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宅 第7期

一间装满了记忆的房屋,即使有一天被拆毁了,也还是存在的。因为它是最初的开始。

“人死了,真不抵……”小姑边说边伸手去抓装在瓷盒子里的骨灰,父亲和其余的三位姑姑附和道:“是啊,一堆风一吹即散的粉尘。”我站在一旁,不置一词,回想……

那天是5月7日,“五一”劳动节的最后一天,清晨的地流淌着昨夜残留下的眼泪,湿漉漉地似在传达某种莫名的忧伤。

后来,我在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后,独自一人骑车回奶奶家,不顾众人。那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回去,也是唯一一次。

冰冷得快至僵硬的身躯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我学着姑姑的做法摸她的嘴,摁她的胸口,暗自希望她能回光返照。可她选择了长眠。父亲请来一位谈不上是医生的人给那沉寂的身体打上了让我彻底死心的一针――防腐剂。

那天夜晚,在那所三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屋里,有了一个永远不落的月亮,很圆,很圆……

看了一眼手里抱着的瓷像,用黑布在框架上圈了3/4的月亮,此时父亲的朋友打着一把很大的黑伞走到我面前,代替了阳光照耀我时覆盖在地面上的影子。

今晨,奶奶的躯体从旧宅抬上了开往火葬场的汽车,我们则坐上了租来的公车在其后尾随。

她的躯体又再次被抬上了钢架,一位穿白衣服的人按了几下键,门关掩住了,从它的细缝中我看见了火的色彩,我感觉到她的疼痛,尽管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似乎听得到里面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在呐喊着,她还活着!

四年后,旧宅比以前更破旧了。快脱落的天花板在头顶上摇摇欲坠;潮湿到出现水印的墙壁在哭诉,两张中国地图和一张全球地图在进行一场明暗大赛,可没有胜出者。

正对家门口的三棵树不知哪年被谁砍掉当柴火烧了,杂草还是忠于本分地继续它原有的掠夺,替换了曾经的姹紫嫣红,楼房拆了后所留下的空地何时已变成了汽车场。

旧宅的脸上有了深浅不一的皱纹,像是被谁用针缝制而成,通红通红的,这时,它总像是一位智者,说些看似安慰别人的话,实则是安慰自己已千疮百孔的心。

风吹过,乱了夜的节奏,旧宅彻底地失眠了。

十年前,我还只不过是仰望者,十年后,我成了旧宅里的眺望者。

旧宅的墙壁上有数不清的信手涂画,据他们说,这房子住了三代人,爷爷,父亲,我。他们说以前家里的热闹与现在无法比拟,大年三十那天,三位姑姑会一起过来,而老人总是乐呵呵地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八宝盒,于是她们成了一群豺狼虎豹,然后虚伪地拿出一百元的红包,等待别人再回礼过去,顺便还能捞出一百元呢!再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连嘴上的油都没擦净就走了。老人却期待来年的大年三十,那是一年中唯一的大团圆啊!

后来老人去世了,他们就连看都没看一眼另一个曾经哺育他们数十年的老人,老人和她的孙女听着烟花绽放的声音,看着电视机里的璀璨夺目。老人兴趣索然地早早入睡,我一个人数着2009年的到来。

十、九、八、七……

一秒钟距离与过去相差十秒的光阴,它白亮亮地如同一个白炽灯,瞬间就化成刺刺向你,你的血液蔓延至第几秒。

十年中的十秒。在2009年1月25日结束。

那被分割而成的稻田以绿油油的姿态在守望着一场春雨,如同旧宅守望它不老不朽的记忆。

老人生前喜欢念叨她的孙女,整日在木门旁放一张木椅坐下,眼睛痴痴地看着永远敞开的大门,日子在等待中继续。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她去世前的三天,那天天空出奇地亮,一切都显得平静美好。

老人卧病在床,二十四小时都在搭建而成的木板床上躺睡着,而我看见她的鼻孔中插入了在电视剧中是病危人才需要的氧气管,我也看见她床位旁那个和我一样高的氧气瓶,听见咕噜咕噜的冒气泡的声音,像是在催眠着什么。

奶奶的声音比年前更苍老了,她断断续续地唤我的名儿,我站在她床边为她盖被子,她睁着那双迷离得不能再迷离的眼睛望着我,黑暗的房子里光线显得尽乎奢侈,她的目光是虚弱的,我在她的眼中寻找不到自己,渐渐地,她沉沉睡去,没有声响。

我悄悄地走出房门外,她还在睡眠中索取微薄的温暖,静静的四周有她的呼吸声在敲打着这难得的祥和。

三天的时间终究无法阻止地过去了,我踏上了返回市中心的公交车,我不再对着那不停向后退的风景和迎面吹来的风说告别,我沉默地流下盐一样的泪,它流进我的嘴角,我咽下。走的时候,夜已经在车窗处,路上的灯也无法给予我所求的温暖。

之后,就是老人被永远地催眠了的消息轰炸开了我的心扉,这次流在体内的不是泪,而是结了晶的盐。

尾声:旧宅的屋檐是现在的我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团团围住旧宅的墙是现在的我一眼就可以看得到的。我想,种种迹象都在告诉我,我在长大,旧宅正在老去,它伙同儿时我钟爱的玫瑰色的风铃,一起褪去了亮眼的色泽,它在我的视线下缩小了,无论是房子的面积还是外观,都变得简陋起来。但是旧宅的心脏里包裹着我全部的家当,那空荡荡的瓷盆中有我种的花在开;那露天的铁架上有我想吃的青涩葡萄在等待成熟;那红砖黑瓦下有我的奶奶在等我回家,这些都是过去存在的见证,我不想将它们遗失在年华路上的废墟中,我要储存它们。

现在,暗灰色的天和躲藏在云层里的太阳在旧宅这坛藏了古老佳酿的酒海中醉了,包括在旧宅里的我。■

锐语

一座旧的宅子,盛满了记忆。我们总是以为新的宅院会更美、更亮,却不知道,那崭新的屋子中缺少了一个老人,一丝温情和一些回忆。

而旧宅,只要那个宅子里的人还在,那么,它就会延续着生命,不用仅仅依靠着回忆来喂养饥饿的空洞。可是当那个老人默默地在亲人的离弃中逝去,那座旧宅突然地就失去了生气,只剩下苍白的记忆围绕充斥。现在只有在失去依靠的时候才会躲回到曾经的家,依靠着回忆来温暖自己。

旧宅在慢慢地变老,那些绮丽的色彩在年华的消散中渐渐褪去,高大的屋脊也慢慢萎缩,可是那里的记忆却是慢慢充沛、满溢,足以给我的整个生命以全部的包裹和温暖。(草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