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学视角下的手语代词系统研究

时间:2022-10-27 07:49:43

类型学视角下的手语代词系统研究

摘要 对手语这种视觉一空间语言的代词系统进行探讨,描写了中国手语上海地方变体的代词体系和指代特征,分析了手语代词系统的独特之处,兼与汉语、英语和法语的代词系统进行比较,以得出语言类型学方面的启发。指出手语在具有指代功能的词类范畴、称代与指示功能的明确性、以及代词的衍生用法等方面,与有声语言存在差异。

关键词 代词 手语代词系统 视觉-空间语言 有声语言 类型学视角

分类号 G760

1.引言

吴铃(2005)对手语语法进行比较详细和全面的探讨,她指出对聋人手语中聋式词语、表情词语、身体词语、口型词语研究缺失等现象,并对聋人手语句法进行了探讨。龚群虎(2009)对聋教育中的手语和汉语问题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语言学层面分析,提出中国手语的独立语言学地位和特性。这些研究均指向手语研究中的一个关键方面,即手语语言本体研究中的描写、分析和解释问题。吕叔湘先生(1983)在《近代汉语指代词》中提到:指代词,就是一般所说的代词,大多数指代词兼具称代与指示两个功能。代词普遍存在于多种语言中,手语也不例外,然而国内手语研究界对手语代词研究仍较为匮乏。本文将以类型学的眼光对手语语言中的代词进行考察,探讨手语代词的特征,同时比较手语代词系统与有声语言,如汉藏语系中的汉语、印欧语系中的英语和法语代词系统的主要异同。

2.研究方法

2.1研究方法

调查数据来自复旦大学手语研究小组语料库。基于文献法和上海手语田野调查数据,展开对手语代词系统的类型学考察。通过对上海手语词汇及话语语料的观察,提取并整理上海手语代词相关数据,对上海手语代词系统及指代功能等进行分析。比照有声语言的代词系统,研究手语代词系统的特征及类型学意义。

2.2研究对象的选择

田野调查的对象是以手语为母语的上海聋人,调查对象的年龄、性别、教育背景分布比较均衡,以保证调查数据的有效性和代表性。以调查对象的自然话语语料为主要研究数据。对于较复杂韵代词表达,采用跟踪询问多语发音人的方法,以澄清该代词用法。

3.上海手语代词系统及指代功能

3.1上海手语的人称代词、反身代词及相互代词

上海手语是中国手语的重要地方变体之一。目前对上海手语的语言学调查相对丰富。在本项研究中,我们聚焦于上海手语的代词系统。上海手语人称代词(三身代词)包括:我、你、他(“她,它”的打法与“他”完全相同,不同于一些有声语言、日本手语或韩国手语,上海手语代词手势并无任何性或生命度差别)。关于第一人称代词“我”,需要特别注意一下,一般认为,人称代词“我”有两个变体,即:I-手形指向胸前和U-手形轻拍胸前,如图1所示。

基于之前的有效观察与记录,我们做了进一步的调查和分析,发现“我”还存在第三个变体,即“我变体3”:I-手形指鼻尖(食指轻点鼻尖)。它用于比较特殊的语境,比如,手语发音人打“你批评我”、“你威胁我”等意思时,会用“我变体3”,以表达不屑、质疑、不满或抗议等强烈的感情,该手势有时还伴有较明显的躯体扭动或眉毛上扬、眼睛瞪大等表情体态。可见,相对于“我变体1”和“我变体2”,“我变体3”多用于特殊语境,具有特殊语用功能,表达更加丰富的情感和交际信息。第一人称代词“我”在上海手语代词体系中的三个变体分别如下图2所示。

反身代词、相互代词与人称代词密切相关。上海手语有一个独立的成词手势“自己”,用作反身代词。但不同于汉语语法,聋人打“我(你,他)自己”时,人称代词“我”、“你”、“他”常常省略。上海手语中还有一个独立成词手势“互相”,表达“相互、彼此”的意思,该词有可能经历了从方向动词“帮助”到相互代词的语法化路径。上海手语的反身代词和相互代词分别如图3如示:

3.2上海手语的指示代词

上海手语的指示代词有:这、那。以手语为母语的青年发音调查对象告诉我们,上海手语指示代词无复数形式,即无“这些、那些”,但在实际打手语中,他的食指在点向所指示物一下后,又用食指划了一个圈,实际已经表达出了“些”这一概念。此外,他告诉我们上海手语指示代词无近指、远指或中指的语法区分,一般被指示物在哪里,则指向哪里。抽象概念不用加指示代词。另一年纪稍长的手语母语发音人则指出,上海自然手语表达时间指示时,聋人多用实词“现在”来代替代词“这”,即聋人不会用汉语的语法生硬地打出“这”和“时间”,表示“这时”;相反,他们使用自然手语中的“现在”手势表示“这时”。从不同年龄段聋人代词使用的差异,我们可以看到一些手语代词系统历时变化迹象,相对于年长者,青年人代词使用较多。

3.3上海手语的疑问代词

上海手语疑问代词有:“谁、什么、哪里、为什么、何时、怎么办、多少”。疑问代词无性、数、格或人称变化。“谁、什么、哪里”打法相近,均是竖起右手食指(右利手发音人)在身体斜前方晃动,三者利用口动和语境来区分具体意义差别。询问数量时,疑问代词“什么”在句末。比如:“多少钱?”手语语序是:钱/多少?“多大年龄?几岁?”手语语序是:年/多少?“坐几路车?”打法为:公交车,多少?不同于上海手语,大连手语中的疑问代词“谁”,是I-手形打在脸庞处,同时伴有圆唇口型。而北京手语则是用双手打出人字,一只手晃动,表示疑问代词“谁”。可见中国手语代词的地方变体比较丰富,可以为我们提供很多有价值的社会语言学和语言认知科学数据。

3.4上海手语指代的复数表达

上海手语中的复数或相关复数表达有:“们、很多、群、组、队”等。其数的体系为:单数、双数、(三,四,五)多数,以及更多数。表达“们”时,我们的调查数据中有两个变体,常用形式为“们1”,其打法是:掌心向下,在身体前划一个半圆,比如第一人称复数“我们”的打法是:先打“我”,再打“们1”。但是我们发现发音人打“孩子们”时,既可以打成:小孩+们1,也可以打成:小孩/小孩/小孩/小孩……即原本在身体一侧发音的手语词“小孩”,变为在身体前方,多次不同位置,重复打出“小孩”一词的基本手形,模仿现实世界里孩童们分布式站立在眼前的样子。这种手势重复,有人认为是手语复数的变体。我们暂称之为“们2”。“们2”在手语中的存在似乎可以从侧面、跨语言类型视角,支持梁银峰(2012)对汉语“们”不是复数表达,而是人的“类别意义后缀”的论断与考证。从语言类型学和语言共性看,一种语言在表达复数意义时,或者使用非零语素,或者不使用任何语素。手语中“们1”和“们2”所反映的非零语素表达形式有:身体前划一个半圈和重复名词性手势,这两种形式的共现,与有声语言语素变体共现的情况大体一致。

此外,我们的另一手语发音人(父母均是聋人,其本人为手语、普通话、上海话多语发音者,常被聋人邀请做手语翻译),提到“些”这一手势,在某些正式官方聋人听人交流中,也被采用。其打法为:B-手形,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依次向左下移合拢于掌心,成拳头状。上海自然手语在表示复数概念时,较多采用划一个圈的自然手语语素。

3.5上海手语类标记结构的指代功能

除上述基本指代词外,上海手语称代和指示的语法功能还可以借助类标记和代形式(prfom,或译为代形词)来表达。类标记包含:操持类标记、形状类标记、语义类标记、身体或身体部位类标记等。代形式范畴大于上述指代词,包含代动词等。代形式代替之前出现的手势,不同于指代词,代形式可表达物体的形状、维度与动作,如代形式G-手形可表示牙刷等柱状物体,代形式B-手形可表示一幅画或其他平面状物体,代形式V-手形可表示人的两条腿,且可以通过手势运动变化表达人腿行走、站立、爬山和下跪等不同动作意义。与有声语言相比,手语中的类标记、代形式与手语指代词(或动词)有词类范畴交融之处,这是手语称代与指示系统有别于有声语言的特殊之处。比如用上海自然手语打《青蛙你在哪里》这一经典手语研究故事时,我们的手语发音人常常用表示人和动物的Y-手形类标记来指代故事中的人、狗或青蛙,如图4所示:

4.手语代词系统与英、法、汉有声语言代词系统的类型学比较

4.1手语语言及有声语言代词系统的研究视角

目前已有很多针对手语代词和代词体系的研究与综述。研究者对于有声语言代词系统的研究已有很丰厚的积累和多样的视角。比如,范晓林等从方言学视角探讨代词,有的研究者从语言对比视角探讨代词,还有的从类型学视角探讨代词。

4.2有声语言的代词系统

来自汉藏语系的汉语普通话和来自印欧语系的英语和法语,其代词系统呈现出许多共性特征和个体差别。与英法相比,汉语的代词系统似乎并无关系代词一说,汉语为左分支型语言,定语前置于中心词,一般用助词“的”来表达修饰概念和代词属格形式。此外,汉语为孤立语,语序在语法体系中发挥重要作用,汉语普通话代词无主格宾格之分,反身代词是独立的成词。与汉语不同,英法为修饰成分右分支型语言,句子结构允许关系从句,所以两者的关系代词体系比较丰富,特殊疑问代词可兼做关系代词,而汉语则采用“的”字短语或“所”字结构。此外,英法语人称代词和疑问代词有属格形式和单复数变体,而汉语表示所有格需加助词“的”。英法语的人称代词有较丰富的格变体,但因为英语属罗曼语族,而法语属拉丁语族,两者的代词系统也各具特色,法语人称代词形式更为丰富,有重读人称代词和轻读人称代词之分,咖i为“我”的重读人称代词,je为“我”的轻读形式。法语代词的语法性的差别也十分丰富,甚至还有中性代词le。法语关系代词有性和数的差别,英语关系代词无性和数的差别。就指示代词而言,英语指示代词有单数复数差别,而法语指示代词除了数的差别外,还有阴性阳性差别,两者的指示代词均有近指远指,有定无定的差别。法语的疑问代词也有阴性和阳性之别,而英语疑问代词则无阴阳之别。法语代词系统阴性阳性形式丰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法语名词具有语法性这一语言现实所决定的。

4.3手语语言代词系统的特点

与有声语言相比,手语语言代词系统的独特性表现在:

第一,英法汉等有声语言的疑问代词已衍生出一些非疑问用法,如感叹、遍指、不定指、指代等,而手语疑问代词语法功能相对单一,多表询问或疑问功能,从我们的观察和考证,当前并未发现手语疑问代词有感叹等衍生语法功能。手语作为空间视觉语言,感叹惊讶等意义已充分表现在打手语者的面部表情上,没有必要再同时打出一个手势词,来传达情感。

第二,手语人称代词的指代更加具体确定,较少有歧义和模糊现象,如单数人称代词指代交际中手势所指的、某一确定和具体的对象,而非一类中的某个个体。复数形式也可以排除包括式和排除式的困扰,因为手语手势已经明确拣选了所指代的对象。

此外,人称代词的分类也不同于有声语言,有的手语研究者坚持将手语人称代词分为第一人称代词和非第一人称代词两类,认为手语中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可放一起讨论,而有的手语研究者则提出,手语还有第四、第五人称等,我们认为这种分歧情况是由于将语法人称和自然人混淆在一起所造成的。手语人称代词研究在许多方面尚需梳理。

另外,手语人称代词变换的策略和形式不同于有声语言。有声语言必须借助具体代词词形来表示发话人、听话人以及谈及对象的人称的变化,即必须通过变换人称代词来表达这种变化。手语这一语言则相反,它往往不需要借助人称代词变化,它可以仅仅利用身体躯干朝向,头的转动和倾斜,或身体姿势的变化,表示语言交际或语言事件中人物角色的变换。即身体类标记可以代表自己和任何所谈及的有生命度的人物。比如:发话人在向听话人讲述第三者和第四者之间的对话时,发话人可以先在躯体前,左侧分配给第三者一个位置,表示这是第三者,然后再指向右侧,表示这是所谈及的第四者,接下来发话人只需不断转动躯干朝向,表示第三者向第四者说了什么,第四者随即向第三者说了什么,有时为了表达更加清楚,发话人还会使用语义类标记、名词和躯干朝向相结合的方式,比如打小鸡对小猫说,打手语者会在转动身体的同时还打鸟类的类标记和猫的手势。一些研究者甚至还认为,目光指向也可以指代第一人称之外的人或物。

正是因为如上,在手语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大量的所谓“视点指”的特殊回指代词(logophor)现象,比如,如下美国手语例句:

MOM 1POV 1PONOUN BUSY

(妈妈 视点指 第一人称代词 忙着呢。)

Mom(from mom’s point of view), I’mbusy.

(妈妈(从妈妈的视点看,即代词“我”回指妈妈)我忙着呢。)

=“Mom’s like,I’m busy”

(=“妈妈就像是在说:‘我(回指妈妈)忙着呢”’)

第一人称代词“我”并不是发话人,相反,它指代句中的“妈妈”,也就是说,从句第一人称代词“我”与主句主语“妈妈”共指,两者同时指代妈妈。所以,在这句手语句子中,我们不会把这句话的意思误解为“妈妈说我(发话人)忙着呢。”而是正确理解为“妈妈说:’我(妈妈)忙着呢’。”据刘丹青先生(2006)所述,这种“视点指”在西非语言中十分常见,但在英语中这一位置的回指由变换普通人称代词来完成,在汉语和日语中则分别由反身代词“自己”和“自分(zibun)”完成。在手语中,我们只需借助具视角转换义的手语谓词,即躯体转动来实现这一功能。可见,空间视觉语言与有声语言相比,有它独特的便捷性与有效性。

5.结论

总之,手语的代词体系有其独特的语法特征,有其自身的系统性。手语中的称代与指示功能,除去用代词这一词类范畴来表达之外,手语中的类标记结构和代形式也可以起到同样的作用。可见手语中的代词体系似乎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类。此外,手语中的代词可以明确地指出所指代的对象,歧义度较低。另外,手语中的疑问代词并未衍生出像有声语言那样的疑问代词的感叹与遍指等非疑问用法。最后,手语中人称代词转换的手段比较特殊灵活,它可以用类标记、躯干转动和目光注视等表示人称变换。

尽管有人会质疑手语中的代词,认为它无异于有声语言中“指来指去的”副语言手势(paralinguistic gestures),但心理学家和手语研究者发现,母语为手语的聋儿在习得手语这种空间语言的代词指称体系时,他们所犯的代词使用错误,与习得有声语言的听人孩子极为相似,无论是在发展阶段,还是在错误类型上。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既反映了人类认知上的共性,也反映了不同载体语言在发展和生成过程中的普遍特征。语言发生于人类认知与环境的互动中,无论它是借助何种表达渠道,声音、文字,或手语——这种有形、美丽却无声的空间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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