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上的感应思维

时间:2022-03-03 08:29:49

我们身上的感应思维

远古人类把世上的事物理解为互相感应的东西,死人和活人互相感应,星辰和生死兴衰荣辱感应,木星主福而火星主祸,女人梦见了神人,或者跑到山里踩了一个脚印,就怀孕了。这种思维方式叫作“感应认知”。初民社会中大行其道的巫术就是建立在感应思维之上的。人们施用魔魇让对手得病甚至死掉,或者让战斗的敌对一方失掉阳气,增加自己的阳气。

相信感应跟相信物理因果是不一样的。在物理因果关系中,受动的那个物体是完全消极的、被动的,比如施力给桌子,桌子是完全消极的,力来了它就动,力撤了它就不动。而在感应中,受感者并不完全是被动的,并不只是被驱动,它有所感、有所应和,它在受感而动之际是积极回应的,就像是对呼唤的响应一样。你要问施用魔魇的巫师通过什么物理机制让那人得病的,他回答不上来。

不过,因果这个词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佛教里的因果报应,一个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原因和结果,物理因果。佛教里的因果报应恰恰是感应的一个突出例子。你做了件坏事,后来你得到报应,这里的联系不能用我们今天所说的因果关系来理解。

我们把感应叫做远古人的思考方式或者野蛮人的思考方式,但在我们心里还留存着这类思考方式的很多遗迹。口中念念有词,相信自己受了什么功,刀枪不入。民间现在还有跳大神的、施魔魇的。我们身边的人,也有不少仍然相信占星术,相信降灵术,很多人到庙里烧香、求签,想生孩子去求观音菩萨。谐音字的避讳,吉祥用语,也都属于此列。今天,凡是不用因果机制来解释事物的发生,我们都称之为迷信,而我们现在叫做迷信的东西一多半属于感应。种种气功此起彼伏,其中很大一部分在于相信感应,例如意念致动:使劲盯着一个杯子,心里使劲移动它,杯子就动起来。或者,瓶子没打开,药片就到手里了。

列维・斯特劳斯早就指出,所谓“野性的思维”,并不随着文明的发生而消失。也许我不信意念致动,也不去烧香求签,但是有些想法我们每个人都很难逃脱。今人不一定还相信天垂异象则见吉凶,但逢巨大的自然灾变,人们仍难免会感到它与人事有一种内在的关联。有个恶人朝你的父母照片上吐唾沫或者扎一个钉子,你再理性也会怒不可遏。你知道这在物理上对你父母不会造成一点伤害,但你仍然怒不可遏。你受过高等教育,可仍然会把负心人的照片撕碎以泄愤。在幼儿身上,在梦里或者白日梦里,可以发现更多的感应思维元素。

感应认知不都是老百姓的迷信,在学问家的理论里也找得到感应的痕迹。在阴阳五行理论中,阴阳错行,则天地大骇,于是有雷有霆。与气象物理学对雷霆的解释对照,立刻可以看出这是感应式的解释。今天仍然盛行的各种民间理论,例如星相学、很多气功理论,更是充满了这类感应因素。

的确,日出与生命的兴旺,日落与衰亡,大地和母亲,这些联系是那么自然,简直很难不觉得它们互相感应,简直无法不从这些联系开始来理解世界。它们是最古老、最普遍的人类思维形式。它们既是情感又是思想,所以,荣格把它们称作认知原型。通过象征和隐喻,认知原型在艺术中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仅如此,即使在科学理论中,象征和隐喻也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关于社会的大量隐喻,机体、阶层、机器等等,社会科学堂而皇之加以采用。无论近代物理学多么抽象,但是物理学中的一些基本观念仍然依赖于隐喻一类认知原型。电流这个词是隐喻类的,对电流的描述携带着“流”这个词在水流等形象中所具有的语力。电流不是一个单独的带着隐喻的词,这里出现的是一组隐喻。电流通过电阻很小的导体,其中“电流”、“通过”、“导体”都带着隐喻,并且由此构成一幅统一的图画。在心理学家荣格看来,能量和能量守恒的观念也基于认知原型,“能量守恒观念一定是某种潜伏在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始意象”,同样的观念也表现在魔力、灵魂不死等等之中。这并不是心理分析学派的奇谈怪论。著名的科学史家在他的《科学史》里就这样评论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心灵为了方便的缘故,总是不知不觉地挑出那些守恒的量,围绕它们来构成自己的模型。”

科学理论的确在努力消除这些隐喻,然而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充分达成的目标。科学哲学家哈瑞就此说道:“我敢斗胆断言,没有哪个物理学家,无论多鹰派的物理学家,他在说到例如‘导体里的热流’时所意谓的丝毫不多于‘温度随时间发生的变化’”。哈瑞敢于做出这个断言,是因为“(电流)这类语词不可能被人工建构的表达式替换而不毁掉电动力学的概念基础”。

电流这一类概念之被采用,不是偶然的,因为它们天然带有理解。用哈瑞的方式来表述,它们同时既在描述也在解释。实际上,我们今天所谓理解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说:被纳入了认知原型。不能被纳入原型的才需要另加解释、另加论证。

感应认知不曾从人心中根除。实际上,作为认知原型,它永远不可能从人心中永远根除。且不说星相学、到庙里烧香求签之类。感应认知以各种更加隐秘的也更加重要的方式参与我们现代人的思考和理解。

陈嘉映先生是当代著名哲学家,被认为是“中国最可能接近哲学家称呼的人”。其讲解风格深入浅出,通过本文论述的旁征博引、描述的生动形象即可见一斑。文中“感应思维”的论述实则是在两种不同的学术语境中展开的:前半部分“感应思维”的起源涉及到由英国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宗教史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1854~1941)所发现的巫术起源与日常禁忌中的交感律;后半部分“感应思维”的认知意义涉及到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分析心理学的创立者卡尔・古斯塔夫・荣格(1875-1961)的认知原型理论。两种学术话语的对接完成了对整个“感应思维”的起源与其认知意义的论述。作者能将深奥复杂的学术话语转化为通俗易懂的科普语言,实在得益于作为哲学家的科学素质、渊博的人文学识与深厚的文字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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