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诗篇才刚刚开始

时间:2022-02-03 09:49:05

我是个很怕冷的人。尽管我在冬季谩骂寒冷,在夏日谩骂燥热,但我坚信我喜欢夏天一点。

算来算去我和陌认识了不下十年,但记忆中留下的是那十几个夏,每每乘着微热的风来,一路伴着悠远的蝉声。

当我安下心来回忆,陌已经在千里之外黄沙滚滚的X城。

我窝在卧室感觉意识一点点被抽离,在游离的空气中沉沉浮浮。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着那么多个陌和我,那么多个年年岁岁。她的骄傲、沉静、压抑,我的幼稚、慌乱、颓废……长久以来我都扮演着这样一个消极的小角色,衬托着陌的女王气质。

就像昨日的我抓着自己拼命问“这样混下去怎么办啊怎么办”,我以为没有人能给我答案。后来发现,这些飘着蝉声的夏季,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年,我和陌在Z城。

那时Z城已经是有名的火炉,但还不像现在这么热。尚不繁华的大街小巷,浓郁的绿意沿着狭窄的马路肆意蔓延。树很杂,有的长得稀奇古怪,但从上到下都透着蓬勃的生气。两棵歪歪扭扭的矮树张牙舞爪地立在中山路车站站牌两侧,像两个凶恶的门神。

到了夏天,OO@@的蝉声,就从这些虬枝里泼洒出来,被暖烘烘的微风吹向远方。蝉声飘进教室的时候,数学老头子喋喋不休的声音会变得越来越远。困倦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没进来。我用手撑着脑袋瞪着旁边一边听讲一边在薄如蝉翼的劣质A4讲义上画中国娃娃的陌,问她还有多久下课。“你自己不会看钟啊?!”她呛得我哑口无言。

那一年我和陌小学毕业。她那精明能干的女强人老妈风风火火地一车开到校门口,把还来不及感伤缅怀一下“我们终将逝去的童年”的陌塞进车里,飞驰而去。我在一骑烟尘中望见车后窗里陌惊惶悲怆的面孔,俨然被拐卖的幼童。

说到陌的老妈,咳,请允许我先为发小默哀三秒钟。诸位必定听说过“本科生是黄蓉,硕士生是李莫愁,博士生是灭绝师太”的言论,不巧的是,陌的老妈正是一个剪着极短头发、衣着简练、蹬着一双鲜红高跟鞋、不苟言笑的博士精英。

竞争观念在精英老妈脑中根深蒂固,注定了陌必然的“悲剧命运”。当陌小学三年级就被绑去一个奥赛讲堂时,我正大嚼亲妈做的喷香鸡腿,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小屁孩搞什么奥林匹克嘛”,然后被老妈轻敲脑袋。

“自己偷懒还笑人家。你要是什么时候能多学学陌,我也不用操这么多心了。看我这一头为你操心操白的头发。”

“哎,本来就不黑好吧。”

“你是不是不想吃鸡腿了?”老妈亮出一个犀利的眼神。 陌是榜样。那个时候,在大人们眼中,陌于我而言就是这样。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陌这样“万恶”的发小,就被称为“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我会邪恶地想,如果这个大学霸哪天没考好,一直缩在她光环背后的我一定会很开心。

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我和陌错综复杂的关系――小学同桌,初中同校,高中同城。我和陌拥有成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充足理由,亦有变身冤家的可能趋势。然而这些流年却避开纯粹的朋友或冤家或各种狗血剧情,真实地残忍地永不停息地漂流。

我们像中山路车站两侧一起生长的小树,呼吸着同一方空气,招摇着同一季夏,扭打在一起,弯弯曲曲,或亲密或嫌弃,最后义无反顾地朝不同的光芒前行。

天才少年!以前常常听大人们这么夸奖陌。她仰起乖巧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漾着笑意。我情不自禁地去拍她的小脑袋:“这样多好,多温顺呐。”下一秒大人们离开,她就挥着爪子狠狠地抓我挠我――于是我明白了,陌在大人和我面前是截然不同的。

毫不知情的妈妈在厨房里唠叨,热气腾腾的菜香飘进卧室:“乐乐啊,平时多学学人家小陌嘛,成绩好脾气好……”

“哎哎哎哎!”我嘴里一刻不停地吐字。双眼紧盯电脑屏幕――哎,这个BOSS真难搞。

“我刚才碰到小陌妈,她在上小升初学前班,我寻思着给你也……”

“啊!”我一声惨叫。屏幕上滚出一行英文-Gameover!又死了。

学前班放学后我和陌一起去中山路车站等永远晚点的公交。她喜欢车站旁推着泡沫箱的婆婆卖的口味清淡的香草味冰淇淋,我喜欢哈密瓜味。我们在灰尘扑面的人群中肆无忌惮地大口啃冰淇淋和斗嘴。

小升初学前班最后一天的冰淇淋是她请的。她说:“陈乐,以后我们不同校了。多谢你这六年的无私衬托。”

“哎,别这么瞧不起人,”我皱着眉啃一口浅绿的奶油,“我也读一中。”

“一中吗?你?”她无比震惊地盯着我,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你也能读一中吗?凭什么啊?!”

“哎,小气包,又不会同班。”

时光哗啦啦啦飞到初中。她读火箭班,我读平行班。她上台拿一个又一个的大奖,我在课上睡觉课下三国杀。班主任鄙夷地讥讽我:“陈乐你就晃吧,以后职高都没得念。”

我认真地想一想,觉得职高还是有得念,也就没太当回事。

初二,开始上晚自习。小陌妈大概是觉得女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叫我和她一起回去。期中考完我去她班上等她,看见她坐在第一排靠墙的位置,低着头火速地清书包,加厚的镜片在昏黄的吊灯下闪着异样的光彩。

“其实一中也不怎么样啊,吊扇太老了,我总担心它会呼呼地掉下来。”我陪她走出校门,“好在我混得开,也就暂且屈就在你们这些非人的地盘了。”

她对着我翻个大白眼:“上课睡觉又被抓了是么?英语考试又是不及格是么?地理会考又是全涂的A是么?”

“不是的,”我摇头,“这次选的B。什么都要尝试下,是不是?”

“陈乐你少贫嘴!”陌气势汹汹地吼回去,“给我点像样的成绩看看啊,你这种消极的生活态度会拖累我知不知道啊?”

我回头看她,愈见迷离的夜色中,可爱的小脸上,清澈的大眼睛中有泪光闪烁,小嘴倔强地嘟着。

“你也会哭啊?”我眯起眼,“怎么了?天才少年也会考不好吗?”

“烦死了,”她踹我一脚,低下头去,“联赛拿的三等奖。”

“厉害啊。”我嘿嘿笑着揉乱她蠢蠢的西瓜头。

“一点都不厉害!”她皱起眉,一字一句道,“三等奖是最次的。我们学校有三个二等奖的,都不是我。”

“还有机会嘛,下次拿个二等奖不就行了?”

“二等奖无效。”陌墨色的眸子里闪着凶猛的暗光,声音阴森可怖,“妈妈说,一等奖才能进恒高最好的班。”

高中么?好遥远的事情。我走过喧嚣的夜市,撩人的蝉声掠过耳际。

“陈乐,你呢?”她的大眼睛逼紧我,“你对未来的打算是什么?”

“什么,一定要把话题弄得这么沉重吗?”我嫌弃地瞪她一眼,“你像我们班那个大魔王。”

大魔王是我们班的班主任,严厉的矮个子小女士,总是沉着一张脸,像我们欠了她几百块似的。或许是我调皮捣蛋给她起外号,我能感觉出她很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喜欢她。

“我的梦想,”她径自说道,“就是考上X大,出国,当植物学家,申请一个项目,在安静的无人区研究植物。”

我不以为然地咂咂嘴,“你还真孤僻。”

她毫不客气地给我狠狠一爪子:“你呢?”

我停在车站,远目深沉道:“当作家,云游四海,尝遍天下美食……大概就是这样。”

蝉声此起彼伏地应和着我。

又是夏天了。

“初三了,小陌学习很忙,乐乐你没事就不要找小陌了。”

“职高也不是那么好考的。” 小陌妈来接小陌时这么对我说,语气轻飘飘的有些讽刺的意味。我傻站在校门口有些发愣,看着陌低着头乖乖地坐上车,一骑绝尘。

其实早已料到。上次碰巧听到小陌妈跟陌谈什么“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时我就明白。灼热的夏阳透过枝枝蔓蔓落在我身上,我看到班主任不屑的表情,看到陌无奈的背影,看到妈妈失望的双眸……前所未有的慌乱立刻吞没了我。

我真的,要一直这样混下去吗?我低着头不知所措地踩着自己的影子。

一分钟,两分钟。转头跑回教室,把抽屉里的作业抱回家。

之后的几次考试,我的成绩一路攀升。老班请我去办公室喝茶:“你势头很好,好好学,三中可以冲一冲。”

我点头,回教室时撞见陌,满脸泪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报出一个我永远也考不到的分数,蹲在我身边嚎啕大哭。我送她到车站,找老婆婆买哈密瓜味的冰淇淋给她。

“什么啊,甜得发腻。”她抬着红红的眼圈,“为什么不买香草的?”

“卖完了嘛。”我胡诌,“女孩子应该多吃甜的,对心情好。照你现在这种发展趋势,以后搞不好变成灭绝……”

“啪”的一声,我听见我的小腿在哀鸣。我龇牙抬头,看见陌轻轻地笑着。

当晚收到陌的短信:我把呼叫转移设到你这里了。待会如果我妈找你,帮我对付对付。我愣愣地停下写数学的笔,问为什么。她说笨蛋,我在离家出走。我说你疯了吗?不就是四调没考好?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她似乎很坚决:不想回家。不想面对妈妈。

我在深夜中迷惘着。眼前浮现出一双哭红的桃子眼,委屈得叫人心疼。

“回家吧。”我打出不是自己风格的话语,“我们还是要中考,要高考!”

夏季复夏季,我们在同一座城市不同类的学校成长。听说她在恒高最好的班里摆尾。还是那样努力,不参加聚会而是奔波于培训机构。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去了X城,那座黄沙漫漫但升学压力较小的远城。

“那里的雾霾吸得很爽吧?”我偶尔在百度上瞅一眼那座城市的天气,揶揄她。

“你呢,快高三了,学习压力越来越小了吧?”她毫不客气地回击。

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现在的我行走在Z城。为了争夺“全国宜居城市”的Z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狭窄的马路扩为平坦大道,两旁栽着整齐划一的梧桐。中山路车站的两棵“门神”移走了,推着泡沫箱的婆婆也再没出现。站牌后有新的冷饮店开业,年轻漂亮的店主姐姐用酥软的吴语问我:“新口味的可爱多,要不要尝尝看?” 十一年了。原来认识陌已经这么久。

“我打算考W大。”

“准灭绝师太,不是非X大不上的吗?”

“W大就业率高啊。”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说你要考X大,出国研究植物。我说要云游四海?”

“那些都是年少美好的梦啊。”

为什么这个夏天没有蝉声?那些吵嚷嚷的蝉呢,都热死了吗?我一个人在公交车里气急败坏。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和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曾经我以为我是淹死在海里的鱼,陌是永不知疲惫向上高飞的鹰。蓦然回首,原来与她一起长大的我,才能看到这个表面坚强倔强的女孩内心深处的脆弱。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都是掩饰着不切实际的梦,在现实中摔倒了都会痛的孩子。

“人家都说男孩子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像我们家乐乐啊,就是初二的某天突然玩醒了,也知道开始努力了……”

窝在房里和陌网聊的周末,听见妈妈藏不住欢喜的声音。电话那头又不知是哪个同学的家长了。跟她说了好多次,这样会被认为是炫耀,却依然拉不住她为我自豪的笑声。

“陈乐,那天被你一说,倒是有些感慨。”

“嗯?”

“加油吧,也许真的能实现也说不定。”

天空一下子晴朗了,欢快的蝉群响亮地歌唱着高二最后的假期。

带着陌把邻街商店的财神爷换成奥特曼的年纪已经走远,新的挑战立在眼前。

还记得陌去X城时对我说:“陈乐,虽然常常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我很开心有你这个大蠢蛋做朋友。如果你还不好好学习混好一点,以后就不要来X城找我了。“

我不记得我当时又贫嘴甩了些什么话,也许有些话更适合放在心底,独自品味。

“你知道吗,我学你看文学杂志时看到有人说,青春是一首太过仓促的诗?”

“我觉得,也许我们的诗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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