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跨国夫妻,50年思念消逝在10年婚约中

时间:2022-04-07 10:09:11

暮年跨国夫妻,50年思念消逝在10年婚约中

1995年冬天,上海虹桥机场。77岁的日籍妇人齐田喜美子对78岁的上海老人黄伯平深深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别送了,年纪大的人哭哭啼啼起来,让人笑话。”

真的该走了。黄伯平眼光有点模糊,伸手揩了一下眼睛。10年前,他是用鲜花在这里迎来喜美子的,10年后,送别喜美子到同一个机场的,只有自己的两行老泪。将近60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

异国恋人 一见钟情

1936年夏天,19岁的黄伯平高中毕业后从家乡海门来到青岛,在一家高级女装店当店员,这在当年算得上是份体面的工作。一天,有两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来到店里,黄伯平连忙微笑着迎接客人,热情地为她们介绍新来的货品。

黄伯平见其中一位姑娘长得皮肤白皙,娇小可人,不太像本地人,便向她推荐了一匹绸缎:“小姐,你喜欢这卷黄色的绸子吗?”说罢,他哗地一声向跟前这个“外省姑娘”展开了一幅黄色的薄绸。

没想到,眼前这位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原来,她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这下,黄伯平有些局促不安了。这怎么交流呢?突然,黄伯平想到日文中有很多汉字,何不写出来试一试呢?于是,他便用手写的汉字加简单的英语会话同姑娘交谈起来。

黄伯平的这一举动,让气氛一下子快乐了起来。通过手谈,黄伯平知道姑娘叫齐田喜美子,来店里是想做一件旗袍。而喜美子则注意到,眼前的黄伯平长着高挑的个子,身着合体的玄色西服上衣和米白色西装裤,显得斯文俊秀,心中的好感油然而生。在黄伯平的推荐下,那段黄色薄绸被裁成了旗袍。以后的50年间,每逢重大场合,喜美子都会穿着这件心爱的黄色旗袍。

那天之后,黄伯平和喜美子用笔谈不断地加深着彼此间的懂得。黄伯平渐渐得知,18岁的齐田喜美子是日本福冈名门望族齐田家最小、最漂亮的女儿,父亲是“西日本消息社”的副总编。这一年,喜美子原本想去东京念大学,但家里人却坚持说:“齐田家的小姐,当然要念福冈女子大学。”为了补偿这个决定带给喜美子的遗憾,父母允许她跟随姐姐一家到中国青岛旅游。

到中国后,喜美子看到街上的年轻人穿着优雅的中国服装或者欧洲式样的洋服,时髦舒适。这都让身穿和服的喜美子兴奋不已,当时的日本风气保守,哪里能看得到这些。于是,喜美子和姐姐争先恐后地穿上中国的旗袍,出门逛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身旗袍“欺骗”了黄伯平的眼睛,让他误以为喜美子是中国姑娘。

这年夏天,初恋的心事不知不觉在两人的心里渐渐舒展开。第一次郊游、第一次去海滨、第一次两手相握……

不过,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却是因为一场打架。那天,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开在店里看到喜美子。清纯可人的喜美子立刻引起了小开的注意,小开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搭讪。见喜美子不搭理,小开便笑嘻嘻地伸手想要去摸喜美子的脸。黄伯平见状怒火中烧,冲上前去对着小开当胸就是一拳。一旁的喜美子,见这个平日谦和的中国人居然为了自己不顾一切与人打架,感动不已。在这个年轻的日本女子心里,觉得只有爱之深切才会有如此举动,她对自己说:“嫁给黄伯平。”这场架,不但为喜美子解了围,更是让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旅游结束,喜美子要返回日本了。离别那天,黄伯平送给喜美子一张自己的照片。“黄伯平!”喜美子用生硬的中文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在纸上向黄伯平流露了心底的秘密,告诉他一定要等她回来。黄伯平看了后,紧紧拉了拉喜美子的手,他的手心满是汗,冰凉冰凉的,而喜美子的手则热得发烫。这份奇异的感觉,很多年后,黄伯平仍然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

就这样,这对一见钟情的异国恋人订下了婚约,满怀着对未来的向往和盼望依依惜别。

战争爆发 劳燕分飞

回到日本后,两人靠着书信增进着彼此之间的情意。喜美子每个星期都收到来自中国的情书,炽热的爱情越过大海传送到齐田家的古老庭院。

齐田家族素有爱好中国文化的家风,祖父曾经创办过中国书院。对女儿的这段“中国之恋”,父亲先而沉默,继而默认。1937年5月,父亲对喜美子说:“暑假时,请黄君来福冈,让我们看一下。”得到父亲的许可,喜美子和黄伯平都高兴不已。黄伯平在回信中说:“这段时间我辞职回家乡复习功课了,准备去上海读大学,暑假我一定来看你。”这封信的署名日期是1937年5月14日,谁也没想到这竟是黄伯平寄给喜美子的最后一封情书。

7月7日,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让这对彼此思念着的有情人忽然间失去了联系,再也得不到对方的一丝音讯。无法相见的空白时空,更是加重了喜美子对黄伯平的思念。在爱情的驱使下,喜美子来到了中国,寻找她魂牵梦绕的未婚夫的下落。

喜美子用尽了所有办法到黄伯平的家乡海门寻找他,可一无所获,此时的黄伯平已如信中所说去了上海谋生。当时战局混乱,无奈下喜美子只能惆怅地踏上了回途。

1942年,在两人失去联络的5年后,战争愈演愈烈。在父母的反复劝说下,24岁的喜美子终于答应和一位新加坡日侨结婚。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1943年初,黄伯平和家乡的一位农村姑娘结了婚。

结婚后,喜美子很不幸,竟然从丈夫那儿感染了性病,丈夫更是无情地丝毫不为她辩解,任凭保守的公公把她赶回了日本娘家。从此,喜美子只能和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而生活在上海的黄伯平婚姻生活比较平淡,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只是在中,他的生活比较凄凉。1981年,他的妻子病故了。

这场抗日战争的惨痛,让黄伯平和齐田喜美子之间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变成了梦。

50年后 再续前缘

二战结束后,齐田家的山林、土地被无偿地分给了农民。父亲抑郁而死,作为出嫁女的喜美子几乎没有分到什么遗产。

战败后的艰难岁月里,喜美子当过小贩、保育员、甚至为了生活用祖传的和服嫁衣换取了美国大兵手里的罐头。直到上世纪70年代,她的生活才有了改善,在福冈经营了一家酒吧。虽然一直不知道黄伯平在哪里,但有种思念始终在她心头,她在酒吧的招牌上用英文字母拼写了“Huang”,没有人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是“黄”。是呀,当年两人就是凭借着书写简略的汉字和英文才相识相恋的,往日的一情一景深深地铭记在喜美子的心中。喜美子在严酷的现实中,一次次用往日的温情温暖自己疲惫的身心。

时间流逝,中日关系日渐改善。日中和平友爱条约签署后,埋藏在喜美子心里的爱情火种重新燃烧起来,她期待奇迹的出现,开始向四面八方查询黄伯平的着落。

在她居住的福冈市,中国每年都会来这里举行“中国物产展览会”。1985年春,喜美子和往年一样,盛装参观“中国展”的开幕仪式。多年来喜美子驻颜有术,并且始终保持着体重80斤的苗条身材,这天她穿上了那件淡黄色的中国旗袍,依照战前贵绅世家的化妆方法,用日本红泥点染了双唇,然后慎重其事地戴上一条项链,坠子是一枚象牙图章,刻着一个中国人的名字――“黄伯平”。这枚图章,是喜美子在战争结束后专门找人刻的。

交易会上,喜美子偶然遇到了一个日本华侨。交谈中,喜美子向对方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得知喜美子暮年的心灵里,居然还珍藏着这么一份青春的感情,这位华侨感动万分。当即就打电话让在上海的弟弟帮助寻找黄伯平。

半个月后,喜美子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信:“已联系到黄伯平,他的妻子已于4年前病故,给他留下一儿一女,子女都在外地。”信中,还附上了黄伯平的住址。

奇迹真的来临了。这些年来失望一次次刺痛喜美子的心灵,如今终于有了昔日恋人的消息。这晚,喜美子无法入眠,自己真的能实现半生的夙愿与那个“中国青年”结合吗?让18岁之夏的约定实现吗?真的要以垂暮之年适应一个陌生国度吗?真的要和那个叫黄伯平,但也许已经很陌生的人朝夕相处吗?

当确定自己的回答是肯定时,喜美子起身连夜提笔给远在上海的黄伯平写了一封长信,陈述了分别后自己波折坎坷的经历和对黄伯平的殷殷期待,信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夙愿:“得知尊夫人已仙逝,鉴于目前你我都是单身,可否在年近古稀之年再行婚礼,以践前约?”

放下笔后,喜美子似乎感到一封信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对黄伯平的眷恋之情。于是,她拿出录音机,又把自己作词、谱曲的一首歌录下来,歌中唱道:“青春的梦想啊/那夏天银色的海滩//将爱情永远照亮……”翌日清晨,喜美子将这首歌连同长信和自己精心保留了50年的黄伯平的照片一起寄到了上海。

黄伯平收到喜美子的信时,内心的激动久久不能平息。其实在此之前,当他得知喜美子的消息时,思考很久,告诉传话人:“算了吧,这么多年前的事,没太大意思了。”但看完信后,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日本女子是如此痴情。听着喜美子情深意切的歌声,黄伯平感动得潸然泪下,即刻回信到日本,希望喜美子早日能到自己身边。

半年后的圣诞夜,喜美子搭乘班机从日本飞达中国。在上海的虹桥机场,黄伯平手捧着鲜花,早早地守候着。虽然分别了将近半个世纪之久,但毕竟曾经是恋人,在人群中,黄伯平很快认出了喜美子。他快步迎上前去,把手中那束漂亮而芬芳的鲜花献给了远道而来的未婚妻。这一刻,两人越过50年的间隔,轻轻地相拥,慢慢把身体分量依偎到对方怀里,都禁不住留下了喜悦的泪水。

三天后,黄伯平和喜美子一起来到上海民政局登记结婚,这对历经半个世纪的中日恋人终于结为伉俪,双方的子女都向他们表示了祝福。这一年,黄伯平68岁,喜美子67岁。

10年婚姻 了却半个世纪相思

50年相思,终于能重新聚首,那段时光像蜜一样甜。每天一早起来,黄伯平和喜美子就开始互诉衷肠。和许多年前一样,他们还是用简单的汉字加上英文来沟通。

黄伯平告诉喜美子自己劫后余生的经历:“大学毕业后,因为‘曾经被日本人寻找过’住了8年牛棚,后来靠难友的帮助在一所党校里找了份看门的工作,现在退休了。”喜美子努力地理解着黄伯平的话,看懂半句,听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迟到。虽然喜美子并不明白为什么人要住在牛棚里,但她大致知道自己当年的举动给恋人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心里充满了对爱人的柔情,这柔情源自对他生活的不平,对他磨难生涯的怜惜。

喜美子诉说的人生经历,也让黄伯平唏嘘不已。他拉着喜美子的手,不无遗憾地说:“如果没有发生战争,我们就不会分离,一切就不会那么坏了吧!”

每晚临睡前,喜美子总会依依不舍地道别:“平,我要睡了,我们又要隔很多个小时再见了。”这时,黄伯平会轻轻把她搂在怀里,直到彼此坠入梦乡。

50年前的浪漫,50年后的相聚,理应晚年应该相依相伴,这么美满下去。然而,生活终究不是总像童话那般完美。两人在文化上的差异,使得他们在生活中常常出现小冲突。按照喜美子的生活标准,事情一定要尽善尽美,而黄伯平多年来已经习惯了活得不好,可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太坏。

重逢的第一天晚上,喜美子让黄伯平坐在床边,蹲下来用肥皂帮他洗脚。“不要了,我自己洗吧。”黄伯平结婚那么多年,妻子生前从没蹲下来帮自己洗过脚。他觉得脚应该自己洗,也似乎用不着肥皂,但又不能过分推辞。可喜美子完全不接受他的“反抗”,不做声地迈着小碎步端来一盆热水,搁在黄伯平脚边,再搁一块肥皂。然后半蹲半跪地脱下他的袜子。这并不是唯一的一天,而是第一天,给丈夫洗脚就是喜美子这个日本女人的习俗。

渐渐的,喜美子的尽善尽美让这个家焕然一新的同时,也让黄伯平觉得生活越来越吃力。喜美子习惯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有条有理,连黄伯平洗完的手帕和袜子,也必须熨得棱角分明。

一天,喜美子一边洗碗一边对黄伯平说:“水泥池子太不卫生,沾了污垢都看不出,一定要贴上白瓷砖。”黄伯平心里直发虚:日本“爱委会”的检查员又来了。

“不用了吧,水斗很干净呀。”80年代的上海,很少有人家里贴瓷砖,黄伯平试图维持原有的生活方式。“一定要贴!”喜美子有点急了,又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坚持,对着黄伯平比划沟通了半天,看他还是不认同,索性就直接把黄伯平推出了门外,把门一关,意思是让他去买。被推到门外的黄伯平,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黄伯平看来,喜美子什么都没有做错,每件事都是建设性的,可家里的气氛还是越来越紧张。连喜美子自己都意识到了,不断解释自己没有嫌弃中国的生活,只是想让两人更舒适更卫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之间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常常四目相望,却看不见彼此心灵,黄伯平开始选择逃避。他每天上下午各去一次复兴公园,表面上对喜美子说自己是去锻炼身体,但他心里明白,其实是为了躲开她,他怕喜美子的尽善尽美,怕与她没话说。

可以想象得到,两人50年同样的忧患生活,却是泾渭分明的两种经历,当18岁那年的回忆被反复咀嚼得无味时,让这两个临到暮年的老人,又该如何相濡以沫呢?

这种既温存又矛盾的生活,如果没有变故或许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然而,1995年初,喜美子不幸得了一场大病。由于她是外国人,在上海无法享受公费劳保医疗,而日本的一切保险在中国又都无法使用,频繁地出入医院,让这两位经济都不宽裕的老人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他们感到了沉重的经济压力。

一天下午,黄伯平陪喜美子复诊完回到家中。喜美子把他拉到面前,对他鞠了一躬。这躬鞠得那么深,光是这鞠躬就让两人之间感到了有种陌生感在膨胀。喜美子用这些年在中国学会的夹生中文说:“我要是以后再生病,怎么办?”这话一出,虽然一层纸没捅破,但两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那年6月,78岁的上海老人黄伯平和他77岁的日籍妻子齐田喜美子向法院提出了离婚,理由是语言不通、性格不合、身体不佳导致感情破裂,是当年中国境内当事人年龄最大的离婚事件。

回到日本后,喜美子因为有医疗保险,住进了设备良好的福利医院。黄伯平老人得知后,感慨地说:“喜美子,她是个相当多情的女人啊!”50年的思念,让这对老人做了10年的夫妻。或许喜美子在中国有医疗保险,那段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永远不会让“分手”两个字从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但无论如何,此生两人毕竟相聚了,在彼此的心里,也都已经无悔无憾了。

上一篇:辞官侍病妻十四载,围城内的情义是一部爱的传奇 下一篇:唤醒沉睡的“丘比特”,如山父爱与死神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