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皇帝 第8期

时间:2022-10-21 06:41:54

这里有最传统的老北京,但它又像科幻未来场景;是北京的历史,但又没人相信;不能再有的时代,不可不记录的时刻。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多年“漫游”在中国最大的三座城市之间。“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情感一旦确立,我便以相对从容的眼光来端详疾变的大陆城市。

尤其是北京―作为首都,它象征性的意义实在过于明显;而仔细咂摸,我又发现其代表自身特点的物事反倒不自主地褪去、消亡。

比如近期的行政区划调整,将宣武和崇文分别划归入西城和东城,政府旨在“保护传统文化”、“便于共同发展”,这一调整的经济与文化效力一时尚未可见,却率先在北京人心理上激起波澜。“今日北京面目全非”,网友的调侃不无哀叹意味。

我工作的地点在三里屯附近,位置恰好在代表商业繁华的CBD与传统生活形态的东城区之间,加之此处又是万国衣冠汇聚之地,每次触及街景,力道劲猛的磁场都令我产生异样的错觉,各种力量的交织幻化出另一个北京,这刺激我试图用影像将它记录下来。

这里有最传统的老北京,但它又像科幻未来场景;是北京的历史,但又没人相信;不能再有的时代,不可不记录的时刻。当人们嚷着要进来要离开,奥运的巨轮轰轰隆隆而至……写下一部拟似纪实的虚构城史,当城市的历史终结,城市的传奇才不断被发现……

或许,记录下这历史性的片段就是传奇。我兴奋地暗示自己。但从哪里开始呢?

约翰•班维尔在《布拉格:一座城市的幽暗记忆》中写道:“你如何确定你看到的城市并非想象呢?驳杂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一次次袭来,令你震颤,而且失语。”

不啻为醍醐灌顶,我意识到记录将是多么艰难:记忆、现实与想象交织的城市,最终可能只是摄像机中明暗不定的部分。为什么不说故事呢?

于是,几乎事先预定地,故事的情节缓慢成型:一个阔别北京40年的老人,在北京重寻记忆。一个北京长大的80后,嚷着要离开北京。老人迷失于超现代化的奥 运之城。年轻人要在北京开拍一部不可能的纪录片―寻访传奇人物后海黄帝。老人、北京潮人,在时尚派对、画廊、书店、胡同、四合院、巨蛋、鸟巢相遇,拼合当 下的新北京众生相……

是假纪录,也是真虚构。通过故宫的门洞,看到的是老皇城的心脏。轰轰闹闹的奥运来了又去,老人找不到印象中的北京,北京人离不开自己的城市。胡同的砖头一块块地拆去,CCTV中央电视台新厦正要落成。穿越那新大楼的巨型黑洞,城市与记忆往哪里去?

为什么是后海?

这里是另一个传奇。或者,是一个正在上演的传奇的有机组成部分。现在人们对这一区域的认知大多停留在夜生活的层面上,鳞次栉比的酒吧让临水曲折的街道成为京城活力四射的区域。

“后海就是北京城的一个小江湖,每一阶段都活跃着不同人群:元朝时的漕运船工,明清时代的文人士大夫,晚清民国时的平民老百姓,如今的游客和白领,都是这个隐藏在繁华都市小江湖里的游侠奇士。”北京师范大学的石峰教授说。

回溯到六百多年前,即北京城初具规模的元代。什刹海润泽的市区就已经成为大都的繁华商业区,因为这里是漕运的终点,从遥远的江南运载过来的粮食、丝绸与珍 玩汇集此处,达官贵人、宏商巨贾、贩夫走卒熙熙攘攘……这一开放的图景证实,后海在元代虽承载行政功能,但它的繁盛仍庇佑于民间烟火。

明代的后海被圈入皇城,漕运的使命已经完成,成了没有宫门及宫墙的禁苑。《啸亭续录》记载:“成亲王府在净业湖北……府中有恩波亭,以恩赐引玉河水入宅也。”文人雅士嬉游于此,弄月赏荷,诗词酬唱,其中就包括“性灵派”的代表人物、美食专家袁宏道。

清代的后海大规模地扩张。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昆明湖大规模扩建,由于湖水过剩,引入下游什刹海中,湖水的涟漪又将周边的宅邸扩散开来。一条南 北长堤将什刹海前海分为两部分。此时的后海贵气十足,历史上一个传奇人物―和在此修建了私家庭院,完全按照江南园林的风格,并把长堤取名“和公堤”。这 并不奇怪,风景特异的后海为北方的京城提供了临摹江南山水的最佳背景。

据说后海名字的由来,是在清末。《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称:“中为秦家河地,俗呼后海。”指的是银锭桥西的大片区域,这片区域的湖水田地在清末曾一度被秦姓大户人家所占有,而其家族背景已很难考证,但归谁所有,并不影响后海的歌舞升平。

曾经的“北京古海港”成为热闹的酒吧区应该是世纪之交的事。如今,人们口中的“后海”实际上包括了整个围绕什刹海形成的区间。这当然与日新月异的消费风尚有关系,但与赏玩嬉游的历史风俗也有关联。桨声灯影还依旧,只是朱颜改。如今活跃在后海的人群,早已面目全非了。

在查阅、聆听了许多后海的典故之后,我对这一区域的兴趣一时难以遏制。漫步在临湖的街道上,想到冬天湖面上溜冰的大人和孩子,他们的衣着不断变幻,勾勒出京城时尚的历史。冬天的冰糖葫芦还是可以买到,只是日益稀薄的冰面恐怕再难承受那么多欢声笑语了。

在夜间,荷花市场附近,另有来自中国各地的异乡人,用不同的口音,殷勤向独行的男客打招呼:要不要找个姑娘一起喝酒?而街道上有人向你推销不同的,琉 璃球或者电筒,诸如此类;在灯影摇曳的酒吧内,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对着青岛、喜力……或者色泽不同的洋酒,细语缠绵或者喧哗一片。有新闻说,一些酒吧为 了招徕生意,推出可以抚摸的啤酒促销女郎,我想,这样的闹剧或许只是后海传奇富有戏谑性的一部分。

三里屯VILLAGE火起来了,但并不影响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后海。餐饮业得到了可靠的保障,后海周边的房价也高不可攀,曾经的“富人区”真正居住的人群,除了外来的豪客,还剩下那些安分守己的北京人,他们踢踢毽子,拉拉二胡,仿佛对周围的变化浑然无觉。

不错,后海是最适合呈现北京传奇的舞台。但总要有所托辞,于是要请出至高无上的皇帝来。

谁都知道,后海皇帝并不存在。其灵感来自曾活跃于香港的“九龙皇帝”。这位皇帝,以写在墙上的街头书法闻名,上面写满他自己版本的家族故事和香港历史。

在北京摄制这虚拟传奇期间,我却在某一胡同发现,真有类似九龙皇帝的街头书写,同样诉说着个人、城市与家国的历史。而拍摄过程中,许多原来的戏剧安排都变成真实的纪录。于是,虚拟与纪实、记忆与遗忘更难分辨。

在最初的设想里,这是一个中环的故事,一个香港的故事。如何会变了一个北京的故事?抑或,是一个在北京的香港故事?

2003年之前数年,我一直住在中环,眼见中环SOHO区由于加租,老商户纷纷关门搬出。那时我断续展开了纪录片计划,采访记录了该区不同的旧店东主,如理发店、香烛店等。

2004年始,由于人在北京,又记录了拆建中的北京胡同生态。结果发现,所有城市都是一个城市。

改造之城无处不在,在过程中消失了许多,启发了更多不能言状之感觉。一种城市人的乡愁。不同的城市在发展过程中,走着相似的命运。这在奥运前的北京尤为明显。追溯城市自身的历史与记忆可能是寻找城市性格及其未来的一个方法。

于是,后来有了这个香港传奇移植到在北京的故事,也是一个北京人在北京虚拟过去的故事。两者都迷失于北京的故事。

一个没可能在北京找回当年记忆的故事与纪录片。

而后海,正是民间造城最典型的案例。它历史上的兴盛,最初缘起于漕运终点的地理位置,后来又被文人与豪客点化成寸土寸金之地,今天的版本是对明清时期的延 续,或者嘲弄。但从另一个方向来看,急速的变化意味着有些东西的快速消失,我在想,北京在巨变之中,建立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基于两个我自得其乐的假设:如果一个阔别北京40年的老头,今天重访北京,他能否在北京重寻当年记忆?如果后海同样出现一个如香港的九龙皇帝一样的传奇人物,事情会怎样?

又有一些电影和书本的联想:传闻已久的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去年成为一部影迷间的热谈片目。安东尼奥尼1972年记录的北京和北京的人脸,如果我们今天重访重拍,会看到什么?

不断在重读Jane Jacobs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对于她提到的街角社区归属感,如何营建理想社区的想法,深有同感。

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个城市的记忆》,书中所述的“呼愁”,是否一种城市人对城市自身历史失去的后遗?

由于种种原因,这急促变化的北京城,近年竟没有人好好地记录过―当中的生态,当中的民心变化,当中的情事,当中的历史,当中的建筑。中国大城市喧喧闹闹,城市电影却交了白卷。

可不可以有一部片,真的以城市作为主角?让城市自己说着故事?在旧胡同和超新魔幻建筑之间。再过20年,这里会变成怎样?

这是一个找不到的故事。或者,是一个城市不可能有记忆的故事。

又或者,这是故事,但也是真实。是虚构,也是纪实。有虚构剧情,也有现实人访问。有假角色说真历史,有真人说假台词。

延续我对中国城市(见《潮爆中国》)的文字观察,这流动影像作品是我另一辑关于城市的阅读。从文字变成影像、声音、访谈、诗句、纪实、蒙太奇。

是故事、传记、评论,也是断章、絮语。

说一个别的城市的故事,一次把传奇移植的虚构,那份疏异感,总令我们以另一角度回想起自己的城市。以后海为呈现样本,折射出上海、广州乃至香港的影子。这部独立制作的电影完成之后,我才发觉,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城市。

谁在乎后海有没有皇帝呢?

李照兴

香港文化评论人、作家、出版人,香港大学通识课程客席讲师。毕业于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传播艺术系,专注文化研究。现居北京,从事杂志出版,经常往返北京、上 海、广州及香港各城。著有小说《香港酷酷》、评论集《香港后摩登》等。国内出版的《潮爆中国》获2009香港书奖。有关北京城市变化及新一代生活观的假纪 录真虚构电影《潮爆北京》(Beijing is Coming)为奥运期间实拍之作,对新北京的城市景观有大量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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