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一孤僧

时间:2022-04-07 04:56:06

我时常不敢正视那个时代,因为我不敢想象在那个社稷飘零,民生惨苦的日子里,会出现那么多色彩斑斓,炫人耳目的奇人伟士。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王国维、鲁迅、胡适……这一个个掷地有声的名字,背后站着的是昂扬的大师。倘若不是读到他们鲜活的文字,我真怀疑他们存在过,因为他们无论学识还是性情都达到了极致,成了一道道迈不过去的槛。让我们后辈望尘莫及。

苏曼殊,正是那个并不遥远时代的湿润土壤里,破土而出的一株不算茁壮,甚至有些畸形的幼苗。他在那个时代里挣扎、摇曳、灿烂、黯淡、枯萎。

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人们给和尚苏曼殊以太多的殊荣。然而,对于这个名字,现代的青年都淡忘了,也许他只属于风雨飘摇的20世纪初。他以才情、胆识、特行独立的个性,让当时人感叹文采风流皆不能出其左右,直到今天我逼视他的时候,仍觉得他极像是一颗耀眼的流星,瞬间划过天空,留下了凄美绝伦的光晕。

阅读苏曼殊不在于他薄薄的几本传世之作和零星的文字及几幅水墨淡彩,他那半僧半俗的形象、卓尔不群的个性,冷寂的面孔下蕴藏的多彩人生,本身就是极具可读性的传奇。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偶成》)这是苏曼殊写得较好的一首诗,开头两句无疑是他一生的剪影。他多愁的性情恰逢多变的世事,身世凄侧动人。

他于1884年生于日本,是其在日经商的父亲与日本侍女的私生子,生下不过数月,其生母就弃他而去。6岁时他被父亲带回国,开始读书启蒙。族人对异族所生孩子的歧视,使童年的苏曼殊没有感到多少家庭的温情,他在倍受冷漠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

20岁时,他在上海一报社当翻译,由于失恋苦痛,烦闷难谴,忽觉看破红尘,只身跑到惠州一个破庙内,投师落发,剃度为僧。“曼殊”两字就是他的法号。做了和尚后,他又受不了这份清苦,一天趁师父外出化缘,偷了已故师兄的谱牒便走,从此就以一个和尚的身份,孤身一人,芒鞋破钵,浪迹天涯。

他短暂的一生曾积极地参加革命,成为早期同盟会的骨干;曾翻译、写诗、写小说、绘画;曾到新加坡、爪哇、锡兰等处,学梵文,研习佛经;曾在南京、长沙、芜湖、安庆等地当过教员……

他率真烂漫,襟怀洒落,不为物役,癫狂无度,像孩子一样不谙世事。我们看到的苏曼殊似乎活得很洒脱,满是开心。他孑然一身,来去无影,了无牵挂。吃花酒、逛窑子、抽雪茄……还有,身边的女人总是不断,

其实在他愤世嫉俗,放浪形骸的外表下面,却是孤独矛盾着的心。他人虽然风流,骨子里却是和尚;诗里虽然艳骨难收,心境又时时皈依佛门。终其崎岖孤傲的一生,佛禅、情爱、革命一直在困顿着他。

作为和尚,自落发为僧后,他一直耽爱佛禅之道。他笔下的理想人生是“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远离尘嚣,如老僧人定,心若止水。如此看来他应该是不近女色,可偏偏他又是多情种,四处留情,一生几乎沉溺于情爱之中。传说他画画时,总有身着薄绸,窈窕的女子侍立在旁,红袖添香。他画桃花,则直接蘸取女子唇上的胭脂,所以画幅上的气氛凄艳逼人,令人难以仰视。爱到深处,他会说“谁知北海吞毡日,不爱英雄爱美人”、“华严瀑布高千尺,不及卿卿爱我情”;后悔“恨不相逢未剃时”。看来情与禅都渗透在他的骨髓里,不怪人们都称之为“情僧”。

僧人理应是参破世间万象,心外无物,一切皆空,他却积极人世。他想追求灵魂清净,却多与俗家人士为友。对满清政府的革命,更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在东京加入过兴中会、光复会、同盟会等革命组织,不遗余力地宣传起义、暗杀,醉心于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救国思想,他甚至曾一度谋划刺杀沦为保皇党的康有为。

佛禅、情爱、革命的矛盾时时牵制苏曼殊看似自由的形体,处处困扰着他看似沉寂的内心。看来他那风流倜傥,潇洒不羁都是表象,肉身的疲惫与心灵的孤寂才是他永久的囹圄。

也许是性格的缘故,我特别偏爱这类抑郁的才子型作家,固执地感觉他们的文字大多浑然天成,然后妙手偶得,让人掩卷遐思,唏嘘不已。

读苏曼殊的文字,更多的时候感觉的是压抑和静默,很多纠缠不清的愁绪在他的篇章里浅吟低唱。他的小说都以爱情为主题,爱在这里浪漫而至上:“爱就够了。我们还要什么?”然而爱又充满着伤害:“爱的深处就是忧伤”,乃至毁灭。小说的人物都与现实有着难解的矛盾,爱情总被现实击得七零八碎,注定让他们只能逃离或死亡,如《断鸿零雁记》、《碎簪记》、《非梦记》、《焚剑记》……所以里面渗透着悲剧的因子,缠绵悱恻,委婉动人。文章乍看波澜不惊,平静里却透着挣扎的欲望,最终沉寂,无数的感叹和疑问让我们回味无穷。

被誉为“民国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的《断鸿零雁记》就是苏曼殊小说的代表,是以他与一个日本少女静子的初恋故事为原型的。小说借三郎写自己飘零的身世和悲剧性的爱情,讲述了两个幽冥永隔的爱恋之苦,小说在一片悲痛的气氛中结束,笼罩着一种末世的凄凉、窒息,以及对人的心灵的压抑。

其实我更喜欢小说背后的苏曼殊。我是由于苏曼殊才喜欢他的文字,因为他的文字更喜欢苏曼殊。而相对他的小说,我更喜欢他的诗。

苏曼殊是以他的才情作诗,一片真情。一任灵机而发,不假雕琢,佳趣天成。柳亚子评他的诗是:“思想轻盈,文辞自然,音节和谐,是自然流露。”他的诗一方面油壁香车、芳草美人、娇艳妩媚,一方面又悟尽情禅、倾心空门、心无旁骛。

我最爱他那首文辞清醇、隽永秀丽的《过西湖》:“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春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天才通常是短命的,苏曼殊也不例外。1918年,这个原本风华正茂的旷世奇才,在红尘中游弋了三十五年后,留下“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八个字,然后悄然离世。

他死后葬在杭州西湖孤山北麓的西泠桥南面,西子湖畔的湖光山色伴着他长眠,本来就足够暗合他浪漫的气质,没想到南齐才妓苏小小的墓却在西泠桥北面,两坟遥遥相望。“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一情僧,一才妓,穿越时间的长空,相伴慰藉,都该不再寂寞!

斯人已逝,断章零落,卷舒卷合之间,多少悲欢离合。纵观他一生,诚如他自己的描述:“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夜阑人静,灯火昏黄,拂去落在心头的漫漫烟尘,融入他那凄苦悲怆的红尘逆旅,感受那一时代的气息,落寞、孤寂、枯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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