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轮回里,让妈妈先找到你

A

晚饭后，我站在客厅中央，腆着大肚子，兀自笑出声来，老公狐疑地看看我，笑什么呢？

你说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啊？我说，听别人讲，女孩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男孩是母亲前世的情人，想不想让你前世的情人轮回一圈？老公把一个红红的大苹果递过来，笑道：还是把你前世的情人轮回了吧，也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好啊！我很乐意。于是俩人笑作一团。

仿佛是一语成谶，当夜我就临产了，比预产期提前了50天，第二天凌晨，我们的儿子出世了，医生说他早产，虽然不需要住温箱，但体质较弱。老公给他取名牛牛，以求其健壮无病。

小家伙好可爱，有蛋清一样嫩滑的肌肤，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四处张望，伸胳膊踢腿，不高兴了就张嘴大哭，却只打雷不下雨。并且，就在亲友团的围观下，旁若无人地拉出一团漆黑的胎便，那撅着嘴使劲的样子，完全是一副“人样”，惹得众人捧腹。

老公伏在我耳边说：你前世的情人怎么长得跟我一个模样啊？我忍不住灿烂而笑。襁褓里的牛牛的确像极了老公，大额头，高鼻梁，一张很有男子汉气概的阔嘴巴。牛牛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就像蜜里调糖。

三天后，牛牛从医院回到家中，不断有亲友前来贺喜，老公把牛牛抱到人前，言语里充满了炫耀。牛牛顺利地渡过了黄疸、脱屑的生理过程，小脸上有了淡淡的血色。夜晚，老公用胡茬轻轻地蹭牛牛，牛牛吭吭哧哧地作出不情愿的表情，小拳头都挥舞起来了，他的拳头是如此的小，被老公一口就含住了。老公说我怎么感觉牛牛跟咱们前世就相识似的。我笑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和牛牛定是修了万年的缘分才成为母子。

B

牛牛出生的第15天，医院的护士跟踪服务，到家里来给婴儿采血，看见护士用一根针状的东西在牛牛的脚后跟上扎了一下，用手挤出好几滴血，吸在器皿里，我心疼极了，抱起牛牛轻轻摇着，牛牛早已号啕大哭起来。下午，我发现牛牛有些异常，他向一侧弯着身子，像一张弓，眼睛翻白，嘴唇紧嘬。晚上，牛牛因为这症状的加重去了医院。

我独自一人守在家里，抱着手机，隔几分钟就给老公打一个电话，询问牛牛的情况。不眨眼地熬到天亮，老公终于把我接去医院。牛牛躺在偌大的病床上，脑门上插上了点滴针管。医生说产妇还不满月，需要保持平静。老公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身朝我一笑，牛牛没有大碍，打几天针就好了。我如获释重，在牛牛的小手上亲了又亲。夜里，几次醒来我都发现老公站在走廊里抽烟，眼睛红肿，一片不祥的阴云漫上我的心头。好在牛牛很快好了起来，7天之后，我们欢天喜地地回了家，牛牛似乎还胖了一些。满月的前夜，老公炒了几个小菜，喝了点酒，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他一脸凝重地与我碰杯，然后一饮而尽，他的嘴唇张了几张，终于艰难地开了口：跟你说个事儿，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咱牛牛先天发育不好，心脏和肺都有严重缺陷，医生说，他，不会超过三个月……

我完全惊呆了，做梦一样盯着老公，你说什么？老公看了看我，仰起头，成串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来，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缓缓地站起来，呓语一般，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牛牛静静地睡在那里，小胸脯随呼吸有节律地起伏着，时不时还翘起嘴角像是在笑，这分明是个健康的正常婴儿呀。我抱起牛牛，无限怜惜地亲吻着这个温热的小生命。老公默默注视着我，眼里蓄满了无助的泪水。我说：明天去省城！我不相信市医院的结论。

C

抽血，CT，X光透。牛牛在省妇幼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我和老公被领进一间屋子，主治医生从一大堆单子里抽出一张，无奈地看着我们，我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浑身冰冷。医生说出了与市医院同样的结论。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声音都在抖，就没有一点儿希望了吗？医生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眼前那扇玻璃窗突然就叠了影，一格一格向脑后移去，我只觉得大汗淋漓，扭转头看老公，他正惊恐地喊着我的名字，但我已经从椅子上斜斜地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我的意识告诉我，牛牛要死了。

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牛牛真的会离开我，我和牛牛是一体，我好好的，牛牛怎么会死呢？回到家，我给牛牛换上最漂亮的婴儿衣，戴上姥姥做的小红帽，他看上去精神很好。护士来时，总会用手指轻触他的小脸蛋，说：多帅的小家伙儿，皮肤真白啊。牛牛便转动着眼珠看那人，大大咧咧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却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我抱着牛牛不愿放下，心就像被架在油锅上炙烤一般难受，而眼泪，就像小河一样，源源不断。

D

家中所有的人都无精打采，牛牛成了一根绳索，紧紧揪住了大家的心。

一场细密的秋雨说来就来，气温骤然下降。医生说过，牛牛的体质经不住一丁点的温度变化。我早已关好了门窗，老公启动了空调，可牛牛还是感染了风寒，呼吸变得困难，脸色由红润转为青白，我们又急匆匆住进了医院。护士又一次刮去牛牛的胎发，用针头在牛牛的额头上探来探去地找血管，牛牛的哭声已经微弱得像猫咪在叫。我感觉心如刀绞，一个人躲在病房的走廊里，不敢面对。生活呀，怎么能够这样对待我，我的心被撕裂，然后缝补好，再撕裂，缝补再撕裂，如此轮转，这个简单又单调的过程已经超越了我能承受的极限，我，快要崩溃了。

老公从身后揽住我的双肩，他用身体温暖着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心，喃喃地说：你要坚强些，牛牛更加太不幸，他需要更多的母爱。我睁开被泪水迷离的双眼，这个男人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消瘦了十几斤，可他疲惫的脸上依然写满坚定，我从老公的视线里读懂了从容。转身回病房，淡笑着重新抱起我的宝贝，他已经安静下来，一双水一样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瞅着我，沉静又安详。我无法形容自己心里有多么的疼，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可是，他却不能在这个世界上长久生存下去，面对病魔，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消耗下去，直至失去生命而束手无策，身为母亲，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牛牛在医院呆了7天，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医生说，回去要千万注意，这样的孩子，经不得一点风雨。是啊，我的宝贝的确弱不禁风，绵软得像一块云彩，随时都有飞走的可能。

E

深秋的时候，牛牛突然好起来，精神特别旺盛，小嘴不停呢喃就像只小燕子。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时，我会解开襁褓给牛牛晒晒小屁股，他粉红的小腿脚在光色里上下踢蹬着，充满了活力，那一刻，我有些迷惑，医生不会弄错吧，我的牛牛现在看起来那么健康，根本不像个心肺发育不全的病儿。

牛牛常常会盯着系在窗子上的红气球，眼睛一眨不眨，我探过头，牛牛轻轻地笑了，嘴里发出“唔啊”的声音，我禁不住吻了他的额头，牛牛立刻手脚乱舞起来，很兴奋的样子，我的眼里却充满了泪水，牛牛已经懂得欣赏这个世界并且会和我交流了，世界慢慢显现在他纯真而又美丽的眼睛里，一切都刚开始，可是，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多少呢，我亲爱的牛牛。

不久，牛牛吃奶的量就越来越少，水也不大爱喝了，不哭不闹，安静得让人心慌。中秋节前那几天，我和老公晚上不敢睡觉，轮流观察着牛牛。到凌晨时，他一直柔弱地躺在那里，了无声息。但突然间他的呼吸不规则起来，很急，很浅，没有一点儿节律，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定定地望着我。我把牛牛抱在怀里，同样定定地望着他，牛牛的眼睛有时也会闪那么一两下，像是在说：妈妈，我很乖，我想活着。我多么希望我们母子就这样永远地互相凝望着，超越时空。

天快亮的时候，牛牛的眼神渐渐散去，他的灵魂飞走了，抱着他渐渐冰凉的小小身躯，我却不知该如何心疼，我只感到，无限悲痛和愤怒：我究竟有何罪孽要让我的儿子遭此不幸！上天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也随着牛牛飞了起来，老公的哭泣声遥远的响在耳畔，一切都像在梦里……

F

按照家乡的风俗，牛牛入不了祖坟，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怕一小块坟茔。

我只能在心里给牛牛建了墓地，每天给他扫墓。牛牛离开后的很久的日子里，我都不敢再看他用过的东西，婴儿床，小奶瓶，电动玩具，每一件都让我伤心不已。那个娇嫩的小生命带给我无限的欣喜和伤痛，我不知道，这偌大的世界为什么容不下他，要让他夭折在襁褓之中。这一切的一切让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可是，我的宝贝，他曾经来过，鲜亮地存在过，而且很乖，很可爱。他改变了我的世界，让我第一次体会到生命的神奇。

……

两年后，我又一次怀孕了，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那一年冬天，孩子出生了，仍然是个男孩。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健康而活泼。他睡牛牛的小床，玩牛牛的玩具，恍惚中我感觉是牛牛以另外的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生活里，我们给他取了一个很阳光的名字――亮亮，现在，亮亮已经两周岁了，快乐地占据着我的生命。

但我还是经常会想起牛牛，想起他短暂的生命点滴，他的每个眼神和表情。多少个夜里，我在心里默念：牛牛，在下一个轮回里，让妈妈一定比任何人都先找到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