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是个连绵词

时间:2022-04-15 02:04:17

夫妻是个连绵词

1

十一月的北方。下午四点多一点,太阳就露出了昏沉沉的迹象。春米披了大红披肩坐在阳台上喝茶,远远的,迟方平踱着鸭子步回来了。

春米噙住满口微冷的茶香,冷冷地打量着那个在斜阳下步子迟缓的男人。

穿了足有三年的暗青色西装,那是迟方平自己在路边挂着甩货牌子的店里买来的处理品,型是不可能有的,好歹领子、袖子还算干净。一条灰旧的西裤。裤脚处有蓝色的线脚。

日头缓缓打在他的头上,没来由地笑,好像池塘里被风吹起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在那张五官平常的脸上。春米恨恨地想:马上就要四十的人了。功不成,业不就。咋就这么高兴呢?她的眼前。须臾间闪过童大川不怒自威的眼神,轻轻叹一声:有些男人,天生就是不同的吧。

这厢里春米柔肠百结着,那厢里迟方平已经走到了自家的楼下,春米的电话在安静的傍晚蓦地响起,迟方平抬头看见阳台上的老婆,笑得更欢畅了。右手高高扬一扬,春米这才看见,他左手里还攥着一个纸包。

三言两语对付完电话,春米打开了防盗门。迟方平兴致盎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春米。看我买了什么?你最爱吃的农夫烤鸡!”

换完衣服出来时,迟方平已经进了厨房,女儿还有半小时就要放学了,他手脚利落地准备起了晚餐。

拎着足以以假乱真的白色LV手包,春米在门前踟躇了一小会儿。终于大声向着厨房道:“今天晚上童大川组织聚会。我不在家吃了。”

迟方平走出厨房时。春米已经下楼了。空落落的客厅里,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茉莉花香,春米最近迷上了AVON小黑裙香水的味道。

2

坐过三站公交,该倒车的时候,春米狠心地打了个的士。

聚会热热闹闹地进行了三小时。童大川刚来这个城市安营扎寨,理所当然该他买单。再说了,他是高中那拨同学中混得最好的,这样的风光,别人抢也抢不去。

看着童大川潇洒倜傥地应酬着一千人等,春米的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况味。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想不到当年土眉土眼毫不起眼的童大川竟有如今的造化。正兀自感慨着。童大川已经端了一杯酒来到她面前:“老同学,初来宝地,还要多多照应。”春米的脸“唰”地红起来,她微笑着抿一抿嘴唇,刚想说什么,童大川的话又接上了:“看到你,我真嫉妒啊,怎么时光对你就这样仁慈昵,都多少年了,你简直一点样子都没变啊!”

春米那晚没有喝酒,但是她的脸却晕乎乎地红个没完没了。去洗手间时,乔小麦偷偷掐她一把:“是不是有点旧情复燃了?”春米笑着去打她。乔小麦娇笑着跑进屋里。门外的春米听着屋内的喧哗,忽然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子惆怅。旧情?她真有点可惜自己当初没有接受童大川的追求。到如今,即便渴望有个念想,谁又来成全。

饭后,童大川坚持开车送乔小麦和春米回家。春米先到家,童大川帮她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俯在她耳边来了句轻轻的耳语:有机会给你电话。

明晃晃的月光下,春米一个激灵,其实是句很平常的话,怎么倒像惊雷一样炸在了心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她心乱如麻。

3

过了一段时间,初三的女儿开始住校,而作为本市重点中学毕业班的语文老师,迟方平加班加点也成了常事。原本满当当的家一下子空了下来,春米刚开始有点不习惯,可很快她就适应了,甚至喜欢上了这份自由。

童大川很多晚上都会给她打来电话。貌似说东说西地拉家常,但春米的心慢慢起了微澜,她总觉得有更多的东在那些平常的句子后,至于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出。后来有次童大川醉酒了,他的话让她终于看到了答案,他说:“春米,18岁的你是我永远的旧梦。”

春米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彻底地掀起了波澜。结婚十七年。她马上就要四十岁了,日益厌弃的白开水一样的婚姻中,她简直已经承认自己是朵枯槁的花。谁想到童大川却突然馈赠了她一个春天。

他却从来没和她要什么,有意味的可以抓住的句子,除了那次酒醉。再也没有发生过。即便这样。春米却也觉得自己满心都是童大川的影子。她像条已经噙了诱饵的鱼,时刻等待着童大川的鱼钩再用力一点,将她从潜伏的水面上一把拽上来。终于,机会似乎来临了。

那天电话里,他说有事相求。春米立刻就有了抛头颅洒热血的激动。只要她能做到,他说什么,她都答应。

童大川真正要求的却是迟方平,他的儿子想上迟方平那所学校。

春米多多少少也知道重点中学转学的难度,尤其知道了童大川儿子的成绩后。她的心里更是凉了半截。童大川想必也知道这个事的难度,但是他不提,说过转学的事后,他好像立刻就忘记了,转而继续和春米叙旧。

春米却认真地记下了这件事情,为了童大川的儿子,她甚至主动向迟方平求欢。最终,迟方平面色灰暗地沉默了好几天,还是把这事办成了。

虽然拿了好几万的转学费,但童大川依然兴奋不已,他坚持要请春米一家人吃饭。酒桌上,两个男人喝得豪情万丈,春米几次偷偷在桌子底下拉迟方平的衣角,童大川醉眼惺忪地扒拉开春米的手:“春米,从今天起我要改口叫你嫂子了,你干吗拉我大哥的衣服,我们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春米的脸突然又红成了一朵云,童大川一声“嫂子”,把她喊得上不来下不去,不知怎的,她整个人突然就没了半点力气。

看来,事情已经办成了,但是,童大川似乎并没有看到她的心。

4

再后来,童大川的电话慢慢就稀少了。春米自己替他解释,老婆孩子已经来了,晚上打电话不方便了。晚上不方便。那么白天呢?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春米主动给童大川打电话。他在电话里的一声呼唤让春米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他喊她“嫂子”。

还没来得及失火的老房子,突然遭遇了倾盆大雨,春米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仓促结局,但迟方平偶尔带回来的消息让她彻底清醒了。

童大川的儿子分在迟方平班里,他的日记无意泄露了童大川因为外遇而给儿子造成的伤害。迟方平烦恼地揉着太阳穴:“我看你那同学蛮仗义一个人啊,谁知却和一个小姑娘纠缠不清了三四年。”

春米目瞪口呆。她将这样的事情说给乔小麦听,乔小麦无所谓地撇撇嘴道:“有钱的男人嘛,都这样,童大川那个小蜜我见过,好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呢。”

那天晚上,春米迷迷糊糊地发起了烧,迟方平忙前忙后地伺候她吃药,春米蒙在被子里偷偷叹了一声,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中了暧昧的毒。

她以为过段时间就好了,谁知道这场病竟然从此盘旋了下来。

发烧、咳嗽,后来竟然进了医院。医院的检查结果是,有肿块。等待化验结果的那段日子,春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留恋这苍白绝望的生活,甚至连平日厌弃的迟方平,她都舍不得。

那天夜里,春米起身上厕所,医院走廊的拐角处,忽然听到迟方平压抑的号啕,她整个人一下子瘫软在那里。她怀疑结果已经出来了,一定是非良性的,否则迟方平怎会哭成这样子。

她和他闹,要明确的检查结果,迟方平闹不过她,最终找来医生,医生答复春米,结果还得两天。春米暂时安稳下来,但是,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她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心里全是留恋和绝望。迟方平看她这样,哭得更厉害了,他劝不了她,便自己也陪着不吃不喝。平淡了十几年的婚姻,在巨大的生死面前,突然水落石出了一个事实:他和她,已经长成一个连体人。

后来的结果证明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只是普通的纤维瘤,一个小手术就可以了。但是,春米却觉得自己像是得到了新生。养伤的那段时间,她日日躺在简朴的家里,曾经堆积在心里的不满和挑剔,好像也跟着那个纤维瘤一并被摘除了。

身体彻底康复之后,春米才知道,迟方平当初甚至做出过卖房子给她治病的决定。她有点感动地看着他:“你真舍得为了我而倾家荡产啊?如果真得了那病,那是花钱买命。”迟方平正专心地趴在桌子上备课,听到她的话,抬起头指着书本答非所问:“你说‘夫妻’这个词是合成词还是连绵词?”春米笑道:“当然是合成词了。”迟方平却摇摇头,“在语法上来说,是个合成词,但是,从人生角度来说,却是个连绵词。通过你这场病,我第一次发现。‘夫妻’这两个字其实是不能分开的,分开了。这个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所以,别说是卖房给你治病,就是豁出我的命去,我也不能失去你。”

春米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扑上去捶迟方平的胸,他一向不会说情话,怎么突然就如此花言巧语得让人受不了呢。迟方平紧紧抱住又哭又笑的老婆。那个瞬间,春米觉得,他这并不宽阔的肩膀原来是如此的踏实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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