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不起瘫痪丈夫的一生

■倾诉/雪无边■文/张慧娟

背负着“痴情女子”和“不离不弃”的赞誉，我却背叛了瘫痪在床的丈夫。又有谁知道，盛名之下我有着多少煎熬的夜晚……

刺耳的刹车声夺去了我们的幸福

我坐在阳光里，拿着报纸的手在微微抖动，掌心里一片灼热。报纸上那个醒目的大标题还在我的眼前晃动，它讲的是一个妻子不离不弃、三年如一日照顾病床上丈夫的故事。我一字不落地读完了那篇报道，阳光下，那些字如针一样扎在我的眼睛里。

我几次去揉搓自己那有些酸痛和模糊的眼睛，却发现越揉眼前越模糊，忽而，报道中的女主人公变成了我；忽而，我又变成了报道中的女主人公。

不！我和她不同，她也和我不同。我似乎害怕将她和我比较，使劲揉搓着眼睛，终于，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的思绪也随着一点点清晰起来：我是我，她是她，虽然我们之间有着交集，那就是都有一个“卧床”的丈夫。但交集过后，我们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如果不是两年前的那场车祸，我和丈夫梁轩至今还过着平静、温馨的生活。然而，那个傍晚刺耳的刹车声却将我们的生活打破，梁轩骑着摩托车撞到了一辆卡车上。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梁轩回来。放下电话，我的双腿就开始打颤，那种抖动甚至传染到整个上身，我感到自己浑身都开始颤抖，包括牙齿，仿佛是走在寒冬的室外。我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但还是艰难地迈出了屋门，因为我要去见梁轩。

没有人确切地告诉我梁轩是死是活，尽管我很希望梁轩不过是受了点轻伤，然而脑子里不停出现的却是一张冰冷的白布，那张白布阴魂不散地在我的眼前飞舞着。我跟着它来到了医院，却记不起脚下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出现在我面前的梁轩既不是受了点轻伤，也没有被那张可怕的白布覆盖，而是浑身插满了管子。我远远地看着梁轩，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那一刻，我心里充溢的只有庆幸，庆幸车祸没有把他带走，庆幸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还能天天见到他。

几天之后，我得知了一个残酷的消息：由于受伤过重，梁轩腰部以下失去知觉，也就是说，他将瘫痪在床。得知消息的那天，我跑到医院的一个角落里放声大哭，想想梁轩的将来，我心如刀绞。

梁轩是在好多天之后才知道自己无法站立的事实，那一刻，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苗熄灭后的黑暗。那一汪黑是那么幽深，让我有些害怕，我知道，那是绝望的极致。那天晚上，梁轩躺在床上没怎么说话，而我也始终张不开嘴，除了门外偶尔路过的脚步声，我的耳边一片寂静。

到了后半夜，外面下起雨来，雨水撞击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看到梁轩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突然想出去走走，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我小心地呼吸着，深怕自己沉重的呼吸会在梁轩心里变成叹息。我知道，这个时候他是敏感的。

我轻轻开门走出去，原本只是想在门外站一会儿，让自己大口地呼吸一下空气，然而温润的小雨却牵我向前走着。

我想起以前下大雨的时候，梁轩去单位给我送伞；我想起自己拉着他在雨中满大街找小吃的情景；还想起我们在站牌下躲雨时，看一辆辆过往的汽车，而车轮上是一串串溅起的水花……

我和梁轩结婚快3年，虽然日子平凡，但却有一种真实的快乐和温暖。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夹杂着雨声在我耳边响起，打碎了我的回忆，那声音让我感到惊悚，因为它让我想到梁轩。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像是一个被催眠的人，在雨夜里神思恍惚地走出了好远。我赶忙转身朝病房跑去，谁知，脚下一滑，我重重地摔了下去。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的脚踝钻心地疼痛，令我无法站立。

等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分明感到脸上正哗哗地流着什么，热热的。看着泪光中模糊的病房灯光，我在心里大声地喊着：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梁轩？

赞誉的背后却是我的苦和累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梁轩出院了，但他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我不能再继续请假了，毕竟还要生活，家里的经济还要靠我，于是我又开始上班了。我上班的时候，公公婆婆就会帮忙照顾梁轩；而下班之后，我顾不上休息就接过公公婆婆的活，陪在梁轩的身边。

梁轩木然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他总是静静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包括我。我有时候觉得梁轩是在熬时间，我不知道他熬过的分分秒秒是为了给我一个交待，还是为了给他自己一个交待。

我打算等自己闲下来的时候跟梁轩好好谈谈，希望他能振作起来。然而，还没等我开口，梁轩竟然主动要找我谈话，我心里一阵欣喜，以为他想明白了，要好好生活。可梁轩的话却让我非常意外，他说：我们离婚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

我没有答应。我怎么能够离开，这个时候的抛弃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伤害，即使不能为梁轩做什么，我想，我也该留下。更何况，他的痛苦正融入我的每一根神经里。

几天后，公公婆婆又和我谈心，说着和梁轩一样的话。“爸，妈，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我的那句话干脆彻底地终结了这个事件，一直到现在，没有人再跟我提起它。

和公公婆婆谈话之后，我慢慢发现，梁轩的状态比以前好了许多，我想，也许是我坚定留下来的想法给了他信心。他之前彷徨无助，或许是因为对我没有信心吧。

梁轩的心结解开以后，似乎开始真正面对生活了，我有时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对我的积极回应。我给他买了台收音机放在枕边，让他从那里了解世界；我空闲的时候，就会坐在床边跟他说话，还会给他读报纸；碰到阳光灿烂的时候，我还会用轮椅推着梁轩出去走走……

在亲人、同事的眼中，我成了一个“痴情女子”和一个高尚的好妻子，也许特殊时期里很多事情的意义都是非凡的，就连感情也不例外。我背负着各种各样的赞誉，和梁轩默默地生活着，我从身边人们的眼睛里一遍遍地读到怜惜和敬重。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高尚，但我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根本不能抛弃梁轩。

照顾梁轩的那七八个月的时间里，我开始真正意识到日子的苦和累。原本由两个人一起支撑的家，现在却要由我一个人来艰难支撑。由于公公婆婆的体力不支，慢慢减少了来家里照顾梁轩的时间，而我总是在忙完工作之后就尽早回家。单位的领导知道我的情况，在时间上对我也相对宽松。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紧到极点的发条，真怕有一天会忽然断掉。

有一天早上，我站在镜子前洗漱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苍老、消瘦了许多。我把手轻轻地放在脸颊上，用手指一寸寸地抚摸着，以前，梁轩经常这样抚摸我的脸，可现在……突然，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我的心头，我的眼睛一热，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我一边哭，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女子，看她的泪，看她的委屈，看她内心深处的压抑……我的喉咙有些哽咽，似乎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赶忙用双手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口鼻，仿佛要使自己在窒息中停止那即将爆发的哭声。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哭得满面通红，却压抑无声。

其实，我又怎么能去责怪梁轩呢，他也是个可怜的人。我抬起头，看到镜中女子疲惫的眼神，那种疲惫让人揪心。

“不离不弃”的我却分了心

我是在自己身心疲惫到极致的时候遇到君生的。

那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回家，车前的篓里放着几袋买给梁轩的牛奶。在小区的拐弯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急匆匆的人影，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几秒钟的混乱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双膝跪倒在地，牛奶在不远处洒成了白色的一片。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内心所有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感到委屈、疲惫，眼泪很快就涌到了眼边，我跪在那儿一动没动。

“对不起，是不是摔疼了？我扶你起来吧。”耳边是一个男人好听的声音，接着，我被一双有力却温和的大手搀扶着，慢慢站起来。

梁轩也有一双这样温暖的大手，这是梁轩的手吗？是梁轩在扶我站起来吗？

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身边的那个男人，想看看他是不是梁轩。看清他的脸的时候，我含在眼眶里的泪开始“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他以为我是因为摔得太重而落了泪，满是愧疚地问着：“摔伤了吗？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我站起身，在视线的混沌中哽咽着摇摇头，然后接过他扶起的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那是我和君生的第一次相遇。

几天后的周末，是一个温暖的日子，我推着梁轩到小区的花园里散步，在经过一个台阶的时候，我却怎么也推不动轮椅，原来一个轮子被绊住了。我正发愁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好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帮你抬上去吧。”声音是那么耳熟，让我想起那天将我撞倒又将我扶起的人。还没等我回过味来，一双大手已经放在了轮椅的另一侧，我抬起头，果然是他。

梁轩感激地笑着对他说：“谢谢你了。”他笑着说不用客气。在交谈中我得知，他叫君生，和我们同住一个小区。

一天下午，我和君生在小区附近的超市相遇，于是一起走回来。路上，我们的话并不多，沉默中夹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气息，我不知道这是我内心的气息，还是我们共同的气息，它让我有些慌乱。快分手的时候，君生貌似平静又不经意地向我要手机号，说以后有事可以联系。我知道，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我把手机号给了君生，因为我并不反感他。

第三天，我收到了君生的短信：

“对不起，那一次把你摔疼了吧？看着你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一直觉得很过意不去……”

君生的短信挑开了我的脆弱，它让我看到潜藏在坚强背后自己那颗渴望被人关怀、被人爱的心。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流着泪，在静静的黑夜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我仿佛觉得内心正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心跳而生长着。

慢慢地，我开始依赖君生的短信和他的温暖。君生说，他和我同龄，今年34岁，曾经有过一段恋爱，女友最后弃他而去。

我开始习惯于把手机调成振动，然后背着梁轩回君生的短信。在家里的时候，我经常是刚从君生的短信里收了目光，就又立刻回到梁轩的脸上，这样的瞬间转换有时候让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有一次，我刚刚给梁轩倒了杯热水就收到君生的一条短信，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分外想念你！”看着短信，我心里热热的，拿着手机慌忙走到另外一间屋子，开始认真回复起来。没多久，隔壁的屋子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那声音很是刺耳。我赶忙停下跑过去，发现梁轩正用左手捂着烫得通红的右手，地上是摔碎的杯子。

梁轩说他想喝水，但手一滑，杯子就掉了下去。听着梁轩的话，我的眼圈开始发红，拿了烫伤药蹲在他的床边轻轻帮他抹在右手上，抹着抹着，我就哭了起来。如果不是给君生回短信，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周围的人都以为我在细心地照顾梁轩，可我到底在做什么，我的心去了哪里？

梁轩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他安慰我，说他没事，不许我再哭。说话的时候，他努力把头侧过来看我，眼睛里满是憔悴和让人心疼的气息，这个男人曾是我爱着的人啊！

我打算和君生断了来往，我要找回那颗走丢的心，然后把它稳稳当当地放在梁轩的身边。那天之后，我不再殷勤地回复君生的短信，开始刻意地冷淡他。

然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小事却让我无法再坚持。

那天夜晚，我正在给梁轩读新闻，灯泡却突然烧坏了，我赶忙搬来简易梯准备先把灯罩取下来。梁轩躺在床上，费力地帮我举着手电筒。我爬上梯子，正准备去拧灯罩，谁知道脚下的梯子开始晃动起来，我赶忙往下走，然而刚伸出一条腿，身子就随着腿的方向倾斜下去……

“小雪！”梁轩躺在床上喊着，却动弹不得；而我躺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梁轩没有再说话，我听到他抽泣的声音，我也跟着哭了起来。那一刻，我突然很希望君生能出现在我面前，能再次用那双温暖的大手把我扶起来，然后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二天，我又收到君生的短信，此时我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再伪装冷淡，我真的很需要他的关怀和温暖，我不再刻意回避君生……

一边是脆弱中对温暖的渴望，一边是内心的痛苦挣扎，岁月在其中交织。几个月之后，我和君生有了更深一步的发展，我们成了情人。

除了我们俩，并没有其他人知情。公公婆婆和亲戚依然会用怜爱和敬重的目光看我；而梁轩依然要从我的“忠贞”中寻找温暖和活下去的勇气。

在这种快乐和愧疚混杂的日子里，我的心煎熬出了血。好多个夜晚，我在黑暗中迟迟无法入睡，脑海里是公公婆婆和那些善良人们的脸，还有那些加在我头上的赞誉，它们在黑暗中铺天盖地地将我包裹，让我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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