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母亲,离开母亲

时间:2022-10-25 01:18:47

为了母亲,离开母亲

高考,对于我这个1974年高中毕业的回乡知识青年来说,当时是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名词,是一种想说而又羞于出口的志向。在1977年深秋的乡村,空气清新,晨霜厚重,我和母亲埋头在自留地里挖山芋。突然,高音喇叭里一个清脆而充满磁性的女主播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我国从今年起恢复高考招生制度。当时,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既有久旱逢甘霖之喜悦;又有美人迟暮之悲情。还有选择之艰难:经过几番斗争我暂时离开我的父母亲。

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是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还是作为一个高三年级主管、学校分管领导,每当我在无数次激励和指导考生,或眼见许多父母对小孩参加高考关怀备至,望子成龙心切之时,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与嫉妒,上天为什么没有赐我这样的福份;而对有些学生不肯勤奋学习,畏惧高考,逃避高考,消极应对高考,甚至认为替父母参加高考时,不可理喻。

说来有些好笑,当初我要参加高考还要说服我的母亲。在兄妹四人中,我是家里的长子,是唯一的成人劳动力,她们都未成年,而母亲六岁丧父,与外婆相依为命,过早地挑起家庭的生活重担,积劳成疾。在我记事起,父亲就用自行车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在我10岁以后她几乎不能进行重体力劳动。而父亲63年和73年两次在生产队干活时因公负伤,落下残疾,充其量算半个劳动力,被照顾到水利工地做炊事员。加上七旬祖母卧病在床,一家7口人,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多亏于生产大队(村里)对我的培养,在我20岁时,幸运地担任了生产大队财务辅导员,这是一个与当时的村支书、村长处于一个级别的“村官”,掌管着财权。既管印把子(公章)又有培训兼监管村组工部的职责。我的同学常以我有了这个职务而自豪,同时这也让贫病交加的母亲感到欣慰,自然成了母亲的精神支柱。母亲是“识事”之人,唯独对我决定参加高考的态度不够积极,既有丧失一个“村官”母亲优越感的担心,又有唯一成年长子离家的失落,还有其他儿女尚未成年,家庭前途未卜带来的忧虑。可见母亲当时的心情是复杂的。

家门口有一条河,当时既无自来水,又无水井,每次生活用水是我负责拎取。有时我工作忙时,母亲用脸盆到河边端,要艰难地爬台阶,每当被我遇到时,都是我抢着代劳。母亲含泪说以后没有人从河里帮我提水了。当然,如果考上大学,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前途,我不能阻拦你,就是这个家今后太艰难了。当年的弟弟16岁,个矮,体弱且有较强的逆反心理,常惹不能生气的母亲生气。还有深层的忧虑,我性刚才拙,少年气盛,对村里那些损公肥私、的行为常不妥协,也得罪了一部分人。世态炎凉,我一口离家,是否会累及家人,我感到忧心。说实话,在这种情况下,参加高考是有些自私。但我确实不愿放弃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一政策有变,第二年再取消了高考,我会永远错过!

我与母亲交心,在我们家最困难时,邻居的孩子十五岁左右就不让读高中,回家挣“工分”(劳动报酬)时,你坚持让我读高中,甚至要卖一部分厂粮才能支付上高中的有关费用。我们高中老师曾经说过,你要早点就业,初中以后就可以上技校之类的,你上高中是为上大学作准备的,现在恢复高考,不考大学多可惜。如果考不上,我不后悔。如被录取,这是户厂性质的变化,叫“农转非”,考上了就是“同家工部”,可比“村官”强多了,拿的工资足以养活我们全家。目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那样我才有能力帮助我的兄妹们,这也关系我们家庭的未来。如果我考上了,我将会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将会让我们这里的农民把自己的子女向这条路上引。当时我们村的青年主要靠入伍提干改变命运,我作为村干部、有责任带这个头,让他们看到读书的好处。

其实,我的妈妈,识字不多,用她的话说“人要识事”,是一点就通的人,我的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历经苦难的母亲从此不再忧贫忧病,有一个幸福的后半辈子,我是为了母亲而必须离开母亲,真爱有时就要忍痛割爱。

母亲对我的支持与理解,使我毅然决然报考,虽然对这片热土有深厚的眷念,这里有我的许多梦想,这里有浓浓的乡情,有我掷下把落后乡村变成乐同的誓言,有儿时的好伙伴,有一同“战天斗地”的父辈与同龄人,有对家人的牵挂,有一种走异路、逃异地的负疚与无奈,但我还是想走出这片交通闭塞、贫穷,思想保守的一方天地,去追求新的生活方式,寻找别样的人群。

1977年抱着尝试的心理备考。即便我考不上,也还是村官,没有太多的压力。一路过关斩将,参加了预考、统考和体检,按理说,体检后应被录取。但首战未捷,落榜后,我隐隐有点失望,母亲的日子如往常平静,或许还有一丝窃喜。但她也要承受我未能录取的舆论压力,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优秀的,能考中的。

我决定了第二年再考。1978年我分工到了一个生产队,每天都要到离家有2公里的第四队去“蹲点”劳动,每天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回家还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上一两小时的书。在“三夏”大忙季节是“吃三睡五干十六”,疲惫不已,倒床便入睡,复习只能搁一搁。我由于是享受同定补助的干部,如果不尽心工作,就对不起本村的父老乡亲,就有不劳而获的感觉。回想灯下苦读,母亲总陪到深夜,也把村支书对她表达的对我的挽留转告于我。村支书曾暗示我如果不考大学前途也是一片光明,可以培养我入党,接他的班,可以提拔成为“国家干部”(乡镇干部)。因此,第二年高考又增添新的含义,为母亲的荣誉和使命而战。母亲态度发生了转变,坚决支持我报考,说弟弟妹妹一天天长大,家里你就放心了。我心依然,高考是我的一种权利,我必须珍惜,又有陆放翁“万钟一品不足论”的豪气。当7月15日公社的文教干事通过广播通知,凡今年报考的考生可脱产五天进行复习时,我名正言顺向大队支书请了假,进行停工复习,到母校从温当学生的感觉,争分夺秒、夜以继日。这五天,完成十几年要走完的路程,凡是高考的内容,有些科目我可以说胸有成竹,但数学我得从有理数开始复习。因为上中学时教材改革,没有(代数)教材,又无钱买近视眼镜,听到那些字母就记不下来。数学从起跑线上开始起步,高考时最自信的语文由于缩写失分,得了61分,而比较有把握的历史得了91分的高分,当时因为历史卷子的考试内容我都能答得出来,二次世界大战的三次“闪电战”倒背如流。也许由于太兴奋太激动了,反而有些紧张,疏忽或是大意,事后回忆,本来应该拿满分而疏忽失去9分,须知我们高中就没有开历史课,地理88分,政治87分,数学33分,有一条数学题出了考场突然想起来了,只要在过圆上作一辅助线,使公切线与过圆心的半径垂直就能证明之,失去了大约12分,使我懊悔不已,一共考得360分。这个分数听说超过重点大学的分数线,由于不知本科与专科的概念的区别,只填了北京大学和大连的东北财经学院,都未录取,最后被调剂录取到江苏师院盐城分院政史专业。我并无任何遗憾,母亲也很高兴。一是靠家近少花路费,二是读书时间不太长,

三是师范国家有补贴,不要家里负担,我在校勤工俭学还能补贴家用。我从一个“泥腿子”转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在学校除了听课,几乎全泡在图书馆里,把应该读,中学时代未读的书全部补读上。因为无钱买书,曾花三天时间抄录了一本陆游诗选,我与大师对话,与先哲交谈,正如尼采所言,我经历了一百个灵魂,一百个摇篮,一百次分娩的痛苦。我确信,我已不是鲁迅《故乡》里的那个闰土,我与村里儿时同伴相比,他们在20年后确实也尊敬地称我为先生,他们中有人倒像闰土,我有些辛酸,感受到知识深刻地改变着人的命运。

为了照顾父母,毕业后我选择回到原籍工作,总在离家乡三十里以内学校工作,我帮父母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承办了弟弟妹妹们的婚嫁之事,而且帮他们,让子女考进了大学,现都在省城工作,解了父母的后顾之忧。母亲嘱咐我,对乡里乡亲的伢儿要特别的关照。我关心过许多需要帮助的农家孩子,无论是经济上资助还是知识的传授还是心理的疏导,让他们通过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也逐步弥补了当初不能“扎根农村干一辈革命”的那种“负罪感”,使村里不少孩子在我的影响关心下圆了大学梦,记得2002届老家六灶镇有十四个孩子在我的关心与帮助下,十二个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和本二以上院校,其余两个休学的孩子第二年也考上理想的大学。

1999年家母患了食道癌,在10月2日发现后,从确诊、住院、术前检查、手术只用了一周时间。在我的倡导下,一场拯救母亲的活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我们把母亲送到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请著名的胸外科医生主刀,母亲竟奇迹般地生存下来,健康地活到现在。刚发现病时,母亲对我说:“我也没有什么积蓄,只有一万二千多元,也是平时你们孝敬的和你父亲养羊的收入,如是绝症,干脆不要治,这笔钱还要留给你父亲用”。我讲这笔钱由你康复后花销,病我们一定帮你治,费用儿女出,而我一个人就支付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医疗费用,约一万二千元,术后存活十多年的老人在家乡并不多。目前,二老衣食无忧,心情舒畅,有一个幸福晚年,这与我这个长子起带头作用有关。饮水思源,得益于高考对我人生轨迹的改变,使我重塑了博大敦厚的内心世界。

我坐拥书城,已圆了一个少年农民的梦想,达到了孟子说的那种心境。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父母年近八十而健在,且有尊严地生活着,兄弟没有灾患;抬头无愧于天,低头无愧于人;身处一所四星级高中,面对勤奋好学的莘莘学子与一支英雄的高考团队,连年为国家输送大量的新生。我的儿子从幼年起,止于饥寒,受到良好的教育,现安居乐业于省城,我呢,也尽享天伦之乐。又因爱读书,我心平易,常自得其乐,共有五乐,这一切都应感恩1977年关于高考制度的改革。

回眸那段历史,恢复高考这一制度决策,它在当时的定量户口和农村户口的鸿沟上架起了桥梁,打破了城乡藩篱,试图撼动城乡二元结构,让有志青年报国有门。在全社会营造了求知向学的一种价值取向,功在国家,利在平民。高考是党和政府对我人生的最重要的馈赠,也是我报答母恩的一份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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