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父子对酌

时间:2022-10-22 07:07:01

逢年过节,山里的酒自然就喝得昏天黑地。一进腊月,村里人就极少出门,把炭火挑得旺旺,把酒儿温得热热,便不慌不忙,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往往要把日头饮退了,把三星儿饮上来。

而关起门来喝酒的,往往是父子。

起初,父子间还有些拘谨,儿子怕冒犯老子,老子也怕跌了父威,就客客气气地喝。小的恭恭敬敬将杯子举起:“爹,您请。”老的也会让一让:“一块儿吧。”就喝。喝到面红耳赤,心里就很高兴了。皆觉喝得不畅快,父子便撞起杯来。叮叮咣咣一阵畅饮,身子就软了,骨节也“咯巴咯巴”伸展开来,就觉得人到底是人,活得还是开心的。少的便说:“您老不容易,您老要喝好。”老子眼窝里便洇湿了:“喝吧,爹给你的,也就只有酒了。”

这一句话,说得老少都心酸了。山里忒偏僻,天地也极小,父辈留下来的,就只有犁耙,就只有低矮的石板房。其实,父辈谁不愿留下更多的一点什么给儿女们呢?然而,得到那更多的一点什么,对没有文化、很少走出垭口的山里父老是一件容易的事么?

于是,心酸的老少就都流下泪来。那泪越流越汹涌,直到酣然作哭。

这哭,便是山里说的闹酒。

哭过了,饮酒的人才觉得真松快了,酒才真喝到了份儿上,就喝得无所顾忌了,往往就划拳: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啊,顺山溜啊!”

“……”

行的是跟山里有关的酒令。

喝到这一刻,父子遂失了辈分之囿。而对那满坛的醇酒,就只有两条汉子,就要喝出个高低——父亲不让儿子,小的也不服老的,就我喝你喝,你喝我喝,喝成了昏天黑地。这叫豪饮。

老的喝得虽眼皮已紧紧地阖上,竟还能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杯是老子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你儿子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要趴下了,他心里也明白。

那一年,考山外的高中,因为把走出山去的念头叨得过重,走进考场,我就极紧张,考数学的时候竟至紧张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自然就没有考好。

等待通知的当口,我无限放大了自己的沮丧,甚至趋于绝望,便整日躺在土炕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中万念俱灰。

母亲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我竟未听进一句,母亲便骇极,把我的头抱进她的怀里,哭着摩挲。

父亲在地上来回地踅着,一声接一声叹息。临了,竟对母亲说:“甭管他,去炒两个菜来。”

母亲就怀着极深的疑惑去炒她的菜。

菜炒好了,父亲拍一拍我的脑门:“崽啊,起来哩,闹两口酒。”

见我仍没动静,父亲恼极,老拳便重重地砸在我的膀间:“娘的,爬起来,陪老子喝酒。”

那坛老酒揭开之后,酒香喷射而出,攫人心魄,我的心便一阵颤抖。原来,酒对绝望之人是一种诱惑啊。

挪下炕去,见酒已倒好了,便让也不让一下父亲,将那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再“当”的一声把碗放在桌上。

父亲又及时地将碗斟得满满。

抬头见父亲温和地朝自己笑着,麻木的心才渐渐酸起来,便把碗平平地端起:“爹,你也来。”

父亲就也擎起满满的一碗酒:“来。”

“咕咕”又一气喝尽了,母亲便慌得很:“他爹,别叫崽再喝了。”

父亲白了母亲一眼:“你就别管了,崽他能喝。”便抬头问我:“是不,崽?”

“是哩,爹。”

“那就喝。”

“喝。”

喝到我再也端不起碗了,父亲便说:“喝不动了是不?”我呆呆地望着他。

父亲白了我一眼,轻轻地摇一摇头,说:“你不喝,我喝。”便喝完他那碗,又喝光我那碗,且将罄尽的碗底亮给我看,“嘿嘿”地笑。

我终于被父亲激怒,猛地把那酒坛子举起来,将那颗沉重的头颅探过去,喝他个大河奔流。

“娘的,有种。”只听父亲一声吼,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竟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我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便默默地装满一袋烟,朝父亲递过去:“爹,我懂了。”我是真懂了。喝酒的山里人还有其另一面,便是刚烈而坚韧,在挫折面前不改信念,跌倒了能够笑着爬起来。而酒里泡大的孩子,要对得起酒啊。

后来,高中到底是考上了,而后又考上大学。至今虽然已在外边生活了三十多年,那天与父亲对酌的情景却清晰如昨。

(摘自《北京文学》)

上一篇:闲话棋源道楚汉 下一篇:优化“网络实名购票”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