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姐姐的诗篇

时间:2022-10-26 06:08:58

梦境如虎,我们都不过是传递者。

——博尔赫斯

电梯一关一开,始终停在一楼。你站在门口,十几分钟后才离开,你很清楚,自己不住这里。你往老城走去,夜很黑,偶尔能遇到晚归的行人和车辆。你看到一座中学顶楼的时钟,时针指向九点。穿过东城河岸右边的路,你看到一扇开着的门,里面的灯光很亮。你还记得这里住着一位面部被烧伤的老人,五年前,你在东关邮局做邮递员,天天送一份当地的晚报给他。他似乎乐于看到你扑嗵、扑嗵,跑进院子时的样子,每天上午都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桌子上放着一个茶壶,你一度疑心那里面装的是酒,终于,有一天他让你喝了一杯,你才确信是茶,很甘洌,来不及说谢谢就又去送下一户的报纸或者信件。你又推开虚掩着的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客厅里昏黄的灯光下,老人安详地靠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却没有声音。他扭过头来:说,哦,是你。他竟然还记得你,你很开心地笑了说,是我啊,您还记得我呢。是啊。老人说,你走后,我就没有再订报纸了,他们总是把报纸扔在门口的报箱里,我又常常忘了去拿。老了,字都看不清了。来,坐吧。

你环视了一下四周,正中间的位置放着一个古旧的长桌子,灯光下看不清是黄褐色还是黧黑色,桌子的正上方,有几个镜框,看不清照片上面的人,似乎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影像。左边是老人坐的沙发,右边摆着电视桌,茶几上放着几年前的那个茶壶和几个杯子。你坐在老人的右手边,老人起身给你倒茶,你拦着了他说,谢谢,我不渴。

你说,我也住在老城里,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您。老人说,好,你喜欢就来坐坐,没有其他的东西招呼你,茶是老伙计们送的,里屋还有书,我好多年都没翻过了,你可以随便拿着看。

你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你看着他,一如看到过世多年的父亲。你清楚地记得,他有一双黑边框的眼镜。每逢旧历除夕,就买来红纸和笔墨为乡亲们写对联,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对于父亲的记忆,似乎就是方桌后面长着一幅学究模样的中年男人。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你很难想象他站在讲堂上讲课的情境。

母亲做了很多好吃的,叫你回家去吃,你兴冲冲从外面跑回家。炸莲菜、丸子、炸薯片,小锅里煮着鸡子,大锅里是猪肉,你和两个姐姐说着、笑着、吃着、闹着。吃完了以后,趁着热劲,你们在门口堆雪人,把周围的雪一点点地堆积起来,而后用红纸点缀它的嘴唇,辣椒做它的鼻子,引来周围邻居家的小朋友们,围着雪人转啊叫啊,玩够了,一群人跑向更远的地方,相互抛扔雪球。

好冷啊,你打了一个寒颤。那天早上醒来,你最先看到的是一片刺眼的光,而后才看到脸前的老人,那是一张奇丑的面孔。你的头枕在老人的腿上,他半靠在沙发上,你们就这样过了一夜。你赶紧起来,老人顿时也醒了。你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怎么睡这了。老人说,昨天晚上,我在沙上睡着,醒时看到你躺在腿上,就没有叫醒你。你说,真抱谦,让你受累了。老人面无表情地说,没事。你说,大伯,我先回家了。以后有空过来看您,老人点了点头,起身送你到门外。

走出院子,你看到邻居家一个蹲在河边刷牙的女孩,她有些惊诧地看着你。你似乎瞪了她一眼,她又低下头认真刷自己的牙。

有一段,你喜欢看电影,你沉缅于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里,每晚看到自己睡着,每部电影都是断断续续地存在于你的记忆里。你似乎厌倦于生活本身。王家卫在《东邪西毒》上说,世间有一种醉生梦死的酒,人只要喝一杯,就可以忘记以前的事情。你觉得很好玩,有一次你很想喝,但是却找不到王家卫,他去了据说一个叫好莱坞的地方。离你愈远的事情,你愈记得清楚,你甚至记得四岁时的恐惧,那是一个黑脸女人的喝斥,过错也许在于你粗心的母亲,她把你带进了女厕所。后来,你一度不敢进所有的厕所,这个毛病一直困扰到读小学三年级。在这之前,你每次大小便都要跑很远的无人的旮旯里。醉生梦死酒至少可以这你忘却这段记忆,很不幸,你始终找不到这样一种酒。你还记得黄药师的那句话: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记性太好。

你在公园附近的一个卦摊前驻足。年轻的卜卦人,朝你笑了笑说,想看看么。你点了点头。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年轻人沉思了一下说:君乃童子命,前世奉道家,门前做扫地童子。一生际遇不凡,然运道平平,常见异物,若不找替身,惜会早死。你掏出小钞放在摊前,笑笑离去。年轻人在后面高喊,我家在景街有坛,你有空可去看看或可超度。

几日后,你在街角买了些水果,去那位老人家。他正在厨房做饭,看你过来,忙挥着手说,你在客厅等着,我做几个小菜,一起小喝几杯。看着热情的老人,你的心里顿时温暖。在里屋,你看到一侧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年代似乎有些久远,有护膜隔着也不显古旧。书桌上有一些书,你隐约间看到一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杂志和伟人语录册。不到半个小时,老人就在厨房叫你,能过来帮我端菜吗?你应声大步走过去。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看起来很有食欲。老人拿出一瓶白酒,说,我们可以少喝一点。你笑着点头说,您要适量啊。

吃完饭,老人说,这里很少有人过来,早些年逢春节,还有民政部门的同志过来看看,自从你姨过世后,就没有人再过来了,钱都打到银行,我需要买东西时才去取,我这个样子,其实别人来,我也怕吓到别人,前几年你送报纸时,我就对你印像很好,没想到你还会过来看我这个孤老头子。你说,一个人难免孤独,我过来,也是一个人太寂寞了。大伯,能讲讲您的以前的吗?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你是想问我这脸是怎么烧伤的吧。我是赊店人,六七年,从新疆兵团回来后,分配到洋县棉纺厂,当时这里人口不过数万,那里像现在,从老城出去满眼的高楼大厦,像是到了外国。八零年冬厂里改造,几个建房工人晚上烤火,不小心引燃隔壁的建筑材料,那排房子离棉库最多二十米,我当时是护厂队副队长,又是第一个发现的火情,当时拿着洗脸盆就冲了过去,而后,好多人都加入到了救火的队伍中,在大家的努力抢救下,终于把火扑灭。结束后才有人问我的脸怎么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痛疼难忍。到医院,医生说,不是烧伤,而是被火烤伤的。当时医疗条件落后,虽然医院也尽力给治疗了,但也只能是现在这样子。你听完,心里有一股崇敬油然而生,默默地点着头,说,您真了不起。老人说,这不算什么,谁遇到都会这么做。你看到,老人成了英雄,披红挂彩,在主席台上演讲,底下的观众一会满含眼泪,一会疯狂鼓掌。一个个大腹便便的人走过主席台和老人紧紧握手,成排扎着红领巾的小朋友们向老人献花敬礼。早上醒来后,你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老人在里屋的床上。

小生自幼习武,会些弹术剑法。别人说话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脑袋打开花,叫他说不下去。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时候下棋,每到要输时我就把刀往棋盘上一插,于是长胜不败,结果到现在还是一把屎棋。听人说话也如此,倘若大师说得不对我胃口就把您打杀,怎能够增加见识。比方说,大师若说生姜是树生的果子,我只能说,您说得不对,却不能把大师打死。因为打不死时,我就太难堪了。大师现在活着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因此相信生姜是树上生的?所以杀人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杀人。

——王小波《夜行记》

我正在仓库里给快件贴标签,电话响了,值班经理用内线打过来,让我去办公室,我说正忙着呢。他说,我找人替你,总部来人点名要见你。我放下手中的活,出去上二楼。办公室开着门,经理看到我进去,站起来给我介绍屋里的一男一女,他指着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这是人事部的李主任,那人站起来,微笑着伸出手,我赶快伸出手,旁边的年轻女孩也站了起来,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小张。我说,您好。李主任说,我们看了你的简历,很感兴趣,希望能和你面谈,就过来了。我说,我的简历?主任说,是啊。经理说,坐,小叶,你坐吧。我坐了下来,经理拿了一个干净透明的玻璃杯,装了茶,小心地递给我。我慌忙接了过来。主任说,随便谈谈你自己吧。我说,我在这里做了一年多了,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为他人服务,我很高兴。小张说,你谈谈以前都做过什么。我说,做过邮递员和电脑培训的辅导老师。小张说,其他的呢。我说,没有了。对了,还曾经失业过一段时间。李主任问,什么时候,多长时间。我说记不清了,应该是三年前吧。李主任说,你可以回去了,今天的谈话,请勿外传。好吗?我说,您放心。而后给经理打招呼说,经理,我去仓库了。经理点了点头。 三天后,我正在电脑室对资料,三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突然冲进来,说,叶细细,你涉嫌一起投毒案,被刑警大队传唤,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到公安局一趟。脑袋“嗡”的一声,投毒案?我失声叫了出来。这时,一边一个已经架着我的双臂,另外一个人说,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在审讯室里,一个警察在问,一边有个人在记录。那人问我,叶细细,东城河岸杨天德,你认识他吗?我说,杨天德?不认识。那人又说,我们也不打算跟你绕弯子了,杨天德无儿无女,妻子早丧,家住东城河岸十七号。因为是救火功臣,病休后一直受民政部门的照顾。八天前,被邻居发现被害在客厅内,屋里有明显的翻动迹像,经堪查发现,字画丢了几幅,现金丢失数量不详。现场堪查到两个人的指纹,经检验甄别,一个是老人自己的,另外一个就是你的。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你自己认罪,我们还能找到两个以上的人证,可以证明,你曾经晚进早出老人的家。而杨天德中毒的当晚,你去了他家,但是当晚你并没有住在那里。而在这之前,你每次去,都住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叶细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迷惘地摇了摇头说,东城河岸,我知道啊,我家就在那附近的一座旧房子里,杨天德?我住在别人家里,还投毒,并偷走别人的古董画?没有,这绝对没有的事。那人说,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敢找你来吗?那人从桌子里拿出一个水杯说,这上面的指纹和杨天德喝砒霜水的茶壶上的指纹是一模一样的,你不会怀疑现在的刑侦手段和指纹签定技术吧。

我说,我不懂这些,可我真的没有去杀害一个老人,也没有拿那些什么画。

警察说,你觉得不承认有用吗?不承认就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吗?

我气愤到了极点,我没有做过,我为什么要承认。

警察长时间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会,就把眼睛转到了别处。他突然用缓缓的语调说,年轻人,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承认吧,你说出来,我敢保证,你不会被判死刑。最多十五年,如果改造中表现好,还会更早出来。说完后,他很诚恳很殷切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从小到大,甚至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你让我承认杀了一个人,不,就算判我一年,一天,一小时,我也不会去承认。

我被锁在一个冰冷的临时“监狱”里,我是这样的认为的。里面有一个用大理石堆砌起来的床,还有一个小便池,三面临墙,一面是铁网,从中午到下午,都没有人再来搭理我。这个“监狱”是在一座房子的顶头,只能听到远处人们的说话声,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我无助到了极点,我很想大叫,我是被冤枉的,但是我身上没有一点劲,我一天都没吃饭了。傍晚的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走过来,说,小伙子,你有没有钱,我可帮你买点吃的。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全掏给了他,我说,警察叔叔,求求你救救我,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杀过人。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他接过我的钱,从中拣了一张五元的,其他的又丢了进来,说,你好好想想吧。临走的时候,嘴里似乎还在小声嘟囊着说,每个人都会这么说。

十几分钟后,他递给我两个面包和一瓶水,我大口地吃着,抬起头,他正看着我,我说,谢谢,谢谢!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最难熬的黑夜。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助,无边的绝望在我的四周弥漫开来。那一刻,我很想撞墙去死,但是我不愿意背负投毒犯的罪名。我扑向铁网,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有杀人。再不放我出去,我会死的。我叫累了,喊累了还是没有一个人过来理我。

我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昏昏地睡了过去。

早上底下的车声,说话声,大声训斥声,把我惊醒。我曲倦着身体坐在墙角,等待他们的再次提审。又是那个上了年纪的警察,他走到铁网边递进来一个面包,又用塑料杯给我倒了杯热水。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警察,把铁门打开说,叶细细,你想清楚自己的问题没有,有什么要交待的。我说,没有问题,我没有杀人,我要找律师。那人说,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要随时听候传唤。

月底的时候,人事主管告诉我,你被解雇了。我问,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你没有做错,只是公司不敢雇用一个有投毒嫌疑的人,我们要对客户负责,要为公司的发展负责,至于和你的用工合同方面,公司可以按公司违约处理,补偿金也可以出双倍。小叶,同事一场,希望你能体理我们的难处,我欲言又止。当天就办完了一切离职手续。

在一列远行的火车上,你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看到一个新闻,上面说:有一个入室盗窃的惯犯,在一位刚刚自杀的老人家里盗窃了几幅古董画后,每天晚上做恶梦,在看了心理医生仍无法缓解的情况下,终于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而投案自首。

你合上报纸,看着对面的漂亮女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你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请你大点声说好吗?

看着女生饱满得要蹦出来的峰点和秋水般明亮的双眸,你真想堕落;可你怎样堕落,又堕落在何方?

汽笛一声长鸣,你口吃般的呓语:梦境如虎,我们都不过是传递者。

这是博尔赫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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