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我们的亲情

时间:2022-01-26 03:45:31

守护我们的亲情

母亲猝然病逝,深受打击的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为了照顾父亲,我们姐妹几个24小时轮流看护他。一场艰难的亲情守护战,就这样在生活中打响了。

父亲糊涂了

2009年11月23日下午,母亲患肺癌两年后,在家中病逝。二姐连夜从深圳赶回来,我们四姐妹一起料理母亲的后事。

26日晚上,劳累加悲伤,我和二姐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忽然,父亲的叫声惊醒睡梦中的我们,大家一骨碌爬了起来。

父亲打着手电筒,焦急地唤着我的乳名“阿三”,穿过黑暗的客厅走来。我赶紧问:“爸,这半夜三更的,您怎么了?”

毛衣反穿在父亲身上,白发凌乱地在他头顶支棱着。年轻时曾是中长跑运动员、年过七旬仍然身材挺拔的父亲,此时眼窝深陷,衰老毕现。父亲问:“你妈呢,她去哪儿了?”

“爸啊,睡糊涂了吧,快回屋去。天儿多冷……”喷涌而出的泪水哽住了我。

母亲走后,父亲一直不大说话,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睡觉就睡觉。他白天枯坐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电视机,目光却是散乱的。自始至终,父亲没有一滴眼泪。我们以为父亲是刚强的,后来才明白,父亲是被母亲的突然离世击蒙了。桌椅、电视在,锅碗瓢盆在,母亲穿过的棉袄、小背心都在,跟他一起生活了53年的那个人,怎么突然不见了,她去了哪儿?

我们跟爸解释,妈走了,不会再回来。他听不懂。端起饭碗,他说:“叫你妈吃饭。”我们泪如雨下,一定是悲伤堵塞了父亲大脑中纵横交错的神经线。

我和丈夫大齐开车,带着父亲去医院做CT检查。医生说,父亲患了脑萎缩,俗称老年痴呆症。这种病的早期症状为头晕健忘、说话不利索;中期时,记忆力明显下降、反应迟钝、行走不稳;到了晚期,智能和体能会全面瘫痪,不能进食,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在母亲离世的强烈刺激和打击之下,病情已到了中期。

我战栗不已。两年前,母亲查出患了肺癌,我的生活被彻底颠覆――盘掉生意兴隆的火锅城,卖掉旧房,搬到母亲家附近;两次领着母亲去做“伽马刀”,每次疗程近1个月;我学会了量血压打针,每天清晨天未亮,我就一路小跑去母亲家探查病情,料理家事,陪她聊天……

母亲去世,把我的心掏空了。泪水未干,现在又轮到了父亲。

如何安置父亲?我们四姐妹聚到了一起。 我说:“爸糊涂了,总是招呼也不打,穿起衣服就往外跑。一旦跑丢了,找不到家怎么办?丢了爹娘,这儿女还怎么活?”

“爸身边是离不开人了。咱爸一辈子脾气臭,老了更古怪。妈病倒后请了几个保姆,都被他撵走了。如今请人看护他,肯定不成。”大姐说。大姐是机关打字员,姐夫是小包工头,刚承包了几栋住宅楼的工程,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去世前整夜地咳,大姐夜间陪护,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现在的她脸色铁青,明显苍老了许多。

二姐在深圳一个管理严苛的外企上班,根本请不了假,顾不上家里。

36岁的小妹一直单身,精明能干,开了两家服装店。她把全部心血都投到小店,生意正红火。孤单的小妹连个依靠都没有,有事了谁也不忍心折腾她。她却咬咬牙,表了态:“我是舍不得我的店,但舍不得也得舍,难不成不要爸了?二姐在外地,没办法了。我们3个人,分成3班吧。三姐上午,我下午,大姐值夜班。爸的身边,24小时不能离人。”

2010年1月6日,二姐飞回深圳,她是哭着离开家的。四姐妹中只有她读了大学,走得最远,最有出息。平时父母为这个女儿骄傲得不得了,紧要关头,她却一点儿使不上力。母亲闭眼时,二姐没在身边;父亲糊涂了,她也出不了力,她心里愧得慌啊!

沉重的生活之车

早晨7点,我准时赶到父亲家。我问大姐:“昨晚爸咋样儿?” “这算没治了,阿三。”原来凌晨两点,大姐听到厨房有动静,起来一看,父亲在剁白菜呢,面揉好了放在一边。爸说要包饺子,吃完饺子赶着去上班。“天天半夜起来做饭,搅得我睡不成觉。唉……”

大冷的天儿,年近50岁的大姐天天挤公交车上下班,晚上又睡不好,真是够受罪的。大姐夫住在建筑工地,承包的工程好像出了问题,好多天不见他人影。

我心疼大姐,动员父亲去我家住,父亲死活不肯:“你妈走时没带钥匙,进不了家咋整?”

晚上7点多钟,父亲就要睡觉了。母亲不在家,他害怕,睡前仔仔细细把门锁好,一条铁链、一把铁锁,从里边锁死。昨晚大姐刚睡下没多久,父亲醒了,开始做饭,弄得锅碗叮当作响。深夜,大姐突然被响声惊醒,她冲出房间,看见父亲正穿鞋准备出门,背上搭着一个打好的包裹,说是去北京出差。

后来,每天晚上父亲锁好门后,大姐马上收走钥匙,怕他半夜出去走失了。

伺候父亲吃完早餐,让他穿得严严实实,我领着他去公园散步。他突然疾步如飞:“走快点儿,追上你妈!”他满脸焦虑,目光四处搜索,恨不得从树丛里、假山后把母亲拽出来。母亲不出来,他发火了:“不就说了她几句嘛,出去就不回来了。让她赶快回来,不然离婚!”转而,他小声央求我,“让她回来吧,这么冷的天儿,冻着了回头又得咳嗽……”这话搅得我心如刀割。

在公园走得筋疲力尽。回到家,我进了洗手间。出来时,父亲不见了!我吓了一大跳,急奔下楼,可哪里有父亲的身影!

我向左边跑,跑到尽头,不见父亲;折回来,又往右边跑,跑到大路上,只有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不知所措的我往回走的时候,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几天前,邻居家一个80多岁的老人出去散步时不见了,儿女满世界地找,第二天早晨在一个小公园找到了,老人站在那里,扶着铁栅栏的手冻得硬邦邦的,最后只能做截肢手术。

倘若父亲也走失了……我不敢再往下想。

模糊的泪眼中,我忽然看到一个人掀开路边小卖部的棉布帘倒退出来。小卖部的胖婶正往外送他:“他叔啊,你得想开点儿!”母亲生前总跟几个老太太在胖婶的小卖部打扑克,胖婶跟母亲的感情好得很。

我飞奔过去,胖婶像见到了救星:“这老爷子,挨家挨户敲门找你妈。唉,人都走了,怎么就想不开呢!”

连哄带吓,我把父亲带回了家。此时,我的肚子疼痛难忍。我患有严重的子宫肌瘤症,半年前开过一次刀。那时母亲的病已到了晚期,我在医院躺了几天就躺不住了,没等养好身体就跑回家照顾母亲。这些天肚子越来越痛,我去医院做检查,B超显示,肌瘤疯狂地长满了子宫壁,又侵袭到双侧卵巢。为防病变,必须立刻手术。

2010年5月29日,二姐知道了我的病情,从深圳请假回来,顶替我看护父亲。大齐带我去了医院。手术摘除了我的子宫和双侧卵巢,并割去一段粘连坏死的小肠。出了手术室,大齐抱住我痛哭:“三儿,别管爸了,为了娘家,你的命都快搭上了。你就不想想我,想想我们的儿子吗?”

大齐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母亲查出肺癌后,大齐和我带着母亲去看病,他背着母亲楼上楼下地跑;母亲病了两年,大齐跟我照顾了两年。读初中的儿子由于疏于管教,成绩直线下降。我被拖累得面容憔悴,脾气异常暴躁,经常将压力转为怒火发泄到他们父子身上。大齐从未说个“不”字,我明白他的心,他是太心疼我了。

10多天后,二姐回了深圳,大姐和小妹轮番值班。我们先后请过3个保姆,一个被父亲骂走了;一个干了3天,见父亲神志不清,说什么也不肯再干下去了;还有一个趁我家混乱,往自己家里倒腾豆油、鱼和肉,我们只得解雇她。

大姐夫的工地爆发了危机,工程没竣工就亏了100多万元。大姐忙着照顾父亲,根本顾不上焦头烂额的大姐夫。

小妹的服装店几乎倒闭。为了照顾父亲,她动不动就落锁关门,也没时间进货,老主顾渐渐不来了。小妹急得嘴上满是水泡。

自从母亲病倒,我们家的生活都乱了套。母亲走后,我们领父亲去了沈阳和上海的医院。医生说,老年痴呆症无法逆转,只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四姐妹人到中年,每个人都扛着一架沉重的生活担子,再加上父亲……我们的身体和生活,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理性的选择

2010年7月初,我陪父亲出去散步。一群老人坐在外边聊天,他们怜悯的目光随着我们移动。胖婶颠着小脚走过来:“孩子啊,送你爸去养老院吧,你妈知道了也不会怪你们的。这么看着、守着,把你们拖累惨了。”

另一个老人凑过来:“郊区有一家农庄式的养老院,老人可以在里面种菜、种庄稼。我一个表哥住进去了,空气很好,遭不着罪。送你爸去吧!”

父亲低着头,听着大家的谈论,一言不发,只是牵着我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小时候总听父亲念叨,等老了他要回乡下老家盖两间房,自己种菜吃。如果父亲肯去养老院,我们姐妹就都解脱了。

子宫手术后不到一个月,我追着父亲满街跑,刀口挣开了,血流不止。大齐知道后气得跟我吼,随后又心疼地抱着我哭。如果父亲的神志清醒,老人家也会抱着我哭吧。

听说可以送父亲进养老院,大姐和小妹的眼睛亮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这半年多,大家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现在生存压力巨大,让儿女放弃一切照顾父亲,不切实际。让父亲进养老院养老,应该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吧。我请邻居帮忙查了那家农庄式养老院的地址和电话。

小妹给父亲带来了崭新的内衣裤和鞋袜。我们默默地拆洗被褥,给父亲打点行装。缝被子时,我对父亲说:“爸,送你去乡下农场待几天,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那儿的老人挺多的,大家一起散步聊天,比在家里强,不孤单。”父亲抻了抻被里,把棉线团递给我。不知他听懂没有,他的表情很平静。

我跟大姐说:“把爸送到了那里,我们先不走,躲在暗地里观察两天。护工照顾得不好或爸不适应,咱把爸领回来。”

大姐说:“阿三,你比姐坚强。姐就不去了,姐受不了那场面。”说着,大姐的泪水流个不停。

那种心情,好比父母第一次送幼儿入托,不对,比那要揪心100倍。父亲要远离这个城市,远离这个家,独自一人去面对全新的生活,他能行吗?父亲的意识并没有全部丧失,他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当某天深夜他明白过来,发觉亲人都不在身边时,他是否会觉得被遗弃了?

艰难年代,父母含辛茹苦拉扯大4个女儿;当父亲老去,没法为自己的生活做主时,4个女儿难不成就照顾不了一个父亲?

医生说,老年痴呆症患者更需要亲人情感上的关爱。父亲走后,或许半个月,或许一个月,我们才能去看他一次。短短的一次探望,能给他多少温暖?倘若他的病情更加严重,倘若有个意外,他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今生今世,我们如何原谅自己,如何弥补这巨大的缺失?

晚上,我端来一盆热水,一边给父亲洗脚一边帮他做按摩。父亲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道:“阿三,我的乖女儿……”一股暖流顺着发际流到我心里,那是久违了的父爱。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盆子里。送走了父亲,谁会这样叫我乖女儿,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疼我?

未尽的孝心

经过一番权衡,我对大姐和小妹说:“爸可以去养老院,但不能在他糊涂的情况下送他去,得让他明白过来,自己点头同意了才行。这里是爸的家,爸有养老金,凭什么不能住自己家,被撵到外面?”

我越说声音越大,像是跟人争吵,其实是对自己发火:“爸妈养大我们,遇到的困难一定比我们多,可从没想过放弃我们中的一个。眼下的困难,不是不能克服。我们跟爸妈的区别是,我们从没像他们那样,爱儿女胜过爱自己。”

好像千斤的重担卸下来,乌云一样罩在我们三姐妹脸上的愧疚和难过不见了。小妹挺了挺腰板:“服装店随它去吧,不行就关门。没啥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老爸。”大姐说:“我提前退休照顾爸。儿子很快就大学毕业了,他们父子使把劲,不信还不清债务。”

我说:“我们得科学安排时间,老爸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也要安排好。保姆还得请,负责一日三餐和打扫卫生,减轻大家的负担。”

我又带父亲去了一趟北京,请老年病专家给父亲调整了药物和治疗方案,使得父亲的病情趋于稳定和好转。

母亲走后,每个假期二姐都早早订好机票,裹在返乡的大潮里,把大部分收入贡献给民航,可她觉得值。去深圳10多年,她只回家过了一个春节。现在再回来,家里却永远没有母亲了。伤痛入骨,她终于懂得“子欲孝而亲不在”的真正含意。2011年元旦那天,父亲难得地思维清晰,恰好二姐从深圳回来,看见年迈的父亲固执地守在小区的门口等她,还要帮她把行李提上楼,二姐哭了,说自此不回深圳了,就留在父亲身边,照顾他的生活。

我们四姐妹终于团聚在一起,送父亲去养老院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不是我们观念上有什么,而是现在可以做到两姐妹一班轮流着照顾父亲。我们总觉得,能多尽一天孝心就多尽一天孝心,等实在没有精力时,再考虑养老院的事情――我们再也不愿意在孝敬父母的事上存有遗憾、存有歉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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