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 第6期

时间:2022-10-25 07:22:23

1

在伦敦机场的候机大厅,我看到一个竹制的小工艺品,是一个模型的小竹笼,上部有一个精巧的把手。

我好奇地翻看小竹笼底部,上面果然有“made in china”的标记。标价为5英镑。

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站在我旁边的阿松嘲笑我:“罗轩,你脑子进水了?”

这时,机场广播正在催促飞往北京的乘客抓紧时间登机。阿松是个急性子,他拉着我就说快上飞机吧。

我随着阿松进入了飞机长长的甬道。

美丽的空姐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殷勤地向我们问好。

坐下以后,我才发现,我的右手一直在紧紧地握着那只小竹笼。

“喂,神经病,在英国买这么土的礼物,而且还是made in China,回去送人都送不掉啊。”阿松继续数落我。

我不理他,只是贪婪地抚摩着竹子那清凉的品质。

刚才猛一看见它的时候,心就像是被一颗石子击中一般。

飞机经过滑翔,进入了平稳的飞行。

阿松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这家伙因为要回家的缘故,兴奋了好几天没睡觉。我也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是一片竹海……

2

10年前,我12岁。

妈妈突然被查出有癌症,而且是晚期。20天以后,妈妈就去世了。安葬了妈妈之后,家里只剩下我和爸爸。

我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不会笑了。

爸爸沉浸在他的悲伤中。乡下的姑姑和姑父来看我和爸爸的时候,大人们才发现了我的异样。

“这孩子八成是脑子里出毛病了,让他姑姑带回乡下调养一段时间吧”

我听见姑父和爸爸在商量。

第二天,我就跟着姑姑和姑父上了去乡下的火车。我紧紧攥着姑姑的大手,她使我重温起妈妈的温暖。

妈妈一直是个温柔细心的女人,或许如此,才造就了她这个儿子的严重害羞和依赖性。

姑姑住的地方,是在浙江南部的山区,这里盛产竹子,所以,到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竹海,绿色带给我宁静的感觉。

在乡里当干部的姑父,很轻易地就把我安顿在乡下一所小学插班就读了。也是因为姑父的缘故――也或许,我只是暂时性的借读――所以,老师对我表现得很关照。

可是,老师的关照,却引起班里那些男生的不快,他们相当排斥我,还经常欺负我。

对此,我忍气吞声。

我的同桌艾草总是帮我,她对那些欺负我的男生,总怒目而视。

班里的男生于是就起哄,说我和艾草是“老公老婆”。

艾草丝毫不畏惧,她还语气细细地安慰我说:“你别怕哦,他们并不坏,时间长了就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一片竹海前。我呆呆地看着她,我们之间相距是那么近,所以,她脸上细嫩的绒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艾草的皮肤有玉一般的光泽,她的额头宽宽的,眼睛很大,睫毛长长的,微微向上翻翘着,随着她说话的声音,睫毛倏忽间一开又一合。

她的下巴有点尖,两旁吊着细细的两根辫稍,辫稍上绑着绿色毛线扎成的蝴蝶结,绿色毛线的辫尾,也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而轻轻地扫在她的腮上。

是的,像百合花一样的女生,在我12岁那年的秋天,留下了―道永难泯灭的生命记忆。

3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

山里的冬天有说不出的阴冷,我非常不适应。

我想念着有暖气的家,更想念爸爸,还有,妈妈。

可是,爸爸却迟迟不来接我回去。

我已经不习惯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更不习惯向大人提出自己内心的要求,所以,我的反抗方式,便是跟大人赌气。

姑姑让我带小火笼去上学,我拒绝。

其实我很喜欢那种小火笼,它的外壳是用竹篾编起来的,内胎是泥的,里面放着一些燃着的木炭,轻巧地拎在手里,又好玩又温暖。

姑姑叹着气,说这头小犟驴,上课时会冻脚的!

我看着姑姑手里可爱的小火笼,心里犹豫了两秒种,还是忍着心痒痒的感觉,背着书包冲出了门外。

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小火笼来上学,上课之前,他们全都对着火笼“噗噗”地吹着火,吹得白色的碳灰在空中四处飞舞。

大家都很快活的样子,因为这是很好玩的游戏。

艾草带的是一个很旧的小火笼,而且,里面的木炭放得很少,火很小。上课的时候,她把火笼放在桌子下面中间的位置,她放一只脚在上面,让我也放一只脚在上面。

她放的是右脚,我方的是左脚。

我的左脚很暖和。

上课的间隙,我和艾草偶尔对视一眼,我腼腆地一笑。

4

傍晚,我和艾草留下做卫生值日。

艾草拿着扫帚,站在桌子上踮脚扫天花板上的灰尘。桌子上摆着一盆水,我正在弯腰擦桌子,她笑着对我说:“我个子比你高呀!”

12岁的小男生身体还没长开,而大我一岁的艾草,个子已长到一定高度了。

其实,扫天花板的活儿应当是由我来做的,因为我是男生。可是,艾草不许,她只让我擦桌子,她笑着对我说:“我个子比你高呀!”

忽然,我听到“当啷”一声,接着,头颈一阵冰凉,然后,只见那个蓝色的塑料盆一下就扣在了我的脚上。

穿着棉鞋的脚也湿透了。

“啊,罗轩,怎么办?”

艾草“唰”地从桌子上跳下来,她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原来,刚才艾草不小心一脚踩翻了桌上的水盆。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艾草像旋风一样,冲到座位上,又像旋风一样,冲了过来,她手里提着那个小火笼:“快,里面还有火呢,你先烤一下!”

接着,她又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

我手里拿着小火笼,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才过了几分钟,艾草又冲了进来,她抱着满怀的枯数枝。

“来,快把桌子搬开!”她手脚极其灵活地搬开了几张桌子,在教室内腾出了一块空地来,然后蹲在水泥地面上,把那些枯树枝堆积起来,又指挥着我说:“快,火笼给我!”

我把火笼递给了她,她拣了两根树枝,把它们折断后放进火笼里,然后专注地对着火笼“噗噗”地吹起来。

不长的时间里,树枝就燃着了。

艾草终于舒了一口气,笑吟吟拉我蹲下:“来烤烤!”

火势大了起来,枯树枝被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教室里浓烟弥漫着,我蹲在橘黄色温暖的火光里,快乐得想笑。

艾草又跑到教室外面去拣来大堆的枯树枝,她和我并肩蹲在一起,我们一起被烟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又对视一眼,我终于大笑起来。

“呀!”艾草惊呼一声,吓了我一跳。

“快把棉袄脱下烤一烤,还有棉鞋!”她帮我脱下棉袄,认真检查了一下,只有领口部位被溅湿了,而棉鞋就惨了,一只湿了前半部,另一只几乎是湿透了。

她把我的棉鞋并排搁在火笼上面,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靠近我,搭一半在我身上,另一半留在她自己身上。

一股少女的气息向我袭来。

我小心翼翼地,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我才敢悄悄地打量着艾草,她身上居然没

有穿毛衣,而是一件又大又旧、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内衣,内衣的领口软塌塌地耷拉下来,我赫然看见她白嫩的锁骨上方,有两道像是被鞭子抽过的血印。

“啊!”我无意识地小声惊呼起来。

艾草看着我,长长的睫毛轻轻地覆盖下来:“是……我姨打的。”

“姨?”

我终于开始吃力地说话。

“嗯,她是我小弟的妈妈。我爸爸娶了她,我只喊她姨,不喊她妈妈!”她细细的嗓音里,透出山里孩子的倔强。

“你……妈妈呢?”

“我妈妈年前生病,去世了。”

那一瞬间,我看到艾草的眼里,有一道隐忍的泪光在闪动。

外面天已黑透了,我的棉袄已经彻底烤干,只是棉鞋还半湿着。艾草坚持和我交换棉鞋穿。

她脱下脚上的棉鞋给我,我穿进去,很挤脚,我不得不弯起大脚趾。

棉鞋里储存着她温暖的体温。

5

第二天,我穿上了姑姑连夜为我赶做的新棉鞋,艾草的棉鞋被我用报纸包着,放在书包里,我要还给她。

另外,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她,爸爸就要来接我回去了。

我悄悄地给她准备了―个小礼物,那就是两截粉色的丝绸带,是别人送给姑父的两个酒瓶上的,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把它们解了下来,揣在棉袄的口袋里。

可惜,艾草在整整一天里都没露面。

我满怀惆怅地放学回到姑姑家,爸爸已经坐在那里和姑父抽着香烟聊着天。

6

爸爸为我找了个继母,她是个很和善也很开朗的女人,一开始我有点别扭,但很快我们就相处得很好,我也终于喊她“妈妈”。

上了高中后,我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经常需要妈妈来调解我们父子俩的关系。她经常叹着气说:“你们俩性格太像了,有话都喜欢闷在肚子里,不肯讲出来。”

在我漫长的青春期里,我一直都很想念一个人。

她就是艾草。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回忆起来,犹如就在昨天。

那两根粉色的绸带现在已不知被丢在哪里了。

但它珍藏在我的心里。

我一直相信,艾草扎上它,一定很漂亮。

班里的男生总喜欢议论哪个女生最美,我总是想,谁能比得上艾草?死党阿松问我是不是有了心上人,我只是笑笑。艾草是我心里最大的―个秘密。

可惜,姑父早已调任到了县委,姑姑一家都搬了过去。而我也因为功课的紧张,再也没有机会回一次浙南。

我因为忍受不了父亲,还因为不乐观的成绩,便向妈妈提出高中毕业后和阿松一起出国留学,死党阿松在办理去英国留学的手续。

四年的异国留学生涯,使我得到了彻底的磨练。

我不再是原来那个害羞、内向、固执的男孩了。而且,我早已在内心与父亲和解,并且给他带了一件礼物――英国烟斗。

另外还有一件礼物,我在商场的货柜前踌躇了很久,才选中了一只精美的女式手表。

其实我的本意,是想买一枚戒指。

或许,我还是胆小了一些。

7

和父母团圆之后的第二天,我就飞往杭州。

妈妈让我带了很多东西给姑姑和姑父。我从杭州又坐上长途客车去浙南山区。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姑姑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她抬头打量着我,眼里闪动着泪光:“小轩啊,你长这么高了。瞧,还这么壮实。”

姑父在一旁乐呵呵地说:“那叫做帅么!”

我对姑姑说,想去乡下看看那些老同学。

姑父说:“没问题,明天一早就派个司机送你过去。”

那一晚,我兴奋得难以入眠,一想到就要见到艾草,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

司机小关就是乡下人,他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聊天,他说我们班的毛永明就是他表弟。我乐了。

毛永明就是以前骂我和艾草是“老公老婆”的坏小子!

“你真够义气,都留学生了还回来看乡下的同学。”小关由衷地夸我。

实际上,看望老同学只不过是堂而皇之的借口而已。

毛永明骑着摩托赶回来了,他见到我之后,并不很热情,只是耷拉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说:“哦,是你。”

我也直言相告:“永明,可以带我去看看艾草吗?”

“你跟我来吧!”毛永明站起身来就往外面走。

我挎上大包,大步紧跟在他身后。

永明带我走出了村外,我们穿过一片竹海,来到一座山前。这时,我的心里有了很不祥的预感。

永明站在一个孤零零的墓前,低着头。

我艰难地走过去,蹲下身来,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周艾草 13岁 1993年冬

8

在永明家的堂屋里,我抽着永明递给我的香烟,闷闷地听着他告诉我有关艾草的情况。

那天艾草和我分别后,因为回家太迟又挨了继母的打,之后被继母罚跪到深夜都不许睡觉。

可怜的艾草就穿着半湿的棉鞋跪在天寒地冻的厨房里。

到了下半夜,她爸爸才悄悄打开厨房门,让艾草上床睡觉。

艾草睡了就一直不醒,她爸爸也感到不对劲,这才发现艾草满脸通红,烧得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离开乡下的那天,患了脑膜炎的艾草正在乡医院里接受抢救。

又过了一天,她就死了。

“叔叔,你哭了。”永明3岁的侄子蹒跚地走过来,奶声奶气地看着我。

9

“罗轩,你以后如果想来就常来啊。”

永明送我走的时候,真诚地对我说。

我沉默地坐在小关的车里,车子掠过一片又一片竹海,千万次在梦里萦绕的画面,此刻已出现在眼前,但我却是那么悲伤……

这里埋藏了我青春的梦幻。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梦原来注定要使我伤痛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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