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随后就来

1

父母之命难违,他和她草草地结了婚。距离结婚仅一个多月,他就跟随同村的年轻人到南方打工。

下班后,大家聚在一起,谈的多是女友或妻子。他总是沉默着,无法跟大伙儿说,自己的妻子在婚姻自由的年代竟是包办过来的,两个人没有多少感情基础,他外出打工的主要目的不是挣多少钱,而是逃避尴尬的新婚生活。

她什么都明白,什么也不抱怨。结婚后他故意不跟她多说话,有时候故意打牌到很晚才回家,到她娘家拜年,他故意喝得酩酊大醉……她心里是苦的,却担心他更苦,愈加周到地伺候他,低眉顺眼,委曲求全,只愿他开心些,再开心些。看到他偶尔咧嘴一笑,她的心里也是甜的,干什么都觉得有力气。

家境原本是殷实的,他却执意去打工,连父母都生气了。她却没有拦他,提前几天为他洗并不脏的衣服,已经晾干的衣服仍晒了又晒,叠得有棱有角。姑娘们看见了,说她像当了多年的老兵。她跑到镇上给他挑拣最贵的充电剃须刀,还有木梳、镜子、化妆品、钱夹、腰带、运动鞋。等她气喘吁吁地抱回家,他冷冷地说:“你想叫我搬家走吗?你见谁打工还带这么多东西?婆婆妈妈的,烦不烦啊!”她一愣,依然笑盈盈的,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听见有人喊他赶快准备,大巴很快就到,又急忙跑到厨房给他做荷包蛋。

他一走,偌大的房间显得空落落的,红艳的字有些惊心。电视,她不想看,在角落里收拾到他曾经看过的杂志,翻了翻,又整整齐齐地放到抽屉里。她喜欢听婆婆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原来他那么调皮捣蛋,又那么聪明伶俐,可惜高考时生了一场病,名落孙山,再也无心复读。偶尔,无意听到左邻右舍讲他过去的点点滴滴,无论什么口气,她心里都很欢喜。她对他越来越熟悉了,可是他对自己呢?她一阵心酸,想到自己小时候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也没有人会跟他讲,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还好,婆婆待她很亲,当知道她怀孕后,田地里所有的重活都不让她再干,让公公多雇佣几个好劳力过来,但年轻人几乎都外出务工,劳力很难请,她就和往常一样忙前忙后,说自己不是娇小姐,也不到歇息的时候。

2

他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一旦接通,如果是父母,他的话还多一些,如果是她,他三言两语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挂断,只剩她拿着话筒舍不得放下,眼睛里一阵湿润。后来,买手机的人越来越多。她在电话里劝他也买一个吧,他平静地说自己已经有了。她很高兴,说自己也马上买一个,打长途电话太贵,以后可以给她发短信。他在电话那端嘲弄般地笑起来:“你……你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好,能看懂短信吗?”她一怔,又羞愧又委屈,心里的疼一圈圈荡起来。两端都沉默着,觉得他要挂断电话,她急忙说:“我……我会学着写字,看短信!”

她上到小学二年级便辍学在家,多年后能写出来的字确实很少。村子里有一个退休的女教师,她拜她为师,一有空就过来学识字、练写字。她聪明肯吃苦,很快会写短信了,手机上的手写输入又极其方便,写错了也会显示不同的字供你选择。她欢喜雀跃着给他发短信,告诉他父母的身体都好,庄稼、果园都好,她和肚子里的宝宝都好,还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不相信她这么快就会发短信,但短信中的错别字暗示这也许是真的,回给她的短信在口气上却是生硬的:这是你转发的短信吧?她黯然失色:谁会发这种短信让我转发啊?这是她一笔一画,费了半天力气才写好的!然而她没有反驳什么,怕他不高兴,心想学会的手艺不会撒谎,也不会被人偷走,总有一天他会相信自己也是肯上进的。

能够写下来的字不断增多,她发短信也越来越熟练,他却回得越来越少,只告诉她自己转到一个较大的工厂,可以加班挣更多的钱,最后劝她不要再转发短信了,“没意思”。她没有感到伤心,倔强的脾气跟上来,要了他的地址后,找到一支圆珠笔和一沓稿纸,平心静气地给他写信,要他注意身体,并且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连家书都会写,能写近百字的短信算什么?真的来写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比绣花还难,由于不会用力,不时扎烂了纸张,只好另换一张来写,又怕他笑话自己的字迹难看,更加小心翼翼地书写,反而更容易出错。直累得她满头大汗,手腕酸痛,才写好满满当当三页纸。

收到她的家信,他大吃一惊,想拿给朋友们看,转念一想又作罢,马上给她回了短信,鼓励她几句,还细心地嘱咐她别忘给“老师”买礼物。她笑的时候眼泪已经滴落下来,给他发短信说:她想他,越来越想。他却没有回短信。

除写短信外,每隔一段时间,她还给他写一封书信,字迹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像是情书。在朋友圈里,他是惟一一个能够收到传统书信的人。朋友们没有一个不羡慕他,甚至嚷着要看她的照片,说她一定是一个古典美人。他笑而不语,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3

一日,她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他的,打电话的却是他的工友。她一边听,一边浑身颤抖,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公公说让他去,可是正当麦收时刻,几十亩的小麦耽搁不得。婆婆说让她去,可是她走路尚且拄着拐杖,怎能禁得起2000多里的辛苦?而且,她连县城都很少去过。最后,她说让她去吧,她是妻子,理应在丈夫工伤时陪护他。婆婆看着她,面有难色。她劝慰婆婆说,她坐卧铺火车,又安全又平稳,何况距离宝宝生产,尚有很长的时日,如果衣服再穿厚点,外人不会看出她和正常人的区别。

他万万没有想到千里之外,她能来照顾自己,努力着想坐起来。她急忙搀扶住他,慢慢放平他的身体,让他好好歇息养伤,什么也别做。看着他折断的左腿,她未语泪先流。好在医生说治疗一段时间,交到她手里的还是一个英俊能干的小伙子。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赶紧给家人报平安,看他的情绪稳定后,又开始忙着打开水,洗东西,还抽空到外面买回水果和牛奶。他暗暗惊异,没想到她来到繁华的大城市竟不慌不乱,做事情井井有条,不曾出过差错。

更让他惊异的是,她竟能说服护士,答应她在新买的电磁炉上,悄悄给他做小灶吃。她拿出当初给他买的剃须刀和木梳,小心翼翼地为他剃掉拉碴胡子,一丝不苟地为他梳理好蓬乱的头发,动作轻柔而娴熟。她笑着打开一个包袱让他看,千里迢迢的,她居然带过来50多个土鸡蛋,而且一个都没有破。她又拿出一个布包,让他嗅一嗅,猜猜是什么?他闻到一丝土腥气,却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她见他并没有嫌弃自己什么,觉得他真的需要她,对她说话比在老家亲近多了,就有些调皮地说是老家的泥土,害怕他水土不服,害怕他受伤后更加想老家,于是筛了这些细土带过来。他心里一热:真是个傻丫头,假若水土不服,我还能挺这么久吗?她看到他别样的眼神,脸色有些羞红,说:“我还给你带来了一样大宝贝,你知道是什么?”他猜着八九分却故意摇头,她愈发红了脸说:“能是什么大宝贝啊?我担心这么远,咱们的宝宝可能会水土不服……”“你原来是给宝宝带的泥土,还说怕我水土不服,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他闹了她一下,笑得满眼睛都是泪光,然后要听听宝宝究竟在干什么。

她还会从外面买回一些小鱼给他熬汤喝,竟说这是卖家钓到的鱼,而不是养的鱼,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也算他好运气好口福。他将信将疑,鱼汤喝到嘴里却是异常的鲜香。每次吃饭,她总是拣最嫩的菜给他吃。后来,大概是钱花的差不多了,饭菜的质量一如既往,却在量上少了一些。她故意说胃不舒服,少吃几口,尽量让他吃饱。他明白过来,打算到老乡那里借些钱,不愿再委屈她。她说很快就要出院,她也留够回老家的钱,让他别担心,出院后继续上班,厂方待人不错,做事不能得寸进尺,也不能半途而废。

在这个依旧陌生的城市,他最亲的人只有她了,不,还有他们的宝宝,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踏实,但他想好了,等出院后,一定带着他们母子回家,孩子一定要在老家出生,也许他再也不会外出打工,因为一家人足够幸福,“如果她喜欢上这里,以后我们还可以带上孩子,再来这里打工和生活。”

在返乡的列车上,他终于看到她显得疲惫而脆弱,眼睛已经酸涩了,却不肯马上躺下睡觉。

他轻轻地抱了抱她,然后慢慢地放好她,突然想吻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又怕影响她睡觉,只好静静地看着她。他不由笑了,忽然看见她睁开眼睛,羞涩地笑了一下,随着列车的轻微颠簸,又很快酣然入梦。

他想起她给自己写过的家书,其中的一句话跳了出来:“我的人先到你家,爱随后就来,你会介意吗?”他眼含泪光,轻轻地摇头。窗外的灯光,远处的星星点点,近处的流光溢彩,那是陌生人家的灯光,看起来依然非常温暖,慰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