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识贺兰雪

【精明俗气又市侩的朋友】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像贺兰雪这样吝啬、爱占小便宜、锱铢必较。

我们是相处了５年的同事，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５年时间，周围的人来了又走，更新换代，唯有我俩，像两棵扎实憨厚的常青树，但是，我总是暗暗埋怨她不时做出些令人尴尬的事情，让我也跟着难堪起来。

有次我和贺兰雪在公交站牌等车回家的空当，一个捡废品的老人问：“你手里的饮料瓶能不能给我？”我反应过来后慌忙把还剩了小半瓶的饮料递给老人，贺兰雪抢过来，一口气把剩下的饮料咕嘟喝完，傻笑着对一边目瞪口呆的我说：“你真浪费，这是个坏习惯。”

我总嫌公司食堂的饭难吃，总会大中午拉着她去超市买些糯米糍、板栗饼、干果蜜饯等小零食，也时常会分给在我吃时总盯着我看的贺兰雪一些，但她似乎从来没有买过什么东西。有时候，女生的友谊是在分享中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我并不是计较，只是每次分东西给她的时候有点小失望。她也并不是毫无察觉，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句话：“零花钱这个东西，有就多花，没有就不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次我们几个同事逛路边小店，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拉着我的袖子说：“姐姐，请问东郊巷子怎么走？”我纳闷这里好像没有这么个地名，只好说不知道。小孩子接着说：“姐姐，我迷路了，没饭吃，你给我１０块钱吧？”我已经在掏钱，贺兰雪拦住我，厉声呵斥那小孩子：“我可以给你买碗面，但不会给你钱。你附近的大人在哪里，喊他们出来和我说话。”

其他人说：“小孩子怪可怜的，估计是真饿。”唯有贺兰雪振振有词：“你们的善意有时候会助纣为虐。”她指着远处一个形迹可疑的女人说：“你的１０块钱只会装进这个人的口袋，不会换来小孩的哪怕一个馒头。”

我觉得她的精明真的蛮市侩，但她似乎看不出我明里暗里对她的嫌弃，反而与我特别亲厚。她的毫不敏感以及对人的莫名信任，也是一种奇葩般的能力。

【穷从来不是了不得的缺点】

是的，贺兰雪家里很穷，是个另类物质女，但她的物质不走捷径，只靠自己。有股子傻傻的拼劲和猛劲，为挣钱，能不要命地豁出自己去。

她很大方地和我说：“穷又不是缺点，不需要刻意遮掩。”我一愣，倒也颇为叹服。

在假期，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各种场合遭遇贺兰雪，她出场的方式总是让人始料不及，又好气又好笑。

我拎着大包小包新买的衣服过天桥，迎面看见一个笨重的轻松熊人偶，摇摇晃晃地蹦过来，总是挡着我的路不让过，我以为是电视台的整蛊节目，正左顾右盼，那轻松熊却牢牢地兜头抱住我，让我气愤又尴尬。周围爆发一阵哄笑，大熊摘掉头套，露出标准八颗牙的微笑，是满头冒汗的贺兰雪。她看着我羡慕地说：“让我看看你都买了啥漂亮衣服。”我躲，她就追我，一边跑得直喘一边还乐颠颠地说：“让我参考一下嘛，现在新店开业不能走，等我再站４个小时，就有两百块的酬劳，然后买和你一模一样的靓衫。”我得空赶紧溜，回头喊：“千万别。”

之后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碰面，比如我在步行街看见一个雕塑，一个全身涂满金色的人端着本古铜色的书，像模像样地扮老夫子。我前前后后绕了一圈，觉得那个雕塑怎么看怎么眼熟，正纠结，那雕塑冲我眨眨眼，哦，这下没错了，又是贺兰雪。

再比如，我和朋友去一家民俗景点玩，里面全是穿着古装的工作人员，营造出一种盛世朝代的繁华和古旧感。我眯着眼抬头一瞅，阁楼上扮新娘的那个，扭扭捏捏准备抛绣球的那个，打扮得不像闺阁小姐倒像个粗使丫鬟的，不是贺兰雪又会是哪个？

回公司后，我专门辟出时间对贺兰雪进行思想教育：“不要忘了你还有朝九晚五的正职，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活动要控制，要适可而止，小心被炒鱿鱼。”她敬个礼，吐舌头：“你真好，可你见我业绩下降了没？”我想了想：“这个还真没有，不过别太累着自己就是了。”她贴过来，眼看着快要亲着我了，肉麻地说：“苗苗，你真让我感动。”

【她的房子是青苹果味道的】

贺兰雪拼了命地挣钱，却从不见花，那些她提过的美食、靓衫，从没见过影子。我曾经问过她，你攒这么多钱用来做什么？她眉飞色舞地说：“周游世界。”

我看看她身上穿着的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裙子，暗想，你似乎不知道你有一个多么宏大的梦想。但我表达得很委婉：“你连这个城市的博物院、科技馆、动物园都没有游过，还说什么周游世界。”

她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我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啊。”

我说：“那好，这个周末，我们就去动物园，我带上相机，保证把你拍得美美的，上传到网上，可以早点找个人来爱，就不用再这么辛苦。”

等到周末那天，贺兰雪果断地爽了我的约，我等了好久也没见她，只好一个人看了梅花鹿、大熊猫和白孔雀，给它们通通拍了照，准备拿回去给贺兰雪瞧。

手机响，是个陌生号码，接通是贺兰雪的声音，她说：“对不起啊，苗苗，我借了邻居家的电话打给你，我去不成动物园了，你来我家吧，我有好东西送你，坐６７路车到终点站，我去接你。”

终点站在城市的郊区，在一排灰灰的农家瓦房中间，我看到了一所颜色鲜艳的奇怪房子。贺兰雪说她用一个周末的时间，把房顶刷成了苹果绿的底色。

她说：“你闻到了吗？我的房子是什么味道的？嘻嘻，是青苹果味道的。”她朴素的审美轻易地打动了我，那里面有我早已麻木了的对生活的挚爱。

贺兰雪穿了一件青花布衫，站在小院里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干涸了上百年的老式水井旁，以致我有一瞬间的错觉，这样一位天然质朴的农家姑娘，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在令人焦躁的城市生活中姿态狼狈左冲右突的贺兰雪吗？那一刻，我觉得她像璞玉，底色格外美。

她捧给我好多的吃食，野酸枣、山药饼，还有炸果子。她说：“总是吃你的东西，你也尝尝我的，好不好吃的图个新鲜呗。”

瓦罐里炖着草药。哦，这估计就是有天我陪她躬身在街上讨价还价所得的，五毛钱一把的草药。

我问：“你生病了吗？”她笑笑掩饰过去。可她突然说：“苗苗，我会记得你的。”我正沉溺于山药饼的新奇口感中，抬头问：“什么？”贺兰雪端过一杯水：“我说你别噎着了，怎么像一个月没吃饭似的。”

周一，我惊讶地发现，我对面的办公桌空了，贺兰雪再没出现在我面前，她辞了职，就这么凭空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贺兰雪走后，我不止一次地反思自己的状态，但看过她的生活，我就想，如果连她都可以过得那么快乐，我似乎没有理由就这么软弱下去。

没有人知道我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梦到无底洞，深深坠落。医生说我压力太大，可是我生活无忧。我欠缺的，也许是一个可以为之去努力的梦想。

【有关周游世界的宏大梦想】

再见贺兰雪，是在一个电视节目上，她的事迹上了地方报纸，引发关注。我换台不经意看到，一瞬间竟像回到多年前，她神出鬼没地身穿大熊衣服抱住我的时光。

她黑了，瘦了，却成熟而善谈，再不是当年那个有点无厘头的丫头。她走了很多地方，她与主持人兴致勃勃地聊草原、老城墙、瘦西湖……我随着她的讲述在地图上勾勒着她的足迹，天，那是我深深向往却不能企及的广度。

最后一个镜头，是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在医院里晒太阳，老人枯瘦，唯有一双眼睛闪着矍铄的光芒。

原来，贺兰雪的梦想只告诉了我一半，她不止要周游世界，还要带着身患癌症已经被下了死亡判决书的父亲一起周游世界，看花，看海，看洋洋大观的天下，这是老人唯一的热切的心愿。

她有铮铮铁骨，有好心人要资助他们的旅行，或者用捐款来治疗她父亲的病，她一并拒绝了。她能做的，必须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不停行走，陪着父亲去亲自感受这光风霁月的世界。

她的意思，我懂，如果生命有期限，那余下的时光，一定要用来做最重要的事。

贺兰雪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是因为，我不仅要做父亲的眼睛，更要做他的双腿，把所有他有生之年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通通都走过一遭。

父母都不知道，我为何在看着这个电视节目的时候会激动到流泪，我只是不停地重复说：“这是我朋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