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医学会撒谎

睡人，奥利弗・萨克斯著，宋伟译，中信出版社，2011

我们的故事从一本书开始――《睡人》。“听萨克斯医生讲故事”，是这本书的宣传语。这是一本真实的故事书，萨克斯医生用文学化的语言集中讲述了20个“睡人”的治疗故事，他们因帕金森病或脑炎后遗症等不同病因，都在不同程度上丧失了对于自己部分身体机能的控制。作者以文学的语言、大量的修辞表达“睡人”罹患疾病的痛苦和治疗过程中遭遇的挑战和问题，同时又以穿插其中的科学的医疗记录内容，增加了记录的真实性，从而增强了其震撼力。

“睡人”，是神经科医生萨克斯对他主治的病患群体症状的比喻称呼，四肢僵直、面具脸、丧失语言能力等等，他们的症状不一而足，而他们的共同点，是丧失了许多行动能力，但是他们的思维能力并未丧失，他们的身体变成了无法被支配、无法认知的他者，他们的精神、思想、情感被不同程度地禁锢在他们的身体中。他们表面上僵直冷漠得如同石像，但是他们却并未丧失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独立思维与情感。因此，生命之于他们变成了最孤独的旅程。

医学研究不断累积对“睡人”病症的认识，同时也探索出理论上可行的治疗方法――即为病患注射多巴胺类药物，一时间备受病痛折磨的患者仿佛看到痊愈的曙光，趋之若骛，然而用药的过程却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每个人对于药物的适应剂量和适应程度完全不同，相较于“睡人”们患病时的稳定状态，他们在用药后的病情起伏大多强烈而无法预料、难以控制，有的人在探索出合适的用药剂量后病情明显好转，有的人却经历了更惊险的考验。萨克斯医生以他充满感情却又冷静客观的文字记录下来的，就是这些“睡人”与自己的疾病之间上演的一幕幕真实的悲喜剧。对于“睡人”来说，药物的治疗将生命完全变成了最刺激的冒险。

“睡人”的病症，对于个体来说，除了行动上的不便，更多的，是将个体完全抽离出曾经的生活、社交，疾病给病人建筑了一道高墙，将其深深围困，当这种与外界的疏离内化为情感的孤独与无助，病人尤其向往重返曾经“完整而美好”、“安适恬静”的生活，长久在病痛的折磨下，曾经的生活在心中幻化成“我的幸福”、“我失去的健康”、“我过去的状态”、“一种真实的感受”，这看似可以到达的乌托邦，却也为病人带来了对于药物治疗的盲目而极端的信赖，错把“药店”当成“神迹的所在”，药剂师和内科医生们又在此时对这种错误的想法加以鼓励。

到底怎样才算健康?如果疾病被解释为一系列可以测量的身体数据的不正常数值，那么通过药物的使用，使不正常的数值恢复正常范围，病人就重获健康了吗?对于“睡人”，病理研究显示他们脑中由于某种胺类物质的缺乏导致运动机能的部分丧失，基于研究结果，只要为病人注射补充胺类物质，即可缓解症状。但是左旋多巴胺的使用却变成了许多患者的噩梦。我们无法掌握左旋多巴胺的工作原理，正如我们对“睡人”的发病原理一知半解。因此，萨克斯医生貌似客观公正的医学治疗记录中，充斥着各种突发的症状、对用药剂量的迷茫的摸索、对用药反映的事后记录与推测――本应科学严谨的文本，为我们展示得最多的却是无法预测无法捉摸的疾病与药物反应。医学的记录是如此的脆弱无力，医生自身亦狼狈不堪，似乎在同一个极为狡黠强大的对手搏斗，却又每每只能被动接招。

现代医学话语下，病魔似乎如此猥琐不堪一击，医学的治疗是如此的正义，光明，带有救世主的强大力量和光辉。然而，在《睡人》中，最狼狈的却是医学的伐言人――医生。我们不禁生疑，医学治疗，到底在怎样的程度上帮助了这些“睡人”?

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并不令人满意，疾病并未真正地被医学征服，几乎所有患者都没有在科学意义上重获健康，但是也许正是这样的结局才最具启示。在这些“睡人”的故事中，我们得以重新思考现代医学的意义，思考疾病与健康的定义。科学探索的脚步一直未曾停止，但也许，永无止境的，只是我们自欺欺人的道路。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