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文化的背阴里

时间:2022-10-27 11:51:20

走在文化的背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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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汉,雁北师范学院美术系主任,十几年徒步长城的专业旅行者。深厚的美术素养与独特的审美情趣让他对郊外那些不大连贯的夯土残垣―――衰败的古长城,独有情钟。他推崇长城行走的第一人―――清代江苏昆山的顾亭林,但事实上,李江汉的行程与考据都已经远远超过了顾先生。他自认没有像刘雨田、余纯顺们一样孤单的独来独往,但十几年来,他和学生们延续着一年一度的徒步长城之行。

他有意的回避着山海关、居庸关等著名的关口和热闹的旅游开发区,年年行走在那些荒凉偏僻的长城断垣上,只是为了暂避一下城市的喧嚣,求得心灵的平静。走进高山大漠,用手可以触摸到长城那些残破的砖石、夯土,感受民族悠远的历史带来的平静心绪。

个人感悟

这长距离的散步是我心理上的供血

中国人真是一个奇特的民族,沿着那条年平均400毫升降水量线,筑起了许多弥远的长城。这些长城连同它们的城堡又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扩展到一个极宽广的空间里,从长江流域到额尔古纳河;从鸭绿江畔直至遥远的陇西……凭你用一辈子的时间,年复一年的去走,怕也很难了解它的始终。

对于我在长城流域的活动,朋友们不免有着他们的看法,在他们看来我们的做法有些反常,不合乎情理,而且相对于外向的现代文化,我们的方式也有问题,当我们走向深山的时候,也就走进了当代文化的背阴里。

我想,现代文化大抵应当有着全方位的包容,就像近来深圳雕塑年展中,高氏兄弟那四向的箭头,对人们兴趣的取向,或许不会过分的苛刻。

其实,即使真的走在背阴处也并不妨事,在这条古代的长城线上,我们至少摆脱了平日里许多无谓的烦恼,得到了平静和愉快,不用去面对滔滔然的顿悟,以及躁动的急切。

所以,不管中间有多少难言的狼狈和尴尬,我都觉得幸运,终于有机会来到长城线上,暂避一下城市的喧嚣,进行一次自我的文化检讨。在古代文化撞击的结合部位,我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注视着我们的城市文化,那些像庙堂一样封闭着的纪念馆,过多的轻歌曼舞,还有现在难以振兴起来的戏曲。但当我走进高山大漠,用手可以触摸到长城那些残破的砖石、夯土,民族悠远的历史总会带给我平静的心绪。

一群蓬头垢面的师生,衣衫褴褛,没有任何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在我们手中,最能代表人类文明水平的,不过是一份较为详实的地图,和一个自古就有的指南针。据老乡们说,1991年外国人走过时至少带着马匹,有先进的帐篷和炊具。

因为我们的方式过于原始,没有向导,缺乏后勤保障,这让我们时常处于艰难的境地。在铁门关,我们走错了路,挂在女儿山的绝壁上,上下不能,连二十多岁的小伙儿也会哭起来,喊着:“我想我妈呢……”

这些年我们被荷枪实弹的部队追赶过,当作可疑的人群,被村里的治保主任无端搜过身。尽管一路上任何的食宿,我们都支付了费用,途中仍不时有人给我们以白眼。

我已两鬓如霜,肌肉的供氧相当地迟缓,每当在山路上攀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爬上去,我却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地喘气。夜宿敌楼中,山风萧萧,野鼠四窜,四周空无人迹,顾虑到大家的安全,我几乎是整夜不眠。

一次次的长城徒步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但我们仍年复一年地坚持着。这些年来,我几次病倒在路上,为了预防疼痛的干扰,我先后拔掉几个可能会出问题的牙齿。

多年来,我们一直乐此不疲,一年一度的长城之行渐成了我生活的必需。中国的长城线,有过无数先民极为艰苦卓绝的劳作,和边关将士浴血的拼杀。长城是一个可以静下心来思索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们浮躁的心绪才得以安静下来。

这些年来,梦迥萦绕,每当想起长城线上艰难的跋涉,风餐露宿,流离辛苦,就由衷感觉到许多欣喜。我已经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一次次的徒步,我会怎样地不可终日。

长城笔记

偏关县:和同学们夜走老牛湾

从内蒙清水河的口子上,经丫角山就进入了偏关县。当我们翻上沟缘,走到那个叫靖胡墩的敌楼前,已经完全地精疲力竭。靖胡墩和山西其他的敌楼相仿,依旧是突出了墙外,每面四个箭窗,中间是砖拱的回廊。因为老乡在里面盛放柴草,敌楼得以保存。

山间的黄昏大抵来得突然,同学们却提出想法,他们要夜走黄河边上的老牛湾。他们有理由:希望及早看到黄河,在深夜里去体味一下边关要塞,也许会有更多的感悟。我无力说服他们,只好为夜行做一点切实的事。

阳洼村的老乡告诉我们,前面的长城修在悬崖上,深夜走山梁会非常危险,建议我们出驴皮窑口,去走一道沟。然后进入大沟,大沟正好和长城一线,这样路也比较好走。事后我们才知道这又是一条多么可怕的大沟。

天很快黑下来,我们沿一道沟向西北方向走去,沟里布满大大小小的乱石,脚踏上去阵阵的生疼。陌生地的黑暗紧紧地包围着我们,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也自觉收拢得很紧。

比起一道沟来,大沟要宽一些,不过依旧是条干沟,沟壁的上方隐约中露出一两个墩台的暗影,长城就修筑在沟的南缘。古代修筑的长城利用了这条天然的大沟,这条沟就成了长城线上难以逾越的堑壕。

前年我又一次来到偏关,县地方志的一位老先生和我侃侃而谈,照他说来,连黄河边算在内,偏关的长城就有六道之多。

洪水的冲刷在沟底的岩层里形成巨大的孔洞,我们就在沟缘的小路上走走停停。我们身处沟中之沟狭窄的边棱,一面是向上贴身的绝壁,一面是向下无尽的深渊。我不断后悔自己的愚蠢,居然会同意同学们的意见,在这迷蒙的黑夜带他们来这里冒险。崎岖的小路不断消失在黑暗里,每当停下来,右脚四个磨破的大泡钻心的疼痛就传遍全身。

崖边一些熟睡的鸟被我们惊起,它们仓皇地叫着,飞进夜的深处。我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简直有点兴灾乐祸。我带同学们恶作剧一样来到这荒僻的深山,又在深夜中来走这崎岖的沟缘,举手投足都在生死之间,可这样艰辛的旅途没有任何明确的功利动机。这是一个荒唐的玩笑,年复一年,我把这玩笑不断地开下去。

远处传来淙淙的流水声,这水声渐渐有了悠远沉重的涛声来铺垫着,黄河已经不远了。

不管我们是如何地渴望,这一夜我们终于没有走到河边。在悬崖边一片空地上路断掉了。我们卸掉沉重的行囊,一次次地反复寻找,路消失得无影无踪。由近及远是一片沙化的山地,空地上堆着一捆捆的麦秸,看来这里是老乡一个小小的打麦场。我和同学们靠着干燥的麦秸露宿坡野。天亮后才知道这里叫水门塔,是古代滑石涧堡的水源。长城在这里伸出一道长墙将水源圈定,当地的老乡称作圈水园圃。

这片浩茫的土地远离闹市,超出都市文化所能涵盖的地域,像样的文人墨客难得来到这里,它所蕴含的只是博大的自然力,极度艰辛的劳作,以及尸横遍野的战争。

每当进入这个地区,我都急切地希望逃离,可每每离开之后,又总是鬼使神差地渴望回来。我一直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如此的矛盾。也许这竟是由狂风暴雨雕塑而成,又经受了血雨腥风的洗礼。

重走阳方口

二十多年前,利用在阳方口转车的机会,我和几个同学不顾一切爬上山梁,在风沙弥漫的天气里,画那悬尘下的长城残段。眼前的壮丽景色让我们一时忘记了一切,当时不会想到,我最终还是被抛到塞外,落脚在朔北的长城脚下。

尽管来去匆匆,这道长城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坚实有力的墙体,雄奇高大的敌楼,一个敌楼顶部矗立着铁制的旗杆,像一个巨大的方天化戟。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带着同学再次来到阳方口,我才知道这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多年前草画过的一系列敌楼,如今已荡然无存,包砖的墙体上不再有一砖一石。眼前的景象让人无言以对,我不知道,使人痛心不已的,应该是这失去的长墙,还是这拆墙的国人。

几百年前山西的能工巧匠建起来的长城,现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了。我无心去打探拆下的砖石作了何种用途,大抵埃及人修路不会拆除金字塔,法国人盖楼不会去剥离凯旋门。明代的九边重镇,山西具有其二,大同镇的长城上,敌楼几乎拆光,山西镇的外三关,大体像样的段落也仅剩下一个白草口。在阳方口,同蒲路东侧,一个石油公司院内,长城留存不足一里,侥幸留下了两个不大的敌楼。

由于包砖很厚,在剥离了砖石之后,阳方口长城愈显出可怜的模样,剩下些荒坟野冢般的废墟。

一年晚秋,我乘火车途经阳方口,同车厢里的几个外国人拿着英文版的旅游指南,他们指着地图上标示的长城线询问同车的中国人。忙于它事的同胞自然不大清楚,那些外国人疑惑着,急切地望着窗外,我坐在旁边终于没有说话,因为我羞于向他们指明山梁上那些破败的残堆。

躲避修复段长城

将长城砖石拆下来挪作它用的事情,在长城的沿线曾经广泛存在过。面对着遗留在荒原上连串的夯土残墙,人们可能会抒怀历史的久远和人世的沧桑,可惜这久远的表象并不真实,悠久历史的长墙原来不至于此,苍老的面貌是出自人们无谓的损坏。

不管是出于何种的动机,今天长城上的修复段多少表达了人们在民族文化上的一种自觉。健全的民族心理需要同样健全的实例印证,中国的民族文化不能只剩下“小园香径”或者“小楼昨夜”,再不就是去琉璃厂去买些假古董,或者到砂锅居去品尝下水。

人们的心理有多么奇怪,不去修复,要抱怨长城的损毁,有了修复段,却又偏要到残损的段落去看一看。这或许是这些修复的段落上毕竟加盖了今天城市文化的印痕,而那些荆棘丛生的残破段落反而飘荡着历史悠远的混响。

长城上的修复段我们一个个走过去,我不断惊奇这些段落的雄伟,而每每路过时,又总想躲得很远,主要是想避开那里的喧闹,我们辛苦跋涉换来的平静心态,实属不易。

山西守口堡一带。残存的垛口映衬着夕阳,荒凉又无比宁静。图/段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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