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说”溯源

时间:2022-10-26 03:57:15

内容摘要:作为一种诗学观念,“性灵说”虽然迟至明代才为诗人如袁宏道大力标举,但其诗学意涵的萌发和发展则要早得多。庄子的“法天贵真”等观念为其说奠定了思想基础;阮籍诗作及魏晋人士的相关论述实际上已经开创了诗写性灵的先河和理论;唐宋时代的皎然、杨万里等人的诗学主张大大推进了“性灵说”的发展。

关键词:性说灵 诗学观念 源流

一.“性情”与“性灵”

自“诗”发轫以来,“情”便如影相随,成为几千年来文学中常在的一个命题。从《诗经・陈风》中的“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的感慨,到屈原《九章・惜诵》中“惜诵以致憨兮,发愤以抒情”,都体现了古人对于情感的重视。到了汉代,《毛诗序》以儒家观念阐释《诗经》。“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从而确立起“吟咏情性”的文学观念。到魏晋时期,随着佛教的本土化和玄学思潮的兴起,儒家人性论遭到严重的冲击,文学批评中开始出现“性灵”这一概念。“性灵”与“性情”,不是一字的差异,而是人性观念的差异。刘勰《文心雕龙》中多处使用“性灵”,其中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人性文学观中的“性情”在不经意间被置换为“性灵”:“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其二,论文学发生时不用“性情”而用“性灵”,并且特别强调“心”的作用:“仰观吐耀,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原道》)。“性灵”包含着与儒家相对立的道家人性观。至此,“性灵”与“性情”已有区别:前者不把文学教化功能置于首位,而是关注每个作家能否运用自己的创造才能真实、自然、活泼地表现出独特的人生感悟和生命真迹。那么,“性灵”究竟何谓?

《荀子・正名》云:“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论衡・初禀》云:“性,生而然者也。”皆言人的本性,即人的自然天性。“灵”的本义是古时楚人跳舞降神的巫。《说文・玉部》曰:“灵,巫,以玉事神。”神借巫而显灵,故《楚辞・云中君》云:“灵巫也,楚人名巫为灵子。”“灵”指神,进而指神性,故又有“善也”(《尚书・盘庚下》)、“昭也”(《庄子・天地》)、“明也”(《文选・东京赋》)、“不沾滞也”(《说文》)的意义,也即“灵”具有显露本真的能力,这与“性灵说”思想密切相关。人的本真谓之“性”,又“灵”有彰显本真的能力,性灵二字合用即指向人的心灵。

其实,老庄的虚静说已初显性灵的文本含义。虚静是道本体存在的本根状态,也是体道的一种心灵方法。如何实现虚静。《老子》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无疵、婴儿、无知、无为”,表达了本根的初始状态,像初生婴儿般纯真,没有杂质渗入,没有私利妄意,能够守宗持本,不会有机心欲念。庄子用以“明、心斋、坐、忘”阐释实现虚静的途径。以“明”是开放的心灵,“心、斋”是反向内求的处世态度,“坐、忘”追求逍遥超脱的精神愉悦。庄子把老子的“虚静说”转化为心灵之纯、之彻、之明,也被“性灵说”发展成了神慧之心、赤子之心、童心、无色之心、灵机之心等。庄子又认为:“灵台者,天之在人中者也”,成玄英疏曰:“灵,知也。”“灵”作为一种智慧与心灵相通,心灵法则天地自然,与自然相沟通,从而能获得对人生存本真的认识。如何体认本真――“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就是法则天地自然,遵从人性本真,不受世俗观念的影响。其所言“真”,不仅指感情之真,更指人本性之真,是人自然本性的表现。庄子“法天贵真”的理想极致,就是无待、无累、无患的“逍遥游”,就是“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独立自由精神。“贵真”就人本真的“实体”存在而言;“贵游”就人本真存在的“发用”而言。庄子“法天贵真”、“逍遥游”,从两个方向展开对人生存本真问题思考与实践,为后世的性灵思想奠定了基础。

二.“性灵说”之萌发

考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性”、“灵”二字合用,最早见于刘宋的何尚之《列叙元嘉赞扬佛教事》:“范泰、谢灵运每云:‘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邪?’……近世道俗较谈便尔。若当备举夷夏,爰逮汉魏,奇才异德,胡可胜言?宁当空失性灵,坐弃天属,沦惑于幻妄之说,自陷于无征之化哉。慧远法师尝云:‘释氏之化,无所不可,适道固自教源,济俗亦为要务。’”此文的“性灵”指的是生命本真的自然天性,包括心灵本真的自然情性。由此奠定了“性灵说”重真性情、崇尚自然与个性的核心思想。

关于“性灵说”产生的渊源,清代刘熙载《艺概・诗概》云:“钟嵘谓阮步兵诗可以陶写性灵,此为以性灵论诗者所本。”钟嵘《诗品》评阮籍诗曰:“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阮籍是正始文学的代表,以老庄的“自然”为文学宗旨,以追求主体心性自由。其诗风清逸、脱俗、旷达、自然,表达了抒发性灵的情怀,灵动活脱,飘洒俊逸,不受约束。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说,人之所以是“有心之器”,而不同于自然界的“无识之物”,即在于人是“性灵所钟”,有人的灵性。《文心雕龙・序志》中所说“岁月飘忽,性灵不居”,亦是指人的心灵。《原道》篇所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就是说文章乃是人心灵的外在物质表现。其后钟嵘在《诗品》中强调“直寻”,抒写诗人“即目”所见,使之具有“自然英旨”之真美。并且袁枚说:“抄到钟嵘《诗品》曰,该他知道性灵时”(《仿元遗山论诗》)。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中说“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亦指心灵本真的自然情性。

南朝作家和文论家何尚之、范泰、谢灵运、颜延之、张融、陶弘景、江淹、徐勉、刘峻、司马筠、柳恽、陆琏、刘勰、萧纲、萧绎、庾信、王筠等都有与“性灵”相关的言辞。在文章中言及“性灵”的还有:张融的《答周书并答所问》云:“夫性灵之为性,能知者也;道德之为道,可知者也。”江淹《知己赋》云:“采图辨纬,游机访历。潜志百氏,沈神六经。冥析义象,该洽性灵。”陶弘景《答赵英才书》云:“岩下鄙人,守一介之志……盖任性灵而直往,保无用以得闲。”徐勉《为书诫子崧》云:“聚石移果,杂以花卉,以娱休沐,用托性灵。”刘峻《辩命论并序》云:“夫圣人之言,……或立教以进庸怠,或言命以穷性灵。”司马筠《答释法云书难范缜神灭论》云:“我皇道贯幽显,明逾日月……近照性灵之极,远明孝德之本。”柳恽《答释法云书难范缜神灭论》云:“菩提之果,又表西方之学,圣教相符,性灵无泯,致言或异,其揆惟一。”陆琏《答释法云书难范缜神灭论》云:“先王铨五礼以通爱敬,宣六乐以导性灵。”王筠《昭明太子哀册文》云:“吟咏性灵,岂惟薄伎。属词婉约,缘情绮靡。”庾信《象戏赋》云:“既舒玄象,聊定金枰,昭日月之光景,乘风云之性灵。”这些“性灵”,其基本意义都是指生命本真的自然天性。与“性灵”相关的如“性”、“灵”、“灵性”、“心”、“神”、“情灵”等,这些与中古传统心性论思想密切联系的概念,在与南朝有关的文献中更是多不胜举,它们共同构成了南朝“性灵说”产生的理论背景之一。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传入对性灵思想的形成、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性灵”一词于此时开始大量使用。有学者统计,仅南朝文赋中涉及“性灵”者至少有二十九处。此期性灵思想的兴起直接受到佛教“真如”、“心性”、 大乘涅学佛性论思想的影响。佛教中的“性”与“相”、“修”相对,表不变之意;“性”是不受外界影响而改变的本质规定,是遍布于宇宙中一切真实的本体,是一切万有的根源;“性”又作佛性、法身、自性清净心(身)、如来性、觉性,是佛的本性、众生成佛的觉性。概言之,“性”不依因缘而生起,是先于个别具体的事物而存在的一种非实体性的本质的内在规定性。大乘涅学的“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就是指一切众生都具有这种成为觉悟者、成佛的本质的内在规定性。后又由于范泰、谢灵运这样在当时有重大影响的崇佛文人对“性灵”这一术语的发明使用,又有何尚之、颜延之等转引传布,“性灵”一语就逐渐风行开来,初步有了“性灵说”。

三.“性灵说”之演进

唐代皎然、司空图一派的诗歌理论,也与性灵密切相关。皎然说:“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献相国京兆公启》)。还有高适:“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答侯少府》)。宋代杨万里更提出“风趣专写性灵”,“不笑不足以为诗”的创作态度,注重用主体灵动并富有创造性的艺术思维表现日常生活中真实的内心,同时又以不着世俗尘见的纯净之情去体察流行于自然中的生命本“性”。其“性灵”观融合着诗人内心的真挚之情和闲适之趣,以自然感怀、寄托情思是杨万里“性灵”观的主要诗学表征,但他醉心于自然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观天地,见吾心”,杨万里的“性灵”观念最终成为一种悠然自得的生命情调,只有对内心真性情的恪守,才能在纷扰的尘世中始终保持个体生命的自得之致。元曲大家汤显祖认为戏曲的创作重在“情”与“真”。肯定情即是肯定人的情感生活和自然欲望,反对以理格情;崇尚真,就是要把真情实感不加雕琢地表达出来。明人焦解释“穷而后工”的现象说:“岂诗非在势处显之事,而常与穷愁困悴者值也?诗非他,人之性灵之所寄也。苟其感不至,则情不深,情不深则无以惊心而动魄,传世而行远。”而“性灵”一说的直接启蒙人当属明人李贽,他主张文学要写“童心”,“童心者,真心也”,“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老庄“虚静说”与“婴儿说”在此以“童心说”的方式表现出来,要求文学能自由地表现诗人个性,真实地体现自己欲望感情。后更有唐宋派的“直抒胸臆”、徐渭的“本色”等,蜂拥叠起。

以上众人的论述,虽然涵义不尽相同,也没有形成具体学派,但实际上都已出现了“性灵说”的端倪,并且对此后“性灵说”的正式提出都或多或少地产生了影响。“性灵说”真正提出,并成为古典文学批评的一支是在明代中期。袁宏道在《序小修诗》一文中提到:“……(小修)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由以上的溯源可以看出,“性灵”一说其实并非袁宏道首创,虽然“公安三袁”以及此后的随园主人都是标举性灵的核心人物,也常被后世看作性灵说的最主要代表,然而“性灵”说的内涵其实已经过了相当长的历史演进和发展,从而拥有了多层次多方面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2][南朝]刘勰著 王利器校证:《文心雕龙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3][清]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

[4][清]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版。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广陵学院文法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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