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魔法师

时间:2022-03-08 05:23:07

高原上的魔法师

无论是照片抑或真人,现在的她和十多年前均并无太大变化。

但是,看着孩子们接二连三地长大,她说,会感觉到岁月的流逝。

她是张莉,福建女孩,很漂亮。她是一个优秀的策划人,是攀德达杰福利学校的创始人,是上百个孩子的老师。

但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魔法师。

因为她所到之处,周围的一切就变成了童话。

“你喜欢童话吗?”“喜欢。”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从一生下来开始,或者,从成为一个人类开始。”

第一次见到张莉,是在2008年的5月,四川什邡。

震后的罗汉寺内,作为志愿者的她站在那儿,和几个孩子在一起,个子娇小,浅小麦色的皮肤,结了两条简单的辫子。朋友介绍说,她是“班德拉姆・德蕾莎・圣张莉”。

班德拉姆是藏文“吉祥天女”;德蕾莎,是那位感动世界的天主教修女。这个多少带着点戏谑味道的称呼,源于张莉在拉萨开办了一个福利学校,自费帮助许多贫困的藏族孩子,请老师教他们藏族传统文化和手工艺。“她几乎是付出了一切。”朋友说。

短暂的几天中,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晚上在简易的帐篷里,我听见她打电话给拉萨学校的孩子们倾诉思念,并不厌其烦地叮咛他们照顾好自己。

救灾回来后,我偶然在朋友博客里发现一篇她写的“交代”。

有几句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切记要多抱抱比你小的小朋友,多亲亲他们,定期咬上几口。(我的经验是他们很喜欢被咬,咬的时候切记不要直接用牙齿,而要用嘴唇包着的牙齿)……万一我有意外,希望你们在我去世的七天里多跟我说话,让我放心地离开。你们要记住时间很长,我们还会再相见。”我看着文字,心想她是自己所认识的,最具备奉献精神以及执行力的女性。也许有一天我会把她的故事写下来。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她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圣女”,而是一个神奇的魔法师,念动咒语,世界就变成了童话。

对童话的喜爱,仿佛从出生时便开始。少女时代的张莉曾经许愿,“未来当一个写童话的人。”世界上的童话,只要是中文写或译为中文的,她几乎都看过。这些故事在几十年后的夜晚,被她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里,慢慢地讲给许多许多的孩子听。

90年代初,张莉开始自己创业,又于90年代末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七年中,她如“空中飞人”般飞赴各地,策划、旅行或购物。在他人眼里,张莉过着令人羡慕的良品生活。但她心里却有一方空洞,“好像缺失了一些什么”。于是她行囊中至少随身带一本童话,一旦郁闷,便钻进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真正直面空洞,还是在2000年初。张莉第一次来到。她穿着DIESEL牛仔裤、背着PRADA背包,行囊里有咖啡壶、蜂蜜、大麦茶,毫无例外的,还有卡尔维诺和阿巴斯。

高原的太阳灿烂到灼目,药王山上数百年历史的岩雕壁画色彩流丽到令人眩晕,八角街的小贩,一步一个大头的老阿妈,色拉寺击掌激烈辩经的僧众……这一切,只令她觉得像重历梦境般的熟悉。

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将精神生活凌驾于物质层面的地方。然而,她同时惊讶地看到另一群人:连温饱都不够或者刚刚达到温饱,上不起学以及不爱上学的孩子。而她买一个背包的钱,却已经够好几个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及治病。“那一刻,我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她爱童话,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却有太多的东西不是童话。

善意的第一步是捐钱捐物。2001年起,张莉拿钱送大昭寺广场的流浪小孩去读书;又帮其他流浪儿租房、买床、买煤气等,每个月给生活费。有人开口,她就毫不犹豫地给。但不久后便有拉萨的朋友告知,有人用她汇来的钱去喝甜茶打游戏,有一些孩子学会撒谎,“奶奶生病了住院要五千”,“包工头不给爸爸钱”……

她后来觉得自己愚蠢:“我感到伤心,更多的是内疚。为了满足自己的同情心,结果害了孩子,增长了他们依赖、不劳而获的心理。”

直接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

“每天说无常,但还是被惊到了。人类无法预知和阻挡死亡的来临,谁也不知自己明天是否还活着。重要的,是在活着时做喜欢的事,至少在生死之间留下一些什么。”

张莉开始考虑自己创办一所免费学校,教给他们照顾自己的本事,也教会他们爱和付出。

梦想可以很简单,实施起来却有许多问题要面对。杭州和厦门的两家公司尚等待她决策和运作,何况私人办学需要很多资金。“我想尽可能多赚钱,赚够了就回拉萨办学校去。”

令她真正迈出去的,是2004年目睹的一场车祸:一个年轻人就这么突然地死了。生命的无常和短促,令她立即结束公司,开始专心筹备办学事宜。

当一个人不是为了自己而付出时,身边总会奇迹般地出现协助者。张莉很快遇到了助手扎多,他是个公务员,停薪留职来帮她。

2004年到2009年,他们的足迹履遍了自治区、青海、四川等藏区的几百个村庄。招生的对象很明确:孤儿,轻度残疾和特困家庭的孩子,十二岁到十七岁。

曾听说过一件事:滴水成冰的冬季,张莉独自翻越雀儿山七八趟,坐违章拉货的小型运输车,眼睛被强烈的紫外线晒成角膜炎,脚趾头也被冻坏。直到一个当地朋友劝她不要继续,他们会拜托商旅带消息给那些游牧的村落。于是,她只好等那些惯于翻越冰封山岭的人,将家庭贫困又无人监护的孩子带来海拔4500米的亚青沟里找她。

然而这并非一种苦难――当行走于魔幻般的创造之路上时,每一丛扎破脚趾的荆棘,都正成为一种喜悦和庄严。

2004年,他们在拉萨市扎基西路市工商联小区租了六个院落,充当教室和宿舍。

2005年4月,攀德达杰职业技术福利学校成立。在藏语里,“攀德”是利他,“达杰”是宏扬,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孩子们能把爱以及助人的品质,像传统文化艺术那样传承下去。”

近百个年龄不等的孩子住进了学校,在里面吃、住和学习。像宫崎骏动画《哈尔的移动城堡》一样,张莉创造出“攀德达杰”这个奇幻王国,向许许多多的孩子敞开了梦想的大门。

“你快乐吗?”“当然。”

“他们爱你吗?”“我不在乎他们爱不爱我,不想这问题,因为我爱他们,这就够了。”

第一次来拉萨时,张莉被巍峨的布达拉宫和完美绝伦的雕塑、壁画所震撼。自然而然地,她将传统艺术作为了学校教学的重心。

学校设置有唐卡班、编织班、金属模造班和金属雕刻班。经过老师简单的考核和挑选,孩子们进入最适合自己的班学习。那些曾为大昭寺、小昭寺以及扎什伦布寺画过壁画、塑过佛像的工匠们被张莉请来,教传统工艺。除此之外,学校还设置了藏语课、汉语课和传统文化课等。所有学费和生活费一概由张莉负责。

从城市进入高原,时间突然像是静止了。

一年总有大半年,张莉待在拉萨。她在每个院子里种上植物。和孩子们一起精心照顾花木,成为她培养他们耐心和细心的一个方法。书堆满她的办公室和她宿舍,孩子们还有专用的图书室,四面墙的书架上摆得满满的。她在阳光灿烂的窗前阅读;在书桌前写童话;和朋友们在email里探讨哲学、佛教和生活点滴。

她似乎从未那么快乐过。

最爱的是寒冷冬夜,和所有孩子们聚在一起唱歌,聊天,她讲述《天鹅湖》、《拇指姑娘》、《小王子》,也讲自己写的童话故事――孩子们更喜欢后者,因为情景都是他们熟悉的。周末,她会和孩子们一起看阿巴斯的电影或宫崎骏……深蓝色天空下的他们,美丽到几乎不真实。

只是一切光明,都必然经历许多曲折与磨难。

创办学校,行走招生,耗资无数。校舍租金、老师薪资、交通、饮食、医药、学习用品和工艺材料、辅料……平均每月要花费6万多。那个曾经频繁香港购物、度假旅行的张莉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因为厨师买的土豆每斤贵了几毛钱,而直冲赛康集市和小贩讨价还价。

“我从不排斥工作和赚钱,因为这样才能让我活得更有意义和价值,才能让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勇者无惧――真正的勇者,未必无惧,只是再恐惧,也会咬牙闯关。每一年,她不得不离开拉萨几个月,奔波于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凭借当初积累的客户以及过往经验和判断力做项目,赚取学校的维持费用。

诚如那句老话,“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又或者,“众人拾柴火焰高”。

前军区的崔毅将军带领官兵帮助过他们,至今某工兵团依然时不时送些粮食和水果到学校;前铁通公司分公司的老总刘小刚,在调回成都前还交代接替者继续为学校提供免费电话;每年都会有朋友号召周围人寄干净的旧衣服给学校;经济危机时,总有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伸手。孩子们在大家给予的温暖中,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五个冬夏。

2009年的8月,我和一群朋友去往拉萨。原本说好和张莉见面,结果她又匆匆去了北京,临走前请校长扎多帮我们联系桑耶寺。

我们在这座公元八世纪的寺院其中一个殿堂内,见到了攀德达杰绘画班学生为寺院免费创作的壁画,每一尊佛、菩萨,造型都极为优美,绚烂瑰丽至极!我的朋友们啧啧惊叹,难以置信它们竟出自只有几年学龄的学生手中。

我想,张莉这个魔法师,一定悄悄给孩子们施了咒语。而这个咒语,一定是治愈系的。

2004年,当第一批孩子们来到攀德达杰时,他们脸上写着的是怯懦、自卑和一种生存压迫下的呆滞。他们踢球时,不小心把球踢到某户院子里,女主人怎么也不肯还球,于是苦苦哀求:“我们都是孤儿,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把球还给我们吧!”张莉气哭了,“孤儿这身份不是你们交换任何事物的条件,人不能活得没有尊严!”

2008年的4月,张莉带上十个学生到北京参加第十一届国际艺术展。孩子们自信、好看,能流利地用汉语告诉人们文化艺术的起源。他们的绘画作品、金属类艺术作品,观者无不称赞。有人打听这些作品,想高价购买,张莉拒绝了。

没多少人理解:卖掉艺术品,用赚来的钱维持和发展学校,成为良性循环多好?她解释:“我希望保持最初的纯净,不想为了应对经济困难,而渐渐偏离‘初心’。”她不愿意给人添麻烦,除了熟悉的亲友,甚至从不联系媒体帮忙,虽然在朋友中有很多人正从事着这一行。“我得对自己负责。”她那样解释。

在张莉创造的城堡中,孩子们茁壮长大。

而对于张莉自己,生命也因为他们,开始日趋完善。最关键的是:她开始掌控自己的命运――当许多人臣服于生活时,另一些人却能操纵生活。她正逐渐变成这样的人。

在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中,小王子从一个星球走到另一个星球,在旅途中,他感受着爱、欢乐、友情、原谅。他在行走中渐渐长大。

张莉也是一样。一个阶段的创造完成了:攀德达杰基本趋于稳定。校长扎多为人负责、耐心,已经熟悉学校一切事务,培养出几个非常出色的学生,能帮助一起管理学校的运作;孩子们养成了互相照顾的习惯,像一个真正的大家庭般生活在一起。而她,也该从这座城堡中走出来,开始新的旅程。

2009年的9月,在北京五道营胡同的藏红花西餐厅里,张莉告诉我,她很快就要去云南怒江考察。那边的山寨据说更为贫困,江上连桥也没有,只能靠绳索渡过。那里也有许多需要帮助的孩子。

怒江将是张莉创造的另一个世界。它决不会是攀德达杰的简单翻版,而是另一个为当地的民情、风俗和文化量身打造的新模式。不过,无论故事怎样不同,它都会有着同样的核心:一个在精神之路上不屈不挠前进的人,持一种名为“爱”的咒语,和永不放弃的精神。这些足以让她在未来变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20年前,张莉希望当一个写童话的人。

20年后,张莉将自己和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童话。

上一篇:“岛主”变身记 下一篇:特立独行的资本“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