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诀别――舒适与慕容婉儿

时间:2022-10-22 07:11:56

那天是1970年1月25日,似乎比前几天显得更冷。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舒适正在为丢了一只手表而沮丧,突然见到小妹妹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大呼小叫的工宣队员。

舒适马上意识到:家里出事情了!因为家属是不能朝“牛棚”里瞎闯的,所以工宣队员追上来之后舒适情绪有点激动:“侬做啥?”

舒昌静说:“阿嫂不来事了,阿拉来接三哥回去见一面。”

在舒昌静的力争之下,一名工宣队员说要去商量一下。他回到办公室,叫了舒适专案组的几个人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同意让舒适回家一趟。

这名工宣队员叫舒昌静先走,他派人和舒适一起随后跟来。舒昌静见不似有假,便先行一步。

舒适正在房间里心急如焚,如坐针毡,工宣队员笃悠悠地来了,通知他可以马上回去,但是明天中午必须赶回来,否则后果自负。这时候,舒适压抑在心中的一股无名烈火一下子蹿了上来,火山爆发一般吼叫道:“过了这么久,你们还没有把我的问题搞清楚,今天你不把我的事情讲明白,我不回去!”众人从来没有见过舒适发这么大的火,也没听到过他的这么大的嗓门,工宣队员也被震住了。以前经常和舒适一起打篮球的工友立刻劝他:“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赶快抓紧时间回去吧,不然就见不到了……”舒适猛然醒悟,像梦游一样被大家边推边扶地走出“牛棚”,钻进已经准备好的一辆军用吉普车,有两个上影厂的人跟着。舒适一看,都是熟人,情绪稍稍安定了些,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了慕容婉儿身边。

坐在吉普车里的舒适令人想起《红日》里的镜头,他演的那个“”是何等的神气、傲然,现在仍然是这张脸,却布满沧桑,且满头白发,已经谢顶……舒适在颠簸的车里发愣,他无法想象妻子此时此刻的情状,1944年12月21日那天发生的事情不知不觉跳了出来。

那天晚上,“大中剧艺公司”在新光大戏院首场演出张爱玲根据自己的畅销小说《倾城之恋》改编的同名话剧,舒适扮演男主角范柳原,罗兰扮演女主角白流苏。当舒适和罗兰与台下的观众一样,正沉浸在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纠葛中时,“大中剧艺公司”的老板周剑云在后台接到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是舒适的家人从医院打来的,告知慕容婉儿因出现早产迹象而被送进产房,情况非常危急,请舒适立刻赶去医院。周剑云怕演出中断会影响票房,有损公司声誉,便封锁消息,连中场休息时也不告诉舒适。直到演出结束,知情者发现舒适还在后台笃悠悠卸妆,便把慕容婉儿的事情告诉了他。

舒适立刻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只见躺在病床上的慕容婉儿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妹妹舒昌静陪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原来她已经生下儿子,但是产后大出血,由于直系亲属不到,未在手术单上签字,院方足足等了4小时,不敢擅自动手术,只是对慕容婉儿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

可怜刚刚生下儿子的慕容婉儿四肢冰凉,奄奄一息。舒适不由火冒三丈,恨透了无异于谋财害命的周剑云,同时暗暗自责过于大意,明明知道妻子已怀胎九月,应该事先安排好一切。他当即让医生立刻手术,尽一切可能挽救慕容婉儿的生命。

经过手术和两次紧急输血抢救,慕容婉儿终于疲乏地睁开了双眼,一见舒适,眼泪夺眶而出。舒适紧紧抓住妻子冰凉的手,凝视着她苍白的脸,悲愤难抑,从此愤而离开“大中剧艺公司”。

现在,相似的一幕又再现了。而这一次情况要严重得多,极有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大概晚上9点多钟,吉普车在南昌大楼前戛然而止,舒适从沉思中惊醒。他以最快的速度上楼,跑进久违的家中,两名押解人员也尾随而入。只见慕容婉儿直挺挺躺在床上,目光已经呆滞。“婉儿!婉儿!”在舒适的大声呼唤下,她才微微睁开原本那么美丽的双眼,见到了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衣的舒适,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好像还说了什么,可是声音太弱,站在后边的押解人员几乎听不见她的话。可是舒适听懂了,她说的是:不想看见他被人押解回来。见到慕容婉儿气息奄奄的样子,两位押解人员起了恻隐之心,他们知趣地退出房间,并悄悄地把舒适叫出来,和他约法三章:“不能自杀和逃走,否则我们没法交代,如果还想参加追悼会,那么我们再请示领导。”舒适不停地点头,说:“我这个人说话算数的,你们放心好了。”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为了能让慕容婉儿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一会儿,舒适的弟妹把那位气功师也请来了,每过一会儿就捏住慕容婉儿的脚发功,好让她振奋一下精神,她的脸上立刻泛起一点血色。气功师吩咐舒适的两个妹妹检查一下慕容婉儿的耳朵,如果朝上吊起来,就说明情况不好了。两个妹妹把嫂子鬓边的头发撩起来看看,好像觉得耳朵是有点异样,立刻万分惶恐不安。

两个妹妹想,就让哥哥和嫂嫂单独说说话吧,这么多人在旁边,他们之间有些话是无法说的,便告退回家了,只留下舒昌言陪着哥哥、嫂嫂,因为他是半个医生,发生意外情况需要他紧急处理。

慕容婉儿一直在说,声音一会儿响一会儿轻,有时候只有两片嘴唇在动,但舒适明白她表达的意思。慕容婉儿累了就闭一会儿眼睛,眼角悄悄爬出一滴热泪。舒适不由悲从中来,他尽量克制住了,但仍抽泣了一声。慕容婉儿听到了,睁开眼睛,艰难地举起肿大的手臂,想抹去舒适眼中的热泪,但是还没碰到舒适的脸,她就不行了。在一旁困得昏昏沉沉的舒昌言赶紧一跃而起,在嫂子嘴上垫块纱布,进行人工呼吸。于是,慕容婉儿又从死神手里被夺了回来。如此这般重复了两三次,筋疲力尽的舒昌言不一会儿又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只模模糊糊地听到嫂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以后要跟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再困难也要拿出钱来资助这个小弟弟完成学业,照顾好他……”

慕容婉儿不时朝墙上的钟看,仿佛是在计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留在人间,又好似是在考虑舒适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留在她身边。夫妇俩聊一会儿,睡一会儿,其实都是慕容婉儿在说,舒适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仔细辨别着她越来越低弱的声音,然后慕容婉儿就累得睡着了,舒适是一分一秒都不敢合眼,也丝毫没有睡意。

大约凌晨5点的时候,慕容婉儿忽然醒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说道:“这一晚我睡倒睡得蛮好。”其实她也就睡了十几二十分钟,却好像睡了整整一夜。可能见到舒适还在身边,她心里一块石头放下,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慕容婉儿就在说了这句话后不久,突然呼吸又急促起来。当舒昌言又一次要从地上跳起来抢救时,舒适一下子将小弟弟按住,痛哭起来,说:“不要做了,让她……走吧……”这时候,只听到慕容婉儿轻轻地却很清晰地讲了一句话:“看来人死也不过如此……”从此,她真的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舒适紧贴着慕容婉儿尚未冷却的脸,紧抱着她尚未冷却的身体,伤心欲绝:“30年,30年,就这么结束了……”

舒适擦干泪水,望着床上慕容婉儿那张如同睡着一般的脸,实在不敢也不愿想她永远不会再醒来。刚才还在和自己说着话,就这么一刹那阴阳两隔了?生命难道真的这么脆弱吗?

能来的亲戚都来了。舒适的弟妹们为慕容婉儿擦洗干净后,给她穿上了一件衬衫。这是一件很大的白衬衫,瘦弱的慕容婉儿生前根本不能穿,现在却正合适。脖子里围一条白丝巾,就是她去上影厂与舒适见面那次用过的。外面再穿一件她生前最喜欢的大衣。脚上是久违的皮鞋。那时候他们不懂,皮鞋是不能火化的。

慕容婉儿的遗体被运走了。舒适的儿子得到消息后急匆匆从农村赶了回来。儿子问要不要把姐姐从北京叫回来?舒适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要了。回来干什么?看活人还是死人?死人看不见,活人也马上要走了,都看不见!你们处理好后事之后,详细写封信告诉她吧……”跟着舒适一起从干校回来的那两个工友来了,问舒适,“怎么样?”舒适说:“我就跟你们一起回干校吧。”舒适的表情依然很平静,但从他沙哑的嗓音可以感觉到,他正顽强地克制着内心的悲痛,他不愿意把柔弱无助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非常舒适》 作者:夏瑜)(图片 69.jpg 图注:舒适、慕容婉儿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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