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坊突然血案

时间:2022-03-13 04:38:18

王永来用自己的死亡、五名儿童的鲜血以及与之前数起校园血案一起形成的连环效应,暂时保住了他“一辈子的心血”

《财经》记者 张鹭 特约作者 杜欣

锤挥向幼童之后,45岁的王永来没有给司法审判留下任何机会。

在尚庄小学教室门前的空地上,将早晨上课前做游戏的五名本村学前班学生击伤后,王永来用盛在塑料瓶中的汽油点燃了自己。一名亲属事后赶到现场,发现他的遗体已不可辨认,依靠自家摩托车才确认其身份。

新华社当日报道称,2010年4月30日早晨7点40分左右,山东省潍坊市坊子区九龙街道尚庄村村民王永来,不顾值班老师的阻拦,从学校侧门强行闯入,用铁锤打伤五名学前班学生。然后抱住两名学生意图自焚,学校老师奋力将学生抢出。五名受伤学生被迅速送往医院救治,目前伤情稳定,均无生命危险。

探视过受伤儿童的人士介绍,五个孩子都伤在头部,伤处有明显凹痕,需要做开颅手术。他们每天需换药三次,每次换药痛得大哭。

据《财经》记者调查,王永来此举,与困扰其数日的拆房纠纷有关。

4月23日,王永来接到通知称,其举债建于一年前的新房系违规建筑,责令限期拆除。此前,街道办和村干部多次上门做工作,并曾动用警力执法。4月29日晚,在非自愿状态下签署拆迁协议后,已接连数日坐立不安的王永来未等执法者上门,即于次日一早走向校园。

虽然承受了来自政府的压力,但王永来的行凶动机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政府强力所致。因其新房确系违建,且此房耗尽毕生积蓄并举债修建,其违抗之举情有可悯。“情法冲突”下的拆房压力,成为其动机中外显的一部分。

拆迁日

4月30日,拆房期限日。王永来很早就醒来。由于新房建好后无钱装修,他一直住在老房子里。4月23日接到拆迁通知后,他一个人住进了新房。

这天清早五点多,妻子王素莲前往新房看到,以往此时都在睡觉的王永来,正躺在床上抽烟。想到这房子就要拆掉,王素莲安慰说:“村里租房子住着也行,拆就拆吧。”王永来随口答应,“也行。”

此前一天的4月29日,王永来签署了拆迁协议。

当天近晚,穆村派出所的一辆警车驶进尚庄村,但王永来已闻风而遁。不过,王永来夫妇与村干部还是在晚些时候来到九龙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一负责人称其房权证为假,并称,“如果不签协议,就撤销你的党籍,没收房权证。如果你自己不拆,就要。”对党籍颇为看重、亦惧于“强拆”的王永来,遂签字同意。

回到村里,王对另一位需要拆迁的村民说,“明天就要扒房了,公家来的人多,咱打不过。”这位村民向《财经》记者回忆,“当时我说,不能打,打人犯法,他就不作声了。”

未见丈夫反常,王素莲回去老房做早饭。近七点,王素莲从老屋再次折回新房,发现王永来迎面返回老屋。再次回老屋后她发现,丈夫和家里的摩托车都不见了。

老屋步行到学校只要五分钟。但骑着摩托车的王永来,却在数十分钟后才携铁锤和汽油出现在学校。他中间去哪里了无从知晓,不过可以肯定,“汽油不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我家从来不存汽油。”其女王雪娟告诉《财经》记者。

这位23岁的女孩并不认为父亲听说过此前发生的几起校园杀童案:“这几天爸爸自己在新房里睡觉,那里的电视收不着台,老房的电视也早就不看了。”

《财经》记者获知,公安机关对此案的定性为“故意杀人”。

违建房

高中文化、在部队入党、曾任村民小组组长,即便如此,王永来一家的经济并不宽裕。夫妻双双以务农为生,长女在潍坊市打工,20岁的儿子在家待业。一家四口住在父辈留下仅两间卧室的老房子里,平时夫妻二人与儿子一间房,女儿睡另一间卧室。

“攒了一辈子钱”的王永来,最大的愿望是盖一幢新房,好给儿子说个媳妇。早在2001年他就在村委会获批宅基地,建房以前一度被王永来用做猪圈。

2009年,王永来完成了土地变更手续。其家属提供的村委会《通知》称,“经村两委同有关部门协调,决定将你处土地用途变更为建设用地。为此每户需缴纳1500元变更费用。”而据村委会于2009年3月16日出具的收据,王永来已缴纳此费用。

随后,王永来举债六万元,共计花费约12万元,于2009年6月建成面积161.7平方米的五间平房,新房获得了潍坊市房产管理局颁发的房权证。

王永来的不安以今年4月23日为起点。这天,他接到通知,由于“未经批准,擅自占用九龙街道办事处尚庄村集体土地建房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的规定”,“责令自收到通知书之日起两日之内拆除。逾期不拆除,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相关部门拟定的拆迁协议并未提及赔偿事宜,只提出安排王家住在村子附近一学校职工宿舍,租金由村委会支付。

按农村建房审批程序,建房前必须取得农村建房规划许可证、土地使用权证和建筑工程许可证。此外,建房用地的性质是监管重点之一,若是“18亿亩红线”范围内的基本农田,则坚决不允许建房。房屋竣工并验收后,凭上述证件才能获发房权证。而王永来既已获得房权证,说明市房管局认可了王此前的各项审批手续。

王永来新房位于尚庄村东北角,由于村中心已无多余空地,故近年来村民建房都在此。包括王永来在内,这次拆迁共涉及七户村民。

卫星遥感照片显示,这七户民宅所在地块确为基本农田。建于基本农田之上的王永来新房却获颁房权证,房管部门后来作出解释,房权证的颁发系被村委会提供的虚假证明所骗取。

据《财经》记者了解,此“虚假证明”正是违规的土地变更手续。由于《基本农田保护条例》明令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在基本农田保护区内建房,村委会无权办理土地性质的变更手续。《财经》记者另外获知,七户违建民房中只有两户拥有房权证,其中一户即为王永来。这意味着,村委会只为这两户提供了“虚假证明”。

无助者

《财经》记者获知,早在2009年4月,当地国土执法部门即发现尚庄村有15户居民在基本农田上建房,经口头通知后,其中部分停建,包括王永来的另外几户仍继续建房。

这意味着他对新生活的憧憬盖过了对可能执法的担忧,但悲剧的伏笔已然埋下。

口头通知无效的国土执法部门,随后将执法权委托给九龙街道办事处和尚庄村委会。街道办的介入,让执法程度愈发严厉。

对于王永来的为人,受访的村民评价一致:老实,并非火爆脾气,很少和人发生冲突。种种迹象显示,在事发前,左右着这位好脾气老实人的并非愤怒,更多是恐惧与焦虑。

“接到拆迁通知以后,爸爸一直就不爱吃饭,睡觉也少了。村委、镇上的人经常来我家,叫我们签协议,我爸爸一直不同意签,但他们就说,签也是拆,不签也是拆。”王雪娟回忆说,父亲那几天很沉默,整个人也明显瘦了下来。

为了保住新房,坐立不安的王永来打了很多电话,“12345市长热线”“12348法律热线”,还找过电视台,可都没什么效果。

“那几天爸爸给我打电话的语气都不一样,总是问我怎么办。”王雪娟回忆,“我也打了好多电话,但就是没法解决。”

曾密切接触王永来的村民介绍,在临拆的七户人家中,王永来因是前村民组长、老党员,被以“发挥模范带头作用”为由定为第一家拆迁对象。

王永来选择学校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被这位村民认为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上世纪80年代,修建学校征用了王永来所在村民小组的地,却未作任何补偿,于是他选择“死在了自己的土地上”。

王永来的新房子目前还在。拆房日却成为祭日。他用自己的死亡、五名儿童的鲜血,以及与之前数起校园血案一起形成的连环效应,暂时保住了他“一辈子的心血”。

本刊记者高胜科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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