……”

我说:“年年……外公出不来了,他……去世了。”

她双目静定地看我,问:“去世就是死了吗?”我不知道她是从何了解到死亡。我们养的小鸡死了,我们骗她说是不见了;乌龟不动了,我们告诉她是睡着了;《汤姆的外公去世了》的绘本故事,我与她一起听完,她没追问细节,我遂也没说什么。而此刻,我只能硬着头皮说:“嗯。”

她突然间大哭起来,抱紧我:“妈妈我不要你死。妈妈我不要你死。”悲悲切切的小小哭声,在墓地里荡开、消逝。这里的空气,吸收了多少人的眼泪和哭喊,拧一拧,或者能像毛巾一样,发出湿漉漉的雨声。

我费了好大劲才向她解释清楚:“妈妈现在不会死的。人要活到一百岁才死。妈妈离一百岁还很远。”

她听得目不转睛,问:“那姥姥呢?姥姥离一百岁是不是比你近?”—这是我,不能不说“是”的问题。

于是她嚎啕大哭地转向姥姥,小小身体偎紧姥姥:“我不要你到一百岁,我不要你死。”小手臂抓得那么用力,姥姥被她拖得直往下坠,腰弯成弓。

仿佛有人说过,文学式微的部分原因,是现代人普遍长寿,作家活到三四十岁,可能祖父母还健在,一生不曾经历过死亡的阴影,就永远无法探索生命中的严肃主题。

“一百岁”成为小年的噩梦,经常天还没亮,她就光着屁股跑向厨房对姥姥说:“姥姥,我跟你说:你不要到一百岁。”也有时,正在玩玩具听故事,忽然悲从中来,扑向姥姥,“姥姥你不要到一百岁。”大哭一场。

渐渐的,她没这么悲情了,死亡恐怖而令人着迷的成分呈现出来。她问:“妈妈会死吗?小树会死吗?沙包兔会死吗?”我答:“都会的。有生就有死。沙包兔……它是人制造出来的,也会损坏,坏就是它的死。”她问:“我长大也会死吗?”“是的。”“我死的时候多少岁?”“一百岁。”

她很自然地接受了“外公在天上同时又在家里不出来”,再带她去上山,她很高兴地在坟园里跑来跑去,不时对着旷野某一处大喊:“外公……外公……”我不迷信,但刹那间,我希望她真的看到,那些我们看不到的人与事。不是都说小孩子眼睛最亮吗?

有一天,我们坐在巴士上,她无缘无故地说:“其实,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生下来,长大,到一百岁,”她双手一摊,“死掉,”哪里学来这动作,为什么与死亡连在一起?我想了很久:那是大人经常用来表示“没有了”的手势,“……再生下来。”—她指的不是同一个人,再被生下来吧?

我没有问。明知道问也白搭。逻辑对慧根,就是传说中的牛头对马嘴,跟ATM机说芝麻开门一样,十三不靠。

只是,若我父亲已转世,现在也快十岁了。也许正在这车上,背着书包刚放学,准备去上钢琴课、英语课、奥数课……他的父母爱他,正如我爱小年一样。小年说的没错,“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我们总走过相似的道路,相同地给出与得到。我不会问谁来给我上山,我知道;我也不问我父亲曾为谁上过山,我也知道。

我的父亲,既在天上,也在墓园,更在人间,是任何一个我们身边的小孩,是小年,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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