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记

时间:2022-01-30 05:54:32

上课记

1,八十个学生

学院教务说,今年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招新生共八十人,两个班级。

我实在吓了一跳,这么多人!很快,他们都安静地坐在下面了,齐整整的。我把上课时间都选在晚上,现在的人到了晚上脑子才最好用。

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面,扬着八十张刚被军训晒黑的脸。这些面孔年轻又完全陌生,能感到第一次面对满屋子陌生人的疏远,距离,隔阂。

他们都安静着,第一排学生就坐在讲台下面的不到两米间,他们每一个都是这个国家青年知识分子中的具体一员,农民的儿女超过一半。

下课路上,全无来头地想到很多年前有本小说的书名:《新儿女英雄传》。

2,专业

我问他们:喜欢这个专业吗?

回应很迟钝。和前两届新生差不多,2007届我的学生中大约只有百分之十选报了这个专业,其他都是被调剂来的,他们对这个专业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有人失望懊悔:如果高考分数能再高出几分,也许就能去学热门专业经济、法律或者英语了。

百分之七十的学生,从来没进过电影院。八十个人中,进过剧场的只有两个,当然不是看歌剧、话剧、实验剧,是看地方戏。很多学生不能从类型上区分电影和电视。有人起身自报他最喜欢的电视剧是《逃出亚马逊》,有人在下面订正:那是电影。不少人都以为通过电视机看到的“故事片”就是电视剧。

据说,当今已经是现代传媒最发达时代,就我对学生的了解,他们人人有不离手的手机,偶尔跑到校外网吧去上QQ聊天,但是,对日渐发达的网络信息和纸介传媒几乎不关心。

我说,来自乡村的同学,不必为自己缺少见识而自卑,你们还没意识到,你的全部乡村经验就是你自己的宝库,那里面才有你自己的独特发现,你自己可能创造的全部故事和诗意,只有它是你的,别人编造不出来的。显然,他们一下子听不进去,隔一会,就眼睛向下扫一眼手机,他们现在最急切的是洗掉自己身上的全部“泥土气”。现在的学生即使出生在最偏远贫困的农村,也是“读书人”,从小到大都是农民眼里的“学生”,很少做土地里的劳动,没经历过春种秋收,没时间为田里的旱涝收成着急,既没有足够的兴趣情感去理解他的乡村,又急不可待地盼望着一步跨进大城市,享受时尚的新生活。

3, 哪儿来的优越

有两个学生分别过来对我说,老师,我从中学起就爱好文学。两个人都说到自己准备写书,有一个都开始动笔了。很快,我注意到,他们有点特立独行。

半个学期下来,总是感到和他们接近起来有什么障碍,按理说,我该特殊关注那些喜欢文学的孩子,我和他们的关系应当亲近,事实却相反,我总是感到这两个学生身上透出某些自鸣得意,能感到他们有异于普通同学的优越感。他们交上来的作业不够踏实,喜欢空洞的抒情,除了华丽的句子,丝毫没见到比别人突出。

文学难道是一件披在身上的漂亮锦衣?我没有再过问他们是不是在动笔写书。

4,问题最多的小姑娘

只要我碰见她,她一定跳过来问问题。她是从湖北考来的,个子不高,整个人跟一汪清水一样。她说,老师呦,写不出东西来,好没感觉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谁都有没感觉的时候。

又一天她问我,按老师的要求,会不会写成流水账啊,没有好词好句,不是很容易变成流水账呦。经过她的提醒,我多次在课上提到对“流水账”的再认识。

期末,在楼梯上她追上我。她说,老师呦,大学的考试好怪啊,为什么要拖这么久,就那几门考试,从七号考到二十二号,要知道我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了,我们最会考试,狠命背啊背,一下子一两天全考完多轻松。

我说,也许是让知识更巩固吧。

她说,大学就是这样啊,真是不知道。

他们的“身经百战”有意义吗?

最后一次课,我们一起离开教室,她告诉我,这个城市超级让人懈怠,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睡午觉。我说,一个年轻人当然不会被一个城市的节奏影响,要有自己的定力。她一阵点头,但是,看得出心里很疑惑。

5,谁认识罗密欧、朱丽叶

今天的作业是为俄国画家夏加尔的作品《小镇》写一篇短文字。我事先说了,可不要写成罗密欧、朱丽叶,谁认识那些古老浪漫的外国人?我们就写自己身边的人和事。经过了提示,不见罗密欧和朱丽叶了,但是牛郎织女来了,有很多人交上来的通篇都是抒情,堆砌着假大空的“好词好句”。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他们看见夏加尔的画上一男一女飞在天上,心里的第一感觉可能就是“不真实”。这些孩子们在进入大学之前的全部人生经验都是绝对的现实主义,面对夏加尔的“空中飞人”,除了冥思苦想胡乱编造,很难想到别的。

他们不相信,也没想到过,在他的生活中能出现那些美好而超越现实的人物和事物,他们很难理解和描述“人的飞翔”。

你们的想象力呢?我忍不住说。

下面没一个人出声。

6,好词好句

大概,“敬业”的中学语文教师都要求学生们储备一些“好词好句”,万用的。在前三次作业中,大多数的开头都是“椰风蓝天”,“海浪涛声”,一大段铺垫,占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篇幅的抒情辞藻,然后才进入正文,开头和正文没有丝毫关联。

我提示他们不要展示所谓“文采”,直接说出你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原本的感觉。

我真怀疑他们还有“原本”的感觉,十二年的语文教育把这些感觉给彻底毁灭掉了?

我准备消灭毫无意义的好词好句,但是,他们接受起来很困难。一个女生说,她从来就觉得好文章要以好的景物描写开头。另一个女生有点庆幸,她的作文历来被初中高中老师都不看好,因为没好词好句,终于有了我这么个奇怪的老师不那么要求了!

一个男生在作业上写了他的疑问:老师不赞成我们写好词好句,但是,我正在看老师的一本书,你在书里也有很多好词好句啊!

我说,那本书里有些文章写在十年前,现在我认为没有力量的作品,也许能靠好词好句得到化妆品的作用,而扎扎实实的写作恰好相反。

7,王书为的“父亲”――写一个人物

今天的作业是练习写人物,要求短小,干净,栩栩如生。一听到作业,下面又出现轻微的叹气。二班同学王书为的作业不错,全文不长:

父亲

火车一路南下。车厢里,父亲把头仰靠在椅背上,眼微闭,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下午六点许,火车驶进海口火车站,减速时的震动惊醒了父亲,他睁开眼,问道:“到了?”“没有,在减速,还得等一会。”我说。

在火车减速的过程中,父亲的屁股一直没有完全落座,他的右手一直撑在座椅上,一会看看窗外,一会望望行李架。“咣当”一声,火车停稳了,我说:“到了!”“这回是真的到了!”说完他便直起身取行李箱。箱子很重。

我看见他憋红了脸,踮起脚,左手把箱子往上用力一顶,右手迅速地把箱子往外一拽,拉了下来。我们就裹在人堆里往门口挤。父亲在前,我在后。他把箱子扛在右肩上,右手紧握着提手,左手扶着箱子的左下角。他会不时的回头看我。有时他想从右边转头看我,但被箱子挡住了视线,他就迅速地转过头从左边看我,看到我以后又迅速地转回头继续往前挤……

王书为用细致的描述,写出了父亲不多的言语和动作,其中深藏着一个父亲送儿子到大学报到的心情。虽然,朱自清《背影》中的父亲早进了教科书,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都能发现自己和父亲间的亲切和生动,没有新的感受的不断发现,文学当然死路一条。

放学路上,几个学生都问我,王书为这么写算不算“流水账”?我让他们自行判断,我认为不是。我还强调,他写得细腻踏实,没有使用好词好句。

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他们最近世界上正在发生着的事情。进入11月,我们的课上加了“十分钟时事”。

16,物伤其类

11月26号,在电视上看到了“肖志军事件”的报道。在看电视之前,我也只是扫过一眼报纸上的文字标题,没有特别关注。不能不承认影像的力量,我看到屏幕上那个委琐的男子正守着白布裹着的尸体,想抚摸又不敢抚摸,想接近又很怕接近,想哭嚎已经哭嚎不出来,那一立一卧的是一生一死的两个人啊。

11月27号上课,我对学生们讲了我了解和看到的事件始末。我说,作为事件,它几乎包含了当前中国社会问题的所有关键词,而作为一个人,我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下面有人在发笑。也许,他们觉得老师不该这么脆弱和感性?

当我说到,那个死去的叫李丽云的孕妇只有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们中间发出一阵叹息,很快下面平静了,我说,这个死去的女孩曾经在电影学校读过一段书,他们又叹息一下,很快又安静。

我已经注意到了,对于他们,很多社会新闻都好像遥远而孤立地存在着,而我们的大学生是“骄子”、“学子”,高傲着呢,和那些社会芜杂茫茫人流似乎不搭界。我反问他们,谁敢说这事情不会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比如孙志刚。

下面依旧没什么反应,很多人并不想知道孙志刚是谁,在孙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我提醒他们,今晚下课以后,电视里还会播出这个“签字事件”专题节目的后半部分。

第三天,11月29号,又上课,我专门问了,居然没一个人主动跟进这件事。

他们平时没有电视看,新生宿舍不能马上开通网络,占地三千亩的校园里只有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报摊,主要卖英语报、电脑报,花花溜溜封面的《读者》杂志。当然,如果真正想关注,可以去街上找网吧,可一旦进了那里,更吸引他们的当然是上QQ聊天和打游戏。八十个人都没有去关心那个叫肖志军的人。我们具名为人文传播学院,人文就是这么学的?

17,责任

晚上,一个同学拉着她的老乡来找我,在走廊里把老乡推到我前面替她说话:她的学籍注册出了点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告诉父母。

我问她父母做什么的,终于她走到前面来自己说话了:他们都是农民。

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关系你的命运,你不能靠别人,要去找去问,你要自己去跑。

她吭吭哧哧说还要上课。我忍不住问:你的学籍重要还是上课重要?

她们慢悠悠拉着手走了。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对社会负有责任,可是,自己的前途遇到问题,也能涣散淡漠,随其自然?

18,钱

“我想我需要钱”,在学生作业中出现这样直露的句子让我吃惊。

讲评作业那个课间,人来人去,我找到了这个学生,确认了她是个子高高的,一直都坐在最后排的。

我说,想和她聊几句,我们避开人,到楼道里。我说,我看了你的作业。

我只是说了这句话,她顿时满脸的眼泪,扑簌簌地,不是流眼泪,是泪如泉涌。晚上,海风强劲,能感觉到她在向后用力抵靠住栏杆。那么多的眼泪,得忍了多久啊,这孩子哭得太难过了。不用听她解释,我相信她写的都是实话,她确实太缺钱了。虽然哭得厉害,她还是口齿清晰,讲了她家里的情况。连连给她递纸巾,碰到了一只特别结实的手臂。

她在作业里说,别人都会说多么好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的校内活动,可是我学不进去,我需要钱。

她是海南儋州人,家里三个女孩,一个姐姐刚去江西读大专,本来考试成绩不错的,但是再三选择,读了收费最低的一所学校。一个妹妹正准备报考职高。三个女孩同时读书,而这个家庭全靠她的母亲支撑。另一次,她和我提到了她父亲。在海南的乡间,经常能见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做重体力活,比如扛钢筋,而壮年男人们常常聚在茶馆里翘着一双赤脚聊天喝茶,“老爸茶馆”遍布乡村,这是海南岛的地方民俗。

快期末了,她主动来告诉我,已经在申请助学贷款,也得到了来自捐助的每月一百元生活费。

也是因为她的作业,我在班里讲了几分钟金钱观:“钱”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活在世上,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很明显,能感到他们的不认同。他们可能在想,老师啊老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许只有当一个人不缺钱以后,才能开始理解钱远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这话他们听不进去,但是,必须告诉他们,还有另外的价值观。

他们带着善意摇头,左右议论,大约是说,钱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

我将把我的话寄存在他们那里,当他们衣食无忧的一天就会理解,有很多东西都比钱更重要,希望这预言快一点兑现。

19,午休・突然

凡高的油画《午休》:麦田,一对青年男女倚着麦垛睡着了。这次作业是让学生们在这个画面的基础上扩展出一个小片段,题目是《午休・突然》,写一个突发事件的降临。

他们来问我,能表演吗,大家分组讨论,写出剧本,再排练表演出来。

几天后,八个小组分别表演了《午休・突然》。

没想到,八组表演无一例外,都是灾难的突然降临。

我忍不住想,现实生活丝毫都没给这些孩子以安定感吗?

为什么突然发生的都是坏事?我问。

他们互相看看都不吭声,好像我的问题很怪异。

八十个人,居然没有一个想到好事情,幸福的事情也是可能“突然”而至的。

20,课上作业

我把木雕面具摆在讲台上,插上一条新鲜的树枝。

《戴树枝的面具》是课上作业,要求他们在半小时里完成。这些“训练有素”的“作文高手”不用思索,沙沙沙埋头就写,只有三个人走到讲台前,顶多用半分钟时间观察这具木雕面具和有绿叶的树枝。

一星期后,有人来补交作业说,那天他没来上课。

我问他,没上课,你就没见到面具啊?

他马上承认没见到,表情真平静,好像觉得这没什么,他一定以为是不是亲眼看到了面具并不重要,交上了作业才重要。

我对他说,下次这种情况,可以不交作业,也可以写你亲眼观察到的别的东西,不应当凭空硬写。

靠想象就能写出“所见”,是他们的想象能力超强,还是无中生有随意编造的能力超强?亲眼所见,一直是我强调的,也是他们一直忽略的。

21,要一个模式

课程快结束了,有同学对我说,他还是希望老师能给出一个准确固定的模式,比如,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怎么写对白,一段小品到底该怎么布局,得总结出个操作定式。

我说,我的目的就是消灭模式,我希望你们获得开放的眼界和思路,学会关注发生在每个人身边的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时刻做一个有准备有头脑有创造力的人,我们不是要造八十块标准的红砖,我是没有模坯的。

他带着复杂的表情走远了,有点不满足,也许还包括质疑讲课人的诚意。我独自向另一个方向走,全程无语。

22,诧异

下课,叫上一班的崔佳南和我一起走。

看到这篇署名崔佳南的作业,很让人吃惊,只有一页的作业,词汇和内容都像强硬冰冷的“檄文”,这种带有“”味的文体我太熟悉太憎恶了。感觉作者肯定是个男生,愣头小子。完全没想到,当我问谁是崔佳南的时候,立即看见她很红的脸,我愣了一下。

这张面孔早就熟悉了。一直以来,她听课都是最认真的,那张淳朴踏实的脸总是让我感到信心,我一直以为这个学生应该从这门课上体味到了某种深意。简直没法把她和那篇“措辞强硬”的作业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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