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罗茨矿兄弟

时间:2022-03-30 01:51:34

【前言】我的罗茨矿兄弟由文秘帮小编整理而成,但愿对你的学习工作带来帮助。当时,驶进罗茨铁矿办公区的大巴车,载了30个人,其中有我。我带一帮人来是为了寻访,用形式主义反对形式主义,做一次自以为正确的全新调查。为此我请来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中国著名的社会学家、老友朱晓阳。请他在出发前讲课,向 30位昆明青年作家介绍社会学调...

一、到达

那里有我的兄弟,一群罗茨铁矿的劳动者,我再次站在铁矿的办公楼前,是为了向他们致敬,了解矿山生活。那天已近黄昏,光线灰暗,空荡荡。罗茨铁矿距离昆明约 110公里,地处云南禄丰县,气温稍高,空气中聚积的热情,透出无处可去的紧张,没有风,四野寂静,热气悬浮,时间停止。

几排建于五十年前的灰色矮楼和红砖墙旧屋,卧在暮色中一声不响。落日在远山之后,余光将尽,昼夜交替前的神秘呼唤咔咔震动。睡在路旁柏树下的两条狗,一条黄毛,一条黑毛,迷迷糊糊。S毛狗受惊动,耳朵竖起,站起来朝无人的小路前方跑远,瘦小的黑毛狗一跃而去,冲进暮气下坠的夜晚,消失不见。

天黑了。

三个月前我第一次来过。

当时,驶进罗茨铁矿办公区的大巴车,载了30个人,其中有我。我带一帮人来是为了寻访,用形式主义反对形式主义,做一次自以为正确的全新调查。为此我请来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中国著名的社会学家、老友朱晓阳。请他在出发前讲课,向 30位昆明青年作家介绍社会学调查方法,教大家从社会学角度观察创建于五十年前的老国企。

我们头天晚上在昆明郊区的昆钢集团公司宾馆会议室上课,次日清晨出发,奔向想象中的昆钢罗茨矿山。大巴车七拐八绕,驶上高速公路。窗外是云南司空见惯的风景,起伏的山、绿色的树和青草、山坡上一晃而逝的低矮房子。

车窗外沉默的零散村庄,提醒我此次行动也许平淡无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此趟出行意义重大,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全新设计的社会学调查行动真会有收获。我不着急,坐在车上闭目养神,老实说没有收获无所谓,也许没有收获恰是最重要的收获?也许什么也没看见恰恰能揭示世界的真相?

但确有收获,收获大。

车子奔驰两小时,驶近与乡村毗邻的矿区土路,我被车轮的震动颠醒,扒着车窗玻璃,看到大片荒地,路两边一溜空房子,乱草从砖缝和墙边的裂口处长出来,肆无忌惮,喷吐出寂寞的浓烟。

这些路边的红砖房小屋,曾是一户户恩爱忙碌的矿工的家,男人脚步沉重,女人尖声叫喊,娃娃奔跑吵闹。两口子每天穿着大皮鞋去上班,娃娃送进矿山的幼儿园或学校。有的男工人,老婆来自乡下,男人上班,在噪声滚滚的选厂开机器,或坐着铁罐嘎吱下井,老婆在家里带娃娃,在院子里养鸡,在屋后的空地种菜,跟隔壁一家又一家的女人东拉西扯说闲话。

现在房子空了,院子也空了,无声无息,人走光,只剩的红砖,荒地里摇晃的乱草绵延到地平线远方,我很震惊。

我们大巴车下来几十个人,也不能填满四处弥漫的巨大空虚。我看到办公楼前面也是一排空屋,路上几无人影。那些空屋也是老式红砖矮房,另有一幢灰色的高大礼堂。

纪念碑似的大礼堂,卧在办公楼右前方的不远处,走近看,两扇稍有变形的大门紧紧关闭,门上贴了发黄的干裂纸条,纸上的“危房莫入”几个字已经褪色。墙上的礼堂大窗子无法辨认,窗玻璃蛛网密布,挂满枯叶,糊着厚厚的时光泥灰。

我瞪大眼睛,看着门窗紧闭的大礼堂,心头碾过记忆的生锈车轮,咕咚颠簸。现在的人不知道大礼堂,但我知道,它是万众一心的干燥时代象征。以前,所有工厂,所有矿山,所有工人和干部,每天要坐进大礼堂,开会、表决心、念捷报、跳生产舞、唱革命歌。后来,时代屏幕翻转,经济车轮滚滚而来,大礼堂还有用,也开会,也跳舞唱歌,但只在晚上经常开放。它变成工厂或矿山的电影院,晚饭后开门迎客,小彩灯挤眉弄眼。青年矿工成群结队走来,掏钱买票,坐在电影院的木椅上,目光追随头顶的巨大光柱。看着银幕,心乱如麻,爱情在黑暗中绽放,肩膀靠拢,男青工抓住了女工姑娘的手。

现在的罗茨铁矿大礼堂,是时间空地上的历史遗物。从前礼堂门口有一间卖电影票的小屋,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玩枪的男人、穿短裙的女人、黑影上滴了血。售票女工坐在小窗口里,骄傲自大。现在售票屋只剩临街的一面墙,墙上的小窗口空洞开裂,后面的三面墙拆光了,杂草爆动,占领了敞开的空地。那些曾在电影院门口许下爱情诺言的矿工,儿女长大,人到中年,大部分退养和退休,四处走散。

从前全矿上千人坐进礼堂,红布标高挂,噪声滚滚,热气扑面,现在井下的采矿工程外包,机关和选厂的全部在岗职工不足两百人。罗茨铁矿的朋友告诉我,晚饭后约人打麻将,凑不齐一桌。幸好有网络,更要感谢微信,晚上关门闭户,捧着手机,也能倾听世界的喧嚣,送走漫漫长夜。玩手机累了,揉揉脖子上床睡觉,窗外风声刮远,带走所有忧虑。

他们的日子少有人知。

所以我独自再来,重访罗茨铁矿。

二、意外

几天的调查,让我倍感意外。

原来,我以为荒郊野岭的国企老矿山,在钢铁过剩的严峻现实中,苦苦挣扎,正被世界抛弃,但情况并非我所猜想的样子。

现实确实严峻,疼痛无处不在。很多职工被裁员回家,泪流满面,下岗退养,每月领取千元左右生活费。幸运在岗的职工,不断经历停工折磨,停工时,矿财务室借钱发放,暂时提供生活费,开工后,再把借出的钱扣回来。

我以为他们可怜,其实不然。

下岗退养的职工,哭一阵,叹几口气回家,不再吵闹。在岗职工一人顶几人,工作无比辛苦,收入忽高忽低,却干活认真,活得很高兴。

我面前坐着一个年轻女性,看上去她像一个姑娘,其实已做母亲。这个罗茨铁矿的年轻大学生,80后的女工程师,来自四川,名湛自丽。她刚做妈妈其实还只是一个女娃儿,脸很白,目光清澈,脸上挂着坦诚的微笑。

她的解释给了我很大启发。

那天我正采访她,跟她面对面坐在铁矿办公楼四楼的会议室说话,她突然打断我的提问,披露秘密似地说,外面不懂,我们这里的人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大家都理解矿山的处境,很团结,相互之间很关心,两个月领不到工资也没有怨言,开工就很认真地干活。

这话像老工人讲道理,湛自丽是 80后大学生,家中的独生子宝贝,从小被疼爱,为何在罗茨铁矿学会说大道理?谁教她成长,变成年轻一代的好工人?

我问,你怎么来到这个矿工作的?

他说,我是临沧云县人,在昆大上学,以前经常去昆钢的姨妈家玩,毕业以后,就觉得在昆钢找工作比较好。

小伙子叫李天祥,从临沧考大学来到昆明,在昆大学机械自动化专业。这个专业在工科中最实用,运用广泛,就业容易。2009年毕业后他被昆钢录用,分到矿山实习。新来的大学生,昆钢安排到四个矿山作业区轮转。当时八街矿停产没去,其他王家滩矿、上厂矿和罗茨矿,李天祥都去过了。在王家滩矿实习后,换到上厂矿,次年三月份来到罗茨矿。罗茨矿需要学机械的人

才,就把他留下了。他被分配到罗茨矿选厂,做朱师傅的徒弟。国企的优秀技师朱师傅,给了李天祥深刻印

象。

朱师傅是全矿惟一的机械高级工程师,手艺好,责任心更好,朱师傅教李天祥熟悉设备的点检和巡检流程、图纸分析与机器测绘等,更让李天祥见识到国企老师傅不可思议的高度责任心。

那是到罗茨矿工作第一年发生的事。

时值冬天,选厂的一台细碎机忽然坏了,朱师傅在早晨接到抢修设备的工作安排,立即带着徒弟李天祥和另一个帮手赶去。他们把那个锥型体的巨大机器拆开,发现里面的铜套坏了,再拆除,进行修理。

时间缓慢流逝,他们把机器中拆出的配件仔细研究并进行修理,不觉送走了一整天的时间。冬天气温低,金属设备冰冷,矿山空气也冷,夜晚降临后,外面漆黑,车间里高悬的照明灯投射出冷嗖嗖的稀薄光芒,朱师傅却干劲十足,围着机器转来转去,全神贯注地工作。

他们面临一个难题:修好的铜套,必须在冷却状态下安装。

冷却的目的是使铜套体积缩小。虽是冬天,空气的奇寒远远达不到使坚硬金属器件冷却并缩小的地步,可他们需要这个铜套体积缩小。这个配件的安装要求绝对严密,所以,只有铜套在体积缩小几丝的条件下装入细碎机孔洞,待恢复常温,其体积膨胀并在机器里绷紧,封闭性才能达到严格要求。

把一个沉重的金属件冷却得体积缩小,谈何容易。要在较短时间内做成这件事,更加困难。怎么办?李天祥看着朱师傅,既好奇,也深感茫然。朱师傅说,去我家,把被子抱来。被子抱来?在这里加班吗?李天祥问。赶紧,朱师傅不解释。李天祥跑出车间,摸黑赶去朱师傅在矿山生

活区的家,很快抱来了一床新被子,只见朱师傅把被子接过去,铺开,放进铜套,倒进准备好的干冰,赶紧把被子包了起来。把铜套冷却到零度以下,要用干冰操作,干冰包住铜套,才能降温。李天祥奇怪地问,为什么要用被子?朱师傅说,被子包起来,才能保持低温,就像个保温瓶。这是你家的被子啊?李天祥说。朱师傅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如今六年过去,那一幕还在李天祥的记忆中重复出现。

他]想到,一个工人,为了工作,没有任何上级提出要求,理所当然地抱来自家棉被,在车间现场包裹机器零件。如此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朱师傅做得毫不犹豫,心气平和。

李天祥永远难忘。

冬天的夜晚很冷,矿山更冷,干冰与金属接触,温度极低。年轻的大学生李天祥抵不住寒冷,守在车间的火炉边烤火,朱师傅守着机器,坐在包裹住干冰的被子上,一动不动。

那年朱师傅 56岁,他个子矮,很瘦小,高大空旷的车间,把夜晚的稀薄灯光吞噬,四周光线暗淡。朱师傅稳稳地坐着,黑乎乎的脸,看不出表情。

刹那间李天祥鼻子发酸,流下了眼泪。

夜晚熬尽,天色渐亮,打开棉被,取出包裹其中极度冰冷的铜套,戴上两层手套,抵挡金属的冰寒。用卡尺测量,铜套果真缩小了几丝。小心谨慎地尝试后,铜套慢慢卡进孔洞了。

机器修好,大功告成。他们在朱师傅的带领下,从早上开始,连夜干到次日清晨,送走了整整 24个小时。这就是传说中的国企高级技师爱岗如命的品

质。这就是工业操作中必不可少的匠人之心。现在朱师傅退休了,年轻的李天祥升为选厂副主任,2016年再升为正职领导。朱师傅的身影,始终在他的眼前晃动。继承了朱师傅工作传统的李天祥,一天的工作是这样开始的。早上进车间,7点 40分开早调会,听取工段长报告生产和安全情况,然后安排当天工作,查阅当天的文件,写报表,再后就离开办公室,进车间巡视。

人手太少,李天祥要负责全面管理,还要兼技师的设备巡检员工作。

设备坏了,引起停产,整个生产线开机停机一次,要产生三四十万元的成本,损失巨大。停产一天,当月的任务,永远追不回来。

李天祥说,一点错误也不能犯。

这个话,我也从姚小平口中听到过。

姚小平,现任罗茨铁矿行运保障组的科长,以前他是罗茨矿的高级电工,曾负责全矿的电力运行保障,管理四座变电站,那时的罗茨矿,与上厂矿、八街矿、王家滩矿合并,主管机关在上厂矿,姚师傅和他的工友,监护着从玉溪到上厂矿的惟一一条 35千伏供电线路,这条线路共 24公里,姚小平和他的工友,必须保证它正常供电,因为没有第二条线路。

刮风、下雨、下雪,机修电工都要外出,巡查户外线路。

下雨时穿着雨衣,背着砍刀,上山巡视线路。树倒了会把线路打断,雪的堆积会把树折断并砸断电线。下雨地基松垮,电杆翻倒的事故时有发生。下雨下雪,上山抢修,路烂泥滑,又冷又湿,到达出事地点,捡湿柴费力点燃,烤火热了身子,赶紧扛电杆。山高坡陡,电杆很滑很重,累得够呛。

姚小平那时年轻,当小班长,领导说,小平哪个上?他说我上。

当时不兴雇民工,都是自己干。扛电杆,架电杆,肩扛手提,从不叫苦。从山脚到山顶,爬一小时的山。背着绞磨、电线、磁瓶。绞磨几十公斤重,磁瓶也重,电线同样重,非常辛苦。

全矿十四五个电工,维护惟一一条生死供电线路,每年都会花一个月时间上山,砍树,去除隐患。在山上干活不能带太多东西,有时为减少干活的累赘,雨伞和雨衣也不带,只带水和面包。遇到下雨,赶紧把外衣脱下,用塑料袋扎起来,保持衣服干燥。人光着身子,只穿短裤,躲在树下避雨,雨停后打开塑料袋,穿上衣服,接着干活。

有一次,姚小平带队上山,架光缆,20个人,一辆东风车,从上厂矿到小营,20多公里路,20天内砍出了一条四公尺宽的通道,沿路的杂草和灌木全部砍光,相当辛苦。他们累病和冷病了,晚上打吊针,白天上山干活,如期完成了任务。

机关的另一个管理干部钱庆丰对我说,矿山的亏损帽子,老是摘不掉,着急啊!钱庆丰并不是矿长,却跟矿长一样操碎了心。

这就是敬业传统,国企的纯美集体感情。

现在,很多人,带着这份记忆下岗,维护着企业生存的尊严。

五、爱情

那份记忆中,有彭矿长青年时代的爱情。

彭矿长全名彭光强,老家在云南禄劝县撒营盘,1982年,他高中毕业,考取昆明冶金工校采矿专业,三年后毕业分配到昆钢,再分配到罗茨铁矿,干到现在。

他说,作为农民娃娃,有铁饭碗就很好,我非常自豪。工资每月 35块钱,够花了。当时的矿山热火朝天,不得了,我心情激动,再苦再累也高兴得很。

他的老家禄劝县与矿山所在地的禄丰县,相隔几十公里,年轻的彭光强住在矿山,晚饭吃完,直奔篮球场。矿上有一个游泳池,打完球,翻墙跳进去游泳,冷水澡冲一下,回宿舍看书,学英语。八十年代的全国英语热,彭光强赶上了,他学英语,还读专业书。中专生在矿上已算知识分子,他不满足,大学的采矿专业书,全部自学了一遍。

老式的国企集体主义工厂生活,万众一心,广播站必不可少,愿意不愿意,大喇叭都把所有人热烈拥抱。冯小刚的电影《手机》,开场就是广播站大喇叭在响,那时的罗茨铁矿也如此。大礼堂楼上设有广播站,每天早上六点半,大喇叭高声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再播报矿上的生产报道,把整座矿山的人叫醒。彭光强爱写作,给广播站投稿,稿子被选中,引起了播音员的注意。

女播音员已婚,妹妹却未婚,她的妹妹师范毕业,在矿上的幼儿园做教师。当时的风气是逃离矿山,矿上的姑娘只想嫁昆明男友,至少嫁个昆明郊区安宁县的男青年。可是,这个整天住在矿山的能写爱笑还会写稿子的彭光强,却让广播站的女播音员另眼相看,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播音员的老公是副矿长,早就听说采矿工区的中专生彭光强能干聪明,没想到他还会写作,人才难得。

他们觉得这个彭光强有前途,跟自家小妹相配。

于是,播音员跟老公合谋,约来师范毕业的妹妹,悄悄相亲。他们买了电影票,把彭光强和自家小妹约去大礼堂看电影,播音员姐姐坐在中间,彭光强与小妹各坐两头。

爱情之花,如期开放。

四十年后追忆往事,彭矿长哈哈大笑,他说矿上有些姑娘,当时嫌我们农村来的伙子出身低,籍贯不好,我好歹是中I知识分子呢,嘿嘿,现在后悔了吧?

说笑话,是感叹时光,平常日子变成了历史,回忆就幻化成艺术。早年的罗茨矿铁广播站从记忆中退远,大喇叭不知所终,现在的年轻一代矿工,有人驾车来矿上上班。

现代年轻人的爱情,跟当年的彭矿长大有不同,所谓城乡之别,几乎消失,感觉最重要,浪漫的奇遇,更有吸引力。

罗茨铁矿选厂的年轻主任李天祥,就在大学读书期间,放假回老家的路上,捎回了一桩爱情。

放假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在昆明西站一家网吧打工,挣到车钱,离过年的时间也已接近,就顺便在西站客运站买票,准备回家。那天很奇巧,他在西站买票上车,被车主转手倒卖,送到了昆明的南部汽车客运站。别人生气,他无所谓,年轻的大学生不计较,能回家就行,却不知一桩与己有关的爱情,已在车主的转换中悄悄埋伏。

车是夜班卧铺,天色微暗时启动,缓缓离开昆明城,沿着黄土坡的路口,驶向城外漫长的公路。从云南中部的省会昆明,前往滇西南的临沧市,全程约 600公里,要行驶一整夜。乘客上车,爬到卧铺床上躺下,随着车的颠簸,渐渐睡着。

窗外天色下沉,光线暗下来,车灯灰白的光柱投向公路前方,马达轰鸣,盖住了众人的鼾声。

夜黑风高,窗外漆黑,车内也漆黑,李天祥床铺右边的男乘客睡着了,左边床铺睡的姑娘始终有动静,咕吱翻身。这个同路的姑娘,上车时他就注意到了,长相很清纯,估计不到 20岁。李天祥仰面睡着不动,清楚感受到左边姑娘的呼吸。姑娘翻几次身,在黑暗中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去推车窗的玻璃。

有风,姑娘嘀咕着,自言自语地。他翻身坐起,够过身子,帮姑娘关车窗。两人在黑暗中躺下,开始低声说话。姑娘说,刚才风吹进来有些冷。他说,天黑了是冷,盖我的衣服吧。你要盖呢。我不要紧。他把衣服送过去,盖到姑娘身上。小小年纪,竟如此高明,把自己的衣服送给

姑娘披上,是恋爱的经典动作,衣服送过去,世界马上变样。

车到临沧,天大亮,姑娘坐起来,嘻笑着看他,似乎已成为他熟识的朋友。李天祥帮姑娘提行李下车,相互留了电话,第二天,他们就如约见面。那次假期结束,李天祥返回昆明,姑娘也回昆明,从新学期开始的大学四年级起,爱情如愿以偿地降临在他们的生活中。

现在他们已经结婚,孩子快半岁了。无独有偶,罗茨铁矿年轻的女大学生湛自丽,也在大学假期的回家途中,与爱情不期而遇。湛自丽告诉我,如果不是爱情,她跟云南不会扯上关系,更不用说来到昆钢的罗茨铁矿工作了。

那是发生在 2003年 8月的事,当时,在成都读大学的四川攀枝花市女孩湛自丽,放假回家。刚上大一,第一次经历大学假期,完全缺乏买票经验。她去到车站,才发现票已售罄,成都驶往故乡攀枝花市的火车票卖完了。

湛自丽慌了神,在车站逛几圈,发现有黄牛兜售火车票。人家告诉她,买张中途票,上车补攀枝花票就行。她似懂非懂地买了黄牛手中的一张中途车票,坐车到峨眉站,果然在车上补到了票。可是没有座位,大峨眉前往攀枝花,还有几百公里,一路站下去很要命,她就在车厢里游荡,搜寻空位。正巧,有人补到了卧铺票,从硬座站起来走开。她问座位旁的小伙子,知道是空位,赶紧坐下。于是,她就与面前这个从四川绵羊出发的云南大学男生相遇。

真是天意,湛自丽成都上车,那个大学男生绵羊市上车,茫茫人海,两不相干,他们本无机会相遇。可是,神奇之手暗中使力,设计了峰回路转的关口,让湛自丽上车补票,寻找空位,让一对陌生男女悄悄推近。最后,在极富文学意味的火车旅行途中,经典的爱情事件揭开序幕,他们坐到了一起,热烈交谈。

他们一路闲聊,有说有笑,下车时,已变成难舍难分的老熟人。

湛自丽在成都读农大的环境保护专业,一个新学科,车上相识的大学男生读四川科大的采矿专业。看上去,这两个专业也无联系,可从此他们难舍难分,经常 QQ交流,越来越相互了解。大学三年级时,湛自丽应邀前往云南,去大学男生的家中探望,爱情的火车轰隆隆驶得更远。

毕业后,他们订下婚约,一起去贵州找工作,后换回昆明,男友应聘昆钢,湛自丽先在昆明市区的国贸中心上班,后来结婚,湛自丽做了妈妈。为小家庭方便,她换到罗茨铁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问,你一个年轻妈妈,浪漫的大学生,每周几天住在矿山,下班后怎么打发时间呢?

她说,这里时间过得慢呢,太阳老不落山,哈哈!

湛自丽是开心单纯的年轻女人,爱读书,喜欢安静,做妈妈后,小孩子由婆婆照料,她每周来矿山上班,下班后散步锻炼,绕着矿山旁边的田坝行走,呼吸新鲜空气。有了小家庭的女人,更具生活趣味,矿上宿舍外面有很多空地,为了好玩,也为了环保,湛自丽和其他同事一起,在山坡的空地里种菜,还养了几只鸡。哈哈!她笑着说,打发时间嘛。

湛自丽的小宝宝将要送进幼儿园,这是全家人的大事,小夫妻和照料孩子的婆婆,都很激动,每天热烈议论,涌出各种担心。怕娃娃不吃东西啦,不会上厕所啦,在幼儿园睡觉着凉啦,见不到家里人害怕啦。诸如此类,均是人生的危险,怎么办?湛自丽的婆婆带孩子,最为害怕,要把亲手带大的孩子交出去,交给陌生的幼儿园老师,总是不放心,每天去幼儿园侦察,不断打电话,把发现的危险告诉在矿山上班的湛自丽。

小宝宝长大了,表示时间流走,消失的岁月永不再来,这就是事实,也是他们慌乱的重要原因。

从大学一年级在火车上遭遇爱情算起,时间悄然消逝好几年。

现在,湛自丽新的时间计划是,再生一个小宝宝。抚育生命成长,是观察和体验时间的最深刻经历。火车从攀枝花市驶向成都,再从成都驶向云南,太阳从罗茨矿山的东边升起,再从西边落下。这就是时间,也就是人生,其中滋味无穷。

这里,太阳落得太慢了,她说。

是慢,她和年轻一代的大学生工程师,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

六、文学

矿山也好,大城市也好,都有痛苦和欢乐,都有麻烦,也有好玩的事。对罗茨矿的朋友来说,好玩的事之一,是读书写作。写文章给彭矿长带来了爱情,还给张天宁带来了无数充满幻想的充实日子。

张天宁是彭矿长的老同学,冶金工校同年毕业,分配到罗茨铁矿工作。当时他年纪小,只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昆明的大单位,却没有想到,汽车把自己拉着出城,越开越远,有永远不得下车的感觉。

他说,看到车子开到罗茨山上,翻山过村,就在车上问,还有多远?什么时候到?送他们到矿山的人事科干部说,快了快了!

那时的山路是毛路,由干燥的石头和泥土铺成,汽车驶过,灰尘滚滚,路两边的树木和杂草上,蒙着厚厚的灰土。人事科干部说快到了,其实不快,天黑尽,车子停下,下来一看,四处是苍茫群山,把他吓一跳。

他说,感觉跟曲靖农村的老家差不多。

哈哈!说到这里,张天宁笑了。

他们一批分来的 6个学生,被矿上安排住进了招待所,4人一间的房子,一住就是一年。平时在矿山,周末,矿上的交通车载人进城,把大家拉到昆明城的潘家湾,下车逛武成路,吃碗米线,看看百货大楼里卖东西的姑娘,或者在新建设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然后,坐着交通车,返回百公里外的罗茨深山。

19岁的张天宁生性腼腆,不像彭矿长敢冲敢闯,见姑娘就打招呼,下班后,他经常独自读书,伏案写作。有时,他也带书去车间,休息时看。他从图书室借过艾芜《文学手册》,学到了写作知识,还参加大专自学考试,考汉语言文学专业。矿上的教育科,鼓励年轻人学习,自考通过一科,奖励 20块钱。今天听来,20块钱很可笑,当年的20块钱,已是半月工资,相当于今天的 3千块。

张天宁到罗茨矿工作的第二年,开始自学考试。自己看书,坐车去安宁考试,现代汉语、古代汉语、外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写作,一科一科地考完并通过,1989年,如期拿到了大学文凭。

他在冶金工校读书时,写作的才华就很突出,毕业分配到罗茨铁矿,写个工作总结,经常被夸奖。昆钢是非常重视文化的企业,工人中有名声远扬的作家和画家,宣传科办了一份杂志,内有文学专栏。张天宁写的报道和歌,经常寄给昆钢的杂志。他还写广播稿,投稿给矿上的广播站。广播站投稿很有意思,不用寄,也不用面交,写完抄好,从广播站门缝下塞进去就行。播出了算发表,没播出就白写。

张天宁的广播稿经常被矿广播站播出,写的是生产报道、或歌颂矿山的小诗,以及纪念革命节日的短文,但是,听到自己字斟句酌写出的文字,被播音员用普通话念出,无比快乐。那些文字像一群自由的鸟,高声鸣叫,从大喇叭里飞出,绕着篮球场和大礼堂,拍翅盘旋,渐渐飞远。他青年时代的矿山业余生活,因此充实、丰富和得意。他的太阳不是落得慢,是特别漂亮,光彩夺目。

他脱颖而出,文学才华倍受称赞,工作一年就调去化验室。

化验室有写实验报告的工作,需要文字表达能力强的人才,他字写得好,会写诗文,文字表达条理清楚,是化验室的急需人才。在化验室干了五年,张天宁再被重视,调往矿办公室做秘书,一直干到现在。

从此,矿上的文字材料,大多出自张天宁之手,文件起草、会议纪要、职代会报告、领导讲话等,他写得太多,很忙。建党建国节日,他还要写朗诵诗,祖国啊我的母亲之类。

公家的官样文章之外,张天宁还跟一些较纯民间的文学团体建立了联系。昆明的马街电厂,有个叫朱零的青年,办一份报纸,开了“红色土”诗歌专栏,遍撒英雄帖,经常向热爱文学的工厂朋友约稿,搞些小活动。这个朱零,大概是几经周折,最后混到北京的一个诗人。张天宁给朱零投稿,由此认识了昆明的诗歌爱好者洪海波,也给洪海波办的民间文学杂志投稿。他报名参加《诗刊》的函授班,定期交作业,渐渐写出了更好的感觉。

在昆钢的杂志上发表作品,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事,毕竟是本单位的重要杂志,作品刊出,很快传开,张天宁立即变成昆钢小有气名的文人,矿上议论纷纷,不得了。

罗茨矿写出好文章的人,还有彭矿长。

彭矿长胆子大,不止是写作,还抓住一切机会,展露才华,在节日的庆祝会上登台,朗诵自己的诗:

……

多么美啊,矿山的夜,

优美的乐曲,跳着迪斯科。

……

彭矿长是心中有火的人,满怀激情,写的作品,时代感很强。宏大叙事,高瞻远瞩,站在罗茨的山上看天下,振臂高呼。

张天宁的诗,除革命节日的应景之作外,多写个人心中的故乡往事和旅游感怀,也写些幽默的反讽诗,如《当吃饭也是工作》之类。

喜欢写作的人,都有一个体验,突如其来的灵感,不及时记下,会有稍纵即逝的危险。比如彭矿长,他某日看到树下的落叶被秋风吹得满地翻卷,想起几句诗,赶紧记下:

……

树叶知风的来意,

把情书寄给大地,

大地读不懂情书,

树叶散落一地。

……

他为此得意,告诉我,如不记下,精彩的句子就像鸟一样飞走,不见了。

张天宁也有此类经历,脑袋里忽然冒出好句子,没有记下,过后就忘记,再也找不到。麻烦的是,此类感觉,经常发生在临睡前,上床倒下,眼睛刚闭上,脑袋里就冒出诗句了,想写下,动作太多,起床开灯什么很麻烦,会吵醒瞌睡,不写,麻烦更大。

他说现在好了,手机可以记。不用开灯,睡下去,想起好句子,打开手机,躺着也可以写诗。

彭矿长对张天宁的诗才很欣赏,但是,他自己,也是爱文学欲罢不能的人。彭矿长从小学到高中,语文成绩都很好,数理化却一般,自幼爱读文学书籍。当时,他在镇上读小学的附设初中班时,到处搜寻,痴迷阅读,读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金陵》,只想着将来长大,也做个教书育人的老师。

彭矿长当年考取中专,在冶金工校学采矿,毕业来到罗茨铁矿,业余时间也写生产报道。因为热爱文学写作,他每天写日记,记录人生经历与情感。九十年代开晚会,他写诗登台朗诵,大受夸奖,一举成名。

彭矿长说,知了叫,让我感动,马上这样写:

……

知了在轻声叹息,

蝈蝈还凑合两句。

……

2001年,昆钢集团建大红山铁矿,把彭矿长和张天宁调去,在那里住着,有些孤单,晚饭后没事干,彭矿长就读诗写诗,小猫小狗小草,见什么写什么,有些诗,后来发表在《昆钢之声》上了,他还在团省委的《边疆青年》杂志上,发表了《我是一名矿工》等诗,散文也写过,还写微型小说。七月半鬼节,看到烧纸祭祖,他灵感涌现,写了篇《阴间快递》的微型小说。

彭矿长说自己还写得不好,为此他长期订阅天津的《散文》杂志、北京的《诗刊》、及其他古诗词和朗诵诗杂志等。家里的书柜塞满书。《感动你一生的散文》,实的《白鹿原》,鲁迅、梁实秋、胡适和朱自清的散文,都有。

他清楚记得,朱自清写作的一则轶闻:据说,朱自清写一首诗,提到夜晚知了的叫声,有读者写信,告诉他晚上知了不会叫。这让朱自清迷糊,于是他写信给昆虫学家,人家的回答也含糊。多年后,有一次在乡下,夜月星稀的夜晚,朱自清忽然听到知了的叫声,一颗悬了多年的心,终于放下。

彭矿长说,写作,就是这样,要认真,要追问到底。

张天宁说,《昆钢之声》一组一组地发过我很多诗了,《昆钢报》也发过,我发的最高级的杂志,是《滇池》。

他为此骄傲,我也为他高兴。

张天宁写诗很多,也写得有特点,做到这一步,跟他的阅读有很大关系,他是中文专业的大学生,坚持多年,一直追踪阅读出版社每年选编的年度中国优秀文学作品选本。

写作,使坚硬的矿山变得多情,使单一的生活变得复杂。

平静阅读,观察自然,研究社会,反省人生,梳理情感,这就是文学,它使生活不再平凡,使狭小的矿山与整个世界和人类绵长的历史相通。

七、结语

我做过三年工人,工厂生活,尤其是金属冶炼生活,我并不陌生。

这就是我喜欢罗茨铁矿的原因,所以罗茨矿的工人是我的兄弟。

三十多年前,我结束两年的昆明小知青混乱历史,被招工回城。那是温吞平淡的冬天,我们站在昆明马街的西山区政府小院里,等待办公楼二楼出现一个人,站到话筒旁,宣布所有知青的工作安排。当那个小个子,那个神秘而伟大的区政府干部,他的上帝之手拿着几张纸,当他出现在二楼走廊一个很小的黑色话筒前,慢慢念出人名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阵欢呼。

名单念到最后,我和几个朋友的姓名没有出现,细打听,原来是念忘了。这个鸟人,这个冒充上帝安排我们人生的人,居然把我们遗忘?真该把他从二楼扔下去。后来,我们才知道,自己被分配进昆明马街的冶炼厂。

我在昆明冶厂三车间做冶炼工,炼精锡。有色金属冶炼,跟钢铁的黑色金属冶炼相近,但昆明冶炼厂的生产规模、职工人数和产值等,比昆钢差很远。尽管如此,能招进昆明冶炼厂上班,领工资养活自己,我已经知足。我跟彭矿长和张天宁一样,深感荣幸。礼堂里每天开会,篮球场热火朝天,共青团经常搞活动,办墙报,写文章,写诗,我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宣传骨干,坐进干净的办公室。

中国的国企,不只是经济机构,还是生活社区,工厂给职工提供就业机会,还提供就学、婚恋、住宿、社会治安、医疗保障、文化学习种种帮助,它因此成为职工人生情感的全部依靠。我在那家工厂工作三年,考大学欲离开,工友们不以为然,只说,你以后好了啊,很不错,可以不上夜班了!

妈呀!这是什么话?

如果不走,后果难料,早年我工作的那家工厂,已在很多年前倒闭,成为了历史。

但人的感情永存,记忆永存。罗茨铁矿的机器还在轰隆隆发出巨响,如果几年后关门,人们会永远怀念它,我也会怀念它。罗茨矿的青年工程师告诉我,矿石总有采完的时候,但他并不担心,如果再找工作,还会在昆钢找,会首选昆钢。他说我喜欢罗茨矿,喜欢安宁这个地方,喜欢昆钢这家企业,这就是理由,不用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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