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之后,江南以南

时间:2022-10-28 07:58:43

1

尤迪特・海尔曼的《夏屋,以后》里,年轻人史泰因怀有一个孩童般纯洁稚气的梦想。当这个梦想以极其寒碜的方式马马虎虎实现时,周围的朋友却对此冷漠无视。

――Z妍@BJU

香港终于如期进入了雨季,想是自然有时比人更为严谨,地球的旋转可以毫不用情。弥生在寝室点击开Z妍的博客,看到的,便是他早已谙熟于心,却悄然更迭着细密流年的她。那时的同房已经拿到了一堆offer逍遥在外,寝室里只剩下弥生一个人。少有的清冷,透过窗下望得见半山的网球场,色彩分明,空寂清透。远处是氤氲的海,比人稍显平静,等待着如期而至的风雨,从容不迫。弥生在HKU(香港大学)的Portal上看到了黑色的暴雨警报,旁边一串Landslide和Flooding。母亲的E-mail照例关切地叮嘱他减少出门,弥生霎时有些郁郁。一周后他将赴温哥华交流,夏冬的转换,晴雨的交替,比想象中要迫近,却也比想象中平静。

他怅怅地关闭了邮箱,Z妍的页面又一次跃然眼前。Z妍时常写到梦想。弥生总觉得与他有关。她时常写到梦想的无疾而终,弥生更是觉得应该会与他有关。当然他也不过是猜,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Z妍的一切,他都越来越没有把握。他不知离开香港后会怎样,他与她,将相隔十小时的飞行里程,与十六小时的时差。他有些怀念高中时转身就能相遇的默契,还以为那是天然的永恒,毫不怜惜。而如今他只能微叹口气,遥望大致的所指,代表她,代表她的生活。例如,海的那头,或者,天空的最远。

高中时候的清晨他们总是比同学们来得更早一些,这样可以避开早晨的嘈杂,聊些属于各自梦想的事。弥生记得Z妍总是很焦虑,而他要比如今洒脱得多。Z妍会犯一些神经质的错误,例如订正两遍错题,或者记错作业题号。她大惊失色地将这些小毛病与人生的紧要关头相连,而后怅然地怀疑起命运,总让弥生摸不着头脑。弥生说:“你也真是的。有那么严重么?这么小的事。”但那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记忆,他们总有许多“要好”的瞬间彼此欣合,虽说在如今一件件想过来,也渐渐不足为凭。

弥生记得去年学校来过一个内地的记者,学院安排了他和其他几个同学接受关于内地学生赴港求学的专题采访。同学们都说得滔滔不绝,关于自己的期待、关于思乡的失落……关于选择、关于坚持,等等。

轮到弥生的时候,记者照例问:“香港是不是你的梦想之地?”

弥生说:“还行吧,其实我来香港,非常意外。”见记者有些迟疑,他又补充,“当时还是和普通的学生一样,准备考内地的名校,那才算是一直以来的……梦想。”

记者问:“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还会选择香港吗?”

这回轮到弥生迟疑了,他想了半天都不吱声。他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懂得怎样隐瞒。那时他还没有完全适应港岛的生活,高度的秩序令他觉得凉薄,潮湿的空气令他时常烦躁。每日他都攀越半山的树林去学校上课,而没有和别人一道走寻常的自动阶梯。清晨的半山从来不令他觉得冷清,在那时他常常想起Z妍。香港与北京至少没有时差,虽说弥生不知她那里是什么气候,不知她是否也正穿越僻静的小路。他们曾说好要起上下课的,他们说好的很多事,后来都因为他的离开而统统没有兑现。

其实一年以后的如今,倘若还有人这么问“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还会选择香港吗?”弥生也许会减少迟疑一分半秒。他也许会答一个“会”,也说不定。

人是会变的。当弥生开始规律地安排自己的作息,每日伴着咖啡香关注起恒生指数的起伏;当开始他习惯以“唔该”起始,又以“thanks”结束与人交往;当他会在晚上十点以后约朋友去打网球或游泳:当他开始爱上zero的无糖可乐。就连他自己都渐渐觉察,他变得比想象的快,比想象的多。就算内心仍是一样执著,可谁又能看得出来呢?

那篇报道最后没有提及弥生的犹疑,或者这样才更有宣传的价值。弥生是第一批来香港的大陆高中生,那时还没有严格的考试。与一年后的正式招生不同,几乎所有的大陆同学在高考时并不知道自己会去香港。他们在被名校正式录取之后通过二次选拔,才实验性地进入了香港的大学,全额奖学金,羡煞后生。

从前弥生为自己规划的诸多可能,最后都没有实现。其实人即使心中有梦,也不一定能够准确抵达预料的方向。新的方向未必不好,但弥生总是很怕回想从前,尤其怕面对Z妍。他不知她会不会怨他,他总是想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问题。他只知道,当他只身坐在飞机上,静静阅读着Z妍博客上提及的《夏屋,以后》,看那位自信的德国女作家冷静地描述着生活中的诸多不确定,也就渐渐触及了Z妍所不尽了解的他的惆怅。他没有为了她放弃前途,她也不曾预备要为他做疯狂的抉择。生活看来是那么的和风细雨,却不知和风细雨并不排斥无常。他们就像两片云,说好了飘在一起的,事实上也飘到了一起。可惜的是,他们终于还是擦肩了。命运在为他们的前途做了完美安置的同时,也为他们的情感铺展了一条华丽的穷途末路。

2

完美的作品,是最不稳定的。就像一首好诗,任何一个词的变动都会伤害作品本身。

完美的情感,完美的知己,完美的爱……亦复如是。

美会不会使完美绝望?

――Z妍@BJU

高考分数公布以后,Z妍申请了一个新博客,那时是顶热闹的时期,大家或欢喜或惆怅地交流着自己的情绪。Z妍问了弥生的成绩,而后欣喜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北京了。她没有说错,事实就该是这样。她没有对他说她填了北京,他也没有对她说。可是,他对她有信心,她也是。他们当然没有让彼此失望,他们是如此郑重地互相信任、付出、成功,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只是……只是最后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弥生在新生报到后参加了大学组织的加试,加试的题目并没有竞赛的严肃。参加的学生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组,解决抽签得到的不同的问题,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言,只是发言必须用英语。参加的同学互不相识,大家都方才走过高考的紧张,因而表现轻松自然。弥生的题目是对于奥运的看法,他说了自己热爱的篮球。得心应手。

而那时Z妍正忙着和一同到北京的同学们聚会,大家都说,你们俩真了不起,又考到了一起。同学问,弥生怎么不一起来呢?Z妍浅笑说,不清楚。同学说,没事,以后日子还很长。

Z妍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太清楚,因为就连弥生自己也不太清楚。他还对Z妍说,北京太干,不适宜生存。说是做完游戏要带着她好好转转北京,至少找到一片不那么荒芜的绿色地带,以后方便一起玩。他将那次考试说成是分组“做游戏”,却不慎戏入人生。

后来Z妍平静地留在了北京,他们联络稀少。隔着一层什么,互相都明白,但又都说不清晰。曾经彼此见证的欢喜,甚至略微升腾的期待,也因为变迁而散失了全部意义。这曾经的欢喜已多少平添了尴尬,因是彼此都难忘的尴尬,这才更加难堪。

弥生对Z妍说,我要去香港了。同样的专业,全奖。回忆起来,弥生常想,若是去掉后一句话,Z妍会不会挽留他。他想着Z妍一定感觉到了并不尽然的决绝,故而,非常艰难又客气地说了一声“真好”。而若是她说了挽留,他又会怎样,时过境迁,如今弥生自己也想不清晰了。

弥生了解,Z妍如今应该也过得不错,虽说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充实。她前日还筹备着女性电影周,她是主要负责人。她邀请了一些著名的女导演与女作家,与她们一起谈艺术与爱情。弥生想着这样的主题,他是无法与她分享了。如今自己的生活极其现实与效率,很久都没有放慢节奏,也没有人吸引他放慢节奏。他有些羡慕Z妍,甚至羡慕从前的自己。

Z妍常常会将忙碌的工作写入博客,很少抱怨。但她并不提及自己的俗常生活,因而弥生对于她的了解,仍然无法勾勒出一个详尽的面目。他猜想她会不会想他,而后又抱歉自己有这样不合时宜的想法。

弥生从图书馆刻录下了Z妍提及的电影,深夜的时候失神地浏览。他找来她看过的书,做些圈画。那也是她提及的圈画。他兀自过着春节、元宵、寒食、清明、端午、七夕、重阳、中秋,念诵“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自以为会有人听见;他也过圣诞节,情人节、复活节、万圣节、感恩节,他甚至知道stPatrick那天绿色的四叶三叶草大行其道。只是对于这些日子归属感。程度各不相同。

弥生回到寝室开门时,不由得对着空荡荡的门板出神。他突然很想在上面贴满红色的一条条的挥春,曰“劲过”,似乎这样才更有香港的气氛。“劲过”是考试合格的意思,对弥生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却在这里常有悲壮的气氛。内地的小孩子们都是考大的,自是觉得这样的祝福有些新奇。其实所谓“腰果肉丁”、“酬神乳猪”不过是年轻人热闹的玩笑,香港的基督徒们也明白上帝不会帮忙考试这个道理――就算神学考试也不帮。但那是热闹的、欢喜的,也是温暖的、团结的。弥生的同学们都这样做了,就像过年时写满春联一样,在门上装点起满目红艳。但他没有,因为他以为北京是不会有这样的习惯,所以Z妍也不会有。一年来他总是默默与她保持一致,却不禁越来越多次地暗示自己,他们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地方难以一致。

弥生原本想申请去欧洲,但无奈落空,并且由于签证的问题,交流由一年缩短成了半年。他因此而失落,总觉得比不上别人,觉得不顺利。他没有将这些告诉父母,他不愿让他们悉数了解他的失望。弥生的第二志愿是加拿大,那又是个意料之外的地方。他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去,但他已经没有一年前那样意外了。也许成功比成长重要,因不成功人也会自然成长。所以只有人不想成长,却没有人不想成功。他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成形于何时,他有时也会埋怨自己的功利。他看到Z妍博客上的话,“二十年来一直在寻找快乐,自然也碰到了哀伤……”他想着倘若人生能反复修改,不知如今会是怎样,他会不会比现在快乐,抑或是比现在更寂寞。

弥生听北京的朋友说,北京夏天有一种辽阔的灼热,很逼人,也很动人。远处冉冉的景伴着灼热的蒸腾,常让人误以为沸腾了眼眶。周身全都是干涸,唯有注视是湿润。这令他想起自己,想起南方截然相反的差异。他听Z妍学校的同学说,内地也有交流的名额,但相对吃紧,又是一场场严格的选拔,考验着已经是象牙塔间的年轻生命。他们已习惯竞争,在逼仄的生存中,情感与前途本无力抗衡。没有人会做太过艰难的斡旋,虽然弥生隐隐觉得,自己是隶属于竞争后失意的那群人。他有时会想,Z妍会不会来香港交流,有时又会担心终有一天Z妍去到他视野之外的别处生活,或者恋爱。可是,弃船的人又有什么权利担心守船的人把船弄沉了呢?

3

一个旅人一而再地向前走,遭遇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他乡。

一个爱的旅人一而再地向前走,遭遇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他。

――Z妍@BJU

弥生给Z妍的信,琮妍悉数地回过一些。弥生只觉得Z妍从容地将北京四季的风貌完整地描述了一遍,文字清雅得宛若中学语文课本的选摘。他看着她的字,常常不禁心疼。他想着自己也不过是写些不着边际的话给她,顶多提及短途旅行,又不敢多说快乐。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快乐,于是他写得不那么快乐,也许Z妍不想让他知道她难过,所以才写得那样平静。

越想敲的门,扣的声越轻。

弥生记得,高中时候琮妍的成绩多是好过他的。弥生从来无心与她争个上下。总以为如今读书的事哪像从前,根本不必太过悲壮。可现在他才知道,正是这读书的偶然。成就了生命的诸多必然,叫人无法操控,无法悔改,亦无法忘记。

Z妍在信中提到后海,她写到后海之后,便是她所生活的地方。Z妍说,后海的冬季是四季中最适合心灵蔓延的时光。白雪绵密地落于视线所包围的近,又稀疏地装点着凛冽所不及的远。夜晚尚未降临的时分,音乐仍在冰雪中沉睡,什刹海是沉静的。那时会有些奢侈的想念,例如想念盛开的夏莲,它们曾如此自信满满地铺满水面,如今却是杳去无痕。蓬勃不见了,自信也不见了,那些见证它们的人,一时也不知散去了哪里。四季兀自翻转,此地空余脆弱的冰面。人难免是失落,好在稍晚一些的时候,渔船会点起灯火。这船本是没有雄心的,它就安然地与流逝厮守,也不管船的信念本是周游。它将这些都抛弃了,只点着熹弱的孤灯,固执地温暖着冰冷的寒冬。毫不气馁。

弥生没有到过后海,网上的资料显示的是密集的酒吧群,那和他心目中的Z妍完全挂不上钩。香港也有霓虹的酒吧街,戏谑的街头艺人大方地与路人寒暄,有时是蜘蛛人,或者其他时尚的角色。行人意兴阑珊,南方的夜总是蒸腾着潮湿的诱惑。弥生对这些很陌生,也很恐惧。他更偏爱南方的海,就这样浩瀚地、宽宥地包围着赤道,包围着人们脆弱温柔的内心。那比他家乡的风致要粗糙得多,香港的山水是清淡的、写意的,自然难以与江南的风骨抗衡。但他无心着力风景,他知道自己所处的地域只是一个华丽的过渡。他终将走得更远,他每努力一次,就将离故城更远一步。也许他最后会回去,很久以后吧。

弥生只在处发现了冬季后海的照片,稀疏的雪影点缀着树群、墙檐,很美,很不真实。弥生在北京停留的时间非常少,他是带着四年的归依之心去的,不想却离开得很匆忙。从北至南,从极干到极湿,从遍地的瓦罐酸奶到随处而见的鱼蛋小吃。他有过那么一阵失落,可两处都不是故乡,他和Z妍的故乡住着他们最初的梦想,可惜物是人非。所以风景其实是生长在心里的,也会随人漂泊。并不是每个人心底都有这样的土壤,能将情感与风景活泼泼地联系在一起。臻妍的默契不巧已是弥生的陌生,而这样的嬗变也不过短短一年而已。

弥生想最后给Z妍写些什么,提起笔又觉着无措。他们都大了,真正为前途规划时,才知道规划前途是毫不浪漫的事。母亲总与人提及弥生的优秀,说他有远见,当初把握了机会。弥生也这样觉得,他的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虽说他也放弃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珍贵的东西。他正离Z妍越来越远,一周以后,他们甚至第一次开始有时差。那是一场并不完整的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他醒来时,她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入眠时,他还在调整新的起居。他想将手表最后保持在她的时间,而后在早晨默默给她道一声晚安。

弥生写道,Z妍,前日我送走一个朋友。从停车场直到候机楼的那一段路,漫长得像走了半个世纪。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噜”地不停飞滚,间杂着人来人往的话语片段。我想面对机场,我再也不会像一年以 前那样无知地雀跃,自以为任何迁离都是新的希望,其实任何迁离都只会埋葬当时活泼泼的自己。那时你还坐在我的身旁,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机会陪伴着往复,从天空的这端飘到天空的那端。但如今,我只能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孤独的收场。

对不起。

弥生写道, 年来他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写给Z妍。他不求她原谅,因为他将第二次更远地离开她。在能够选择的时候,他再一次慎重地走向了自己所能抵达的更远,而没有收起一年来后悔不已的前行脚步。也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那夜风球准时降临,街上看不到人,稀少的私家车中滞留着孤独的旅人们,主驾靠右,与大陆的车恰巧相反。车灯恍惚摇曳,弥生梦到了不止的觥筹与绯色的酒红。那是他网上查阅到的后海印象,想是与Z妍的后海距离很远。

4

爱的寂寞将是巍峨。

――瑕妍@BJU

弥生出发前,去客厅寻了两张红纸,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上“越想敲的门”,“扣的声越轻”,贴在了寝室门上。

当他只身坐上了飞机,静静阅读着Z妍博客上提及的《夏屋,以后》,想着一程又一程的风景,一程又一程的无奈,明知是没有办法的事。飞机离地的一瞬间。眼泪仿佛因为加速而超重,就那么“刷”的一下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流经苍白的岁月,一直流进了他深暖的内心。

弥生是很怕孤单的,在香港的时候,他会本能地寻找上海人。到加拿大以后,上海有就不容易找到了,自然就是退一步,找中国人联络。没有中国人的时候,亲近新加坡人,毕竟还能用同一种语言;新加坡人不在了,就找香港人,毕竟弥生粤语也不赖;香港人也没有,就找东南亚的交流生吧,韩国人、日本人、越南人、印尼人;再不行,就只能找华裔或者亚裔的但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了,比方弥生隔壁台湾血统的弹吉他的男生,总好过再隔壁的两个印度裔。

当他第一次接好网线,就立即点开了香港的天气,随后北京的天气,随后家中上海的天气。香港仍在风球,北京气温迫近40摄氏度,上海有雷阵雨。弥生打开了Z妍的博客,到哪儿都无法抛弃的习惯。却是这一次,Z妍的留言和发表地点狠狠地撞击了他的内心,他们又一次,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各自把握了唯一的机会,而后,便是无可挽回地错开,终究意难平。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后海之后,江南以南

――Z妍@HKU

(责编: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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