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子记忆碎片

时间:2022-01-28 09:31:07

让田海子真正为人所知的是三起悲壮的山难。2005年11月,四川德阳3位山友的身影从田海子2号营地以上的路段悄然滑落;2006年1月,湖南衡阳两位山友无声地消失在田海子弥漫的大雾中;2010年10月,加拿大一位登山者滑坠遇难,重蹈德阳山友的覆辙。

无形之中,田海子被披上了一件“沉重”的外衣。2011年9月,当我们汇聚在四川康定贡嘎青旅时,热情的店老板在得知攀登计划后显得心事重重。没有哪一座山,还没有踏出攀登的脚步,便感觉到了来自记忆的沉重压力。

9月15日11时,我们4人完成了田海子传统路线(西北山脊)攀登,成功登顶,随后安全下撤。

等待

月色悄隐,华阳初上。攻顶之日,梦幻般的巨大山体之上,队友雕像般的身影维持着攀登的姿势,正在静静等待。远方的群山若隐若现,脚下云海波谲云诡,在这赫然展现的云上景致和登山者梦寐以求的好天气背后,是绞尽脑汁的运筹帷幄,是闲淡等待的纵横交织,抑或是众多的机缘巧合?

很久没有听到成功攀登田海子的消息了,但这座山却不时在山友们的谈话中出现,大多与那几起山难有关。为了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之下尽量提高攻顶成功的概率,我们事先做足了功课,在茫茫网海之中详细研读了所有相关的帖子,熟记所能获悉的传统登山路线上所有路段的地形地貌、攀登要点和气候特点,并全部打印备用。同时,我们在GE上标注了预定营地航点,导入到GPS手持机中,作为混沌天气时可靠的方向参照点。

不过,天气预报方面是个缺憾,我们只能参考直线距离几十公里外的贡嘎山的预报结果。降雪天气预计将覆盖我们全部的攀登行程,而连续五天降雪之后将迎来好天气周期,传说中的“13厘米降雪”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阴影。终极完美的解决之道,乃是合理规划调整攀登行程,努力在最为关键的攻顶和下撤时段,避开恶劣天气。

9月13日,我们抵达C2(传统路线中的C3),是夜期待已久的大雪终于来临。第二天,我们停止了连续4天的奔波。眼见近在咫尺的顶峰,却停下前进的脚步,等待的滋味度日如年。穷极无聊时,我甚至捏起卫生纸,一个坑一个坑地清理蛋槽防潮垫里积蓄已久的积水和食物残渣,这还真是思考人生的最佳方式。

大战之前的等待,是激荡人心的,又是如此平静的。每每令人血脉贲张的攀登,都孕育在如此的风平浪静和无聊打趣中么?看来是必然。

形状

湛蓝的天空中,云朵的形状时时变换,捉摸不定;大风起兮的山顶上,雪檐被强劲的高空风塑造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攀登之路上,奋勇前行的攀登者化作一个个忙碌的剪影,定格成田海子山体上唯一灵动的形状,像极了朝拜神灵的旅程中苦苦支撑的行者。

冲顶前一天,我们到达距离顶峰只有300米高差的C2营地,预计实际行程只有500米左右,圆吞吞的顶峰赫然在目。当晚,“13厘米大雪”开始兑现,且变本加厉。原本为三人居住设计的TNF mountain25挤了四人,后半夜狂风大作,越积越多的雪把外帐变成了棺材一般,死死地压在我身上。我拼命地把腿连睡袋一起抽离原来的位置,像个胎儿一样蜷缩起来,刚刚享受些许压力顿失后的舒畅,就吃惊地发现原先属于我的那一小块空间早已被积雪压塌的帐篷挤占无隙,再无伸直腿恢复原态的可能。帐篷迎风面失去我这个有利的支撑,粗大铝杆疯狂地扭动着,甚至以不可思议的形状几乎砸到我的身上。帐篷坍塌的恐惧席卷全身,我立刻侧转身体,隔着睡袋用腿抵住帐篷,然后闭眼强令自己快些睡去。

第二天天亮时,我发现帐篷里的人都已经变换了当初躺下时的姿势。帐杆上凝结的冰雪还维持着昨晚狂风吹过的形状,帐篷已经被迎风面的积雪活活挤成了字母C的形状,帐篷的另一端已经有一部分被挤出我们刨出的平台之外了,好险!

婴儿般的睡眠形状,狂风下扭曲的帐杆形状,暴雪肆虐的帐篷形状,光怪陆离的雪檐形状,忙碌攀登的队友背影形状,于人感觉五味俱全,而五味之中,痛苦尤甚。

这正印证了那句名言:登山,是忍受磨难的艺术。

朝圣

地理位置:

C2以上至顶峰途中,5950米。

这的确是一条神圣的朝圣之路,因为在田海子有史可考的三起山难中,2005年和2010年的两起事故的发生地点大抵都在此区域。在网上,关于山难事故的内容铺天盖地,寻找真正的攀登报告和记录反而犹如大海捞针。出发前,在康定贡嘎青旅,深悉此山区情况的草原狼哥在获悉我们要去攀登田海子时,那一脸几乎瞬间凝重下来的表情,让我们原本兴奋的心狠狠地揪了一把。草原狼几乎一直陪我们走到ABC,天色渐晚,在我们反复劝说之下才慢慢回返。后来,在我们几近20小时的下撤过程中,预定到达BC的时间一推再推,草原狼一直留车坚守BC,始终用时有时无的手机信号和我们保持联系。山难的不幸交织着朋友的关注,让我们在通过这个路段时,行动谨慎,心情也格外复杂。一个小时后,当我们终于站在田海子顶峰时,平静的表情之下是内心掩饰不住的翻腾。我不知道,这点小小的成功能否给予悄然消逝在朝圣之路上的那些身影一些慰藉,但是当我蹒跚地挪步、远眺四周再无障碍的壮观群峰时,我分明感觉到了他们——那些执著的朝圣者正在与我们共同分享此时的喜悦。

在山顶,借着“吹”来的手机信号,我们收到一个消息,由于数日通讯不畅,数日不归,山下朋友的担忧已经发展成为田海子又出山难的“噩耗”。晕晕狼、老独已经做好了进山救援的准备,更多当地热心的山友和村民也被动员起来……我们赶紧澄清事实,让大家放心,心里始终是暖暖的,就像朝圣之路上,久违的阳光乍现时带来的心灵振奋。我迫不及待地给家人打了一个电话,当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分明感觉到电话那头的释然。

朝圣者并不孤独,无论逝去的,还是仍在前行的。带着这些世间最为温暖的关怀去朝圣,阳光总在道路前方。

下降

成功的下降才是登山的完美收官。完美的程度,不在于浪漫的美学情怀,而在于疲劳至极的情况下用娴熟到已经深深印刻在潜意识里的正确技术和心智,一遍遍完美地重复。

地理位置:

从C2下撤至C1途中,海拔约5600米。

神仙都那么好当吗?事实上,在关于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下降的回忆中,怒放的阳光灼伤了我们的皮肤,人人都成了上等高原红、优质香肠嘴;湛蓝的天空几乎抹去了一切我们赖以判断相对位置的透视关系;飘渺的云雾其实喜怒无常,无风时胜似闲庭信步,狂风四起时要么翻云覆雨,要么喷云吐雾,让坦途变得模糊不清;而那洁白无垠的雪地,更是长久地考验着攀登者的意志和耐心。

只有平安地从山上下来,才能称之为完整的登山。不幸的是,“登山只为冲顶成功”的虚荣光环遮掩了太多登山的真谛,思想上的轻敌和麻痹使得下撤这一原本与攀登同样危险的过程变得更加困难重重。据统计,在登山事故中排名第一的原因是滑坠,且一半以上发生在下撤途中。这是因为,大多数的攀登者为成功冲顶透支了体能和精力,同时,下降时的技术应用、操作以及团队协作的难度大于攀登。

田海子地形地貌复杂多变,C2之上的迎风面由于高空风的影响,雪况密实稳定,浮雪不多,深挖不久甚至用手拂拭,就能找到适合打冰洞做下降保护点的硬冰面。然而,越往下撤,走雪盆、雪槽越来越多,有时用冰镐疯狂挖雪一米深,却仍是松软的粉雪,无法用作可靠的保护点。在C1-C2之间段著名冰岩混合路线上,上升时我们沿着其南部的雪槽绕行通过,下降时我们看到了韩国人和苏拉团队留下的路绳,但落石早已将它们砸得四分五裂,只能作为路线参考,保护点还得另外寻找。9月期间,这一路段的岩石暴露较多,且破碎严重,落石的风险很大,我们通过时无不小心翼翼。

直到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再也不靠绳索荡来荡去,我那被下降折磨得麻木的神经才得松弛。回头仰望高高在上的顶峰,真不敢相信我们是从那里一个绳距一个绳距周而复始地慢慢挪下来的。我们的配合还不够熟练,我们的意志还不够坚挺,但我们总算安全地回到地面了。

成功的下降才是登山的完美收官。完美的程度,不在于浪漫的美学情怀,而在于疲劳至极的情况下用娴熟到已经深深印刻在潜意识里的正确技术和心智,一遍遍完美地重复。

回归

终于撤到C1,长出一口气。归途中的山沟上空云遮雾罩,却丝毫不能影响我们回家的心情。也许是归心似箭,队友斑鸠打了一个趔趄,正在努力挣扎中,殊不知这又是一段艰苦卓绝的下撤之路的开始。

地理位置:

从 C1营地返回ABC途中,海拔5100米。

下撤途中,康定的牦牛汤锅成为我们满心欢喜的畅想。不过,牦牛汤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的!等我们下撤到C1已近日落时分,每人的水壶见底,干渴难耐。C1剩下的燃料有限,只烧了两碗紫菜汤,众人摇头晃脑地喝下。

从C1下到冰舌根部这咫尺之遥,却行进得分外艰难,飘忽不定的手机信号也给我造成了很大麻烦,多少次我不得不依靠绳索保护吊在半空中,艰难地和接应的草原狼联系着。随着抵达时间的一次次推迟,香喷喷的牦牛汤锅也越来越远。当我们终于下到冰川根部,见到阔别近6日、独身前来接应的阿龙时,天已大黑,只靠头灯在雾气腾腾之中刬出些许亮地。等待我们的还有直线距离3公里的乱石路,牦牛汤锅店怕是要打烊了吧,等回去随便找个火锅也好啊!

这注定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回家之路。从早到晚,十多个小时的连续下撤,加上严重脱水,终于让我全速运转的机体在距离终点不到两公里的某次休息后,几近熄火。我能清楚地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也有足够的力量行走,但我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平衡感几乎丧失,无法准确地控制身体以应对环境的变化,这在到处是锋利岩石的鬼地方显然不是好事。

我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伴随着难挨的饥渴,渐行渐远的不仅是队友的身影,还有牦牛汤锅的幻灭。我无数次回想起在家跑步归来后,从冰箱里拿出的钟爱的葡萄糖盐汽水,甚至就连办公室里那并不可口的大桶水,我也打算一回去就抱着它,在喝之前先亲上两口……而眼下,除了试图咽下根本已经分泌不出的唾液,就是揭下嘴唇上一层层干涸的死皮作为消遣。在每块狰狞的乱石前,我都要迟钝地思考半天,找到顺利通过的良方,然后步履蹒跚地慢慢挪过,缓慢的速度几乎让队友老默竽坚信,我一定是睡一会儿再走几步的。

不知道田海子是否成心安排这样的难忘经历来拿我开心,但我清楚地记得,我挽拒了来接应的老周帮我背包的好意。也许,善始善终是我的田海子回归之路最好的注脚吧。

虽未九死一生,但也历经磨难。如今风平浪静,却在狂风暴雨后。

感谢田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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