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河 第7期

时间:2022-09-22 09:24:04

城市的冬天总是迷失在灰色的空气里,像黏稠浑浊的液体,搅动,却发不出声来,只能无休止地陷下去,陷下去。沉溺在大片大片连绵不绝的记忆里,如同咀嚼一个个未曾存在过的梦境,影像变幻如疾风撕扯流云般不加迟疑,而我,只能循着迟迟不愿离去的味道,努力俯拾还在停留着的,注定将要凋落的,野草花儿的记忆。

柳林河。

在它还是一条河的时候,遇见过我。

河滩长满鹅卵石,以及形状极不规则的各色碎岩,棱角依稀可见,安静地怜惜着流水的弱小。水清浅且刚能没过小腿,沉在阳光下面,有抵挡不住的清冽透骨。我忍不住蹲下身来抚摸河底斑斓的石子,凉凉的滑腻顺着指尖和风一起振颤着我的裙角。我撩起水来,高高地抛向天空,看它们闪着阳光的色泽如同梦中的水晶球那样从天而降,肆无忌惮地在水面铺展开一圈圈摇曳的波纹。然后看到自己也随微波荡漾起来,循着河水渐渐远离先前站立的地方。远处,浓郁的绿色包裹着连绵山峦,沉静地起伏在阳光里。呼吸微小,像一只小花猫熟睡在大地的怀抱。

许多年后的语文课上,老师用干瘪的音色解释形影相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那和水一起流走的影子,后来去了哪一片大海。

黄土高原的水总是很懂得疼惜自己,不舍得一次流下太多,于是那并不充盈的源头能够四季长流,源源不断。与其说它是一条河,不如把它当作一条鼎盛的溪流,在山间平坦的野地间顺势蜿蜒,恣意分支、汇合,亲吻每一寸想去的土地。水流窄处并不湍急,只是略深一点,整条胳膊探进去都触不到底。而那些宽阔地带,像吃过冰淇淋后盘子里覆盖着的薄薄的汤汁,轻盈温暖而惬意。

不知是哪个诗意的人最先在柳林河上搭起了缆绳桥,中间树干排列整齐,挑起两条香肠粗细的钢缆,深深扎根于河床上却依旧随风摇动,一片片比爸爸手掌略宽的木板被铁丝连成一排,轻覆在缆绳之上,长短不一,彼此保持着小小的距离。阳光漏下去,水面腾起闪烁的星火。风过,和河水一起沸腾。

我兴致勃勃地在桥上奔跑,尽量把步子砸得很重,那种感觉像是蓝天上垂下一个巨大的秋千,正有节奏地飞起落下再飞起……耳畔风也呼呼地歌唱。听到爸爸从后面赶来的喊声:“慢点,慢点,小心掉下去!”我咯咯笑着跑得更快了,连爸爸的声音都追不上我。停在桥的另一端回转身来,喘息着倚在铁索上,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跑过这么长的路,心底却依旧希望这桥搭得再长些,再高些,木板和木板隔得再远一点,那样就能够更清晰地看到脚下的流水,看到自己在河水之上跃动飞驰……爸爸举起相机咔嚓了好几下,然后牵起我的手抱怨我跑得太野:“这桥都好多年了,万一把木板压断了怎么办?十几米高掉下去可就再也别想起来啦!”我故意把脚伸到木板缝隙下面,然后观察爸爸的表情,挣脱他的手按原路跑回去。笑声,也就无所顾忌地散了一路。

中午吃饭的时候把罐头、午餐肉随手搁在一块块小凳大小的石头上,面朝河水,背靠大片大片的杨树林。不知道这河为什么叫做柳林河,然目之所及并没有柳枝的踪迹,倒是那繁盛的白杨叶片像涂过油般鲜亮,在微风里比河水的闪烁还要轻柔。

我蹲在河畔的岩石上洗手,细嗅指尖青苔的味道,用手指刻划长满苔藓的鹅卵石,看上面浮起星星月亮,浮起阳光鲜花,浮起凉凉的水纹。看那些失去归属的青苔隐没在流水里,看那些洗净的鹅卵石依旧爬满淡淡苔痕……

“再不吃饭就喂蚂蚁喽!”爸爸一边吞着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啤酒,一边指着不远处有我小指粗的蚂蚁洞吆喝着。

我随手咬了口饼子,把它们撕成小块堵在每一个蚂蚁洞口。蚂蚁是一种非常狡猾非常聪明的小东西,开垦了许许多多条路自己却不会迷失,哪怕你往所有的洞里灌水,不一会儿还是会看到它们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并不理会你,而是执著地选定某个方向飞奔而去,寻找下一餐的口粮。这种游戏我玩过许多遍,直到按动注射器的手已经酸困,它们还是毫发未伤。于是心中埋下一个小小的梦想:到蚂蚁洞里去,看看它们的王国、粮仓、城堡,看看它们的排水渠。还要看看它们的迷宫里,有没有指向洞口的标识牌。

后来上了小学,作文课上老师表扬某个同学的肠胃历险记,在热烈的掌声中我仰起脸望窗子外面――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亲自到蚁洞里历险巡游一次。

蚂蚁们忙成一团,并不急着要找寻回家的洞口,而是激烈地摇摆触角,不知道是在欣喜还是焦虑。我反复问自己,假如有一天一块比自己身体大好多倍的巧克力横在家门口,我是会开心还是难过呢?

丢下蚂蚁回去继续吃饭,它们总会有办法的,况且它们力气那么大,能搬得动比自己重好多倍的东西。爸爸常对我说,大自然的法则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只有适应环境的生命才能生息繁衍,因而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都是应当得到尊重的,也许它们并不强大,比如老鼠,比如蚯蚓,再比如蚂蚁。但它们定然有强盛的生命力,在一次又一次随时降临的危险甚至灾难中以弱小的身体捍卫自己的存活。每当听到这里,我对周遭的一草一木一只小虫都会油然而生起一种敬畏。

“可是那些太过弱小的生命呢?难道它们只能残忍地注定消亡?”

“不是残忍,孩子。这只是一种大自然的规则,生活在自然中的每一种生命都必须遵循,就像遵守路口红绿灯那样。只不过有些规则是人制定的,而自然的规则人类也必须遵守。因为我们,同样生活在自然中。”

那天的饼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饼子,带着淡淡的青苔和阳光的味道,同样一元四个。

我总是很喜欢爸爸的随意风格,吃早餐的时候我说想出去玩,他马上用2升的可乐瓶灌一大瓶白开水,从冰箱里翻出些熟肉小菜什么的,拉起我就走。在楼下早点摊上买几个一元四个的饼子,马不停蹄地向火车站进军。路上才开始问我想去有山还是有水的地方,之后挑出几个目的地供我选择。爸爸带我去的地方都很隐蔽,有时下了火车还要走好长的路。那些路上只有飞鸟和繁盛的蒿草,偶尔会窜出一只松鼠、野兔什么的,还来不及追逐就没了踪影。我总是贪婪地摘下一朵又一朵艳丽的野花,然后在追蝴蝶扑蚱蜢的时候毫不怜惜地丢掉。爸爸总跟在我后面,告诉我手中花草的名字,指给我看山间颜色不同的鸟儿,告诉我颜色过分艳丽的果子有毒,却把鲜美的野山楂、野酸枣、和枸杞豆从山边很崎岖的地方摘下来送进我嘴里。

有时我指着一些青色的果实问他这是什么,爸爸会摇摇头摘几粒,然后说没见过。等到遇上当地山民就很认真地把果子拿出来,几乎每一次都能得到答案。

吃饱喝足后我开始在河里捞石头。之所以是捞而不是拣,是因为这水是黄土高原的水。黄土高原连同这里的一切都被染上了或深或浅的昏黄色,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倒不在意水是否清澈见底,能在阳光下与真正的河流肌肤相亲本身就是最大的快乐。况且水色朦胧更增添了一种神秘感,引领我去发现。

爸爸则坐在河畔的石滩上和一个老爷爷聊天。我听到他们说起柳林河,老爷爷说很早以前这里确实有大片大片的柳树林,水也比现在深,所以才会有那座现在看来有些多余的铁索桥。

“我小的时候这河里还有鱼呢!我们喝的水都从这儿取。现在不行了,村里全都是自己打井。那边正在修水库,说城里的人们都快吃不上水了,只能把这儿的水给他们送过去。等水库修好了这座桥就该拆了,哎――我小的时候这桥就在呢。还有这些杨树林,都会淹掉,你们下次来就见不到了……”

我手捧一大堆漂亮石头,突然感觉它们是那么地沉重,望着老爷爷安静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异常难过。阳光投射下来,他脸上的皱纹躲在阴影里愈加棱角分明。

爸爸盯着对面的山峦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的景色。”

老爷爷顿了顿,“听说水库修好了这里就开发成旅游区,反正清静不了。”

那天爸爸给我在河滩上照了很多相,或躺或卧抑或奔跑、安静,或肆无忌惮地和那些石子,和桥还有水在一起。他认真地调整焦距,却不要求我做什么,说你想怎么玩随便,我给你照就是了。直到今天,打死我也不愿进照相馆,那些所谓的艺术照不过是站在某个风景画前佯装一个戏水抑或沉思的动作,再添些所谓忧伤深邃的表情,活生生的人却要用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甚至同一个并不开心的笑容僵持好久,等待所谓的摄影师一次次用闪光灯灼伤眼球。

其实爸爸照的那些照片并不讲究技巧,只是那些风景、那些天真无邪的简单快乐,使得一个个画面如此生动纯粹,唯美得仿佛随时都能够回到原来出现过的那个地方。

后来又去柳林河,汾河二库工程已接近尾声。推土机在坝底忙忙碌碌,一道坚固厚重的水泥高墙生生地把青山撕裂,在山谷间投下浓重的抹不去的阴影。还是像许多次那样,我想出去玩,爸爸说那好,咱们去看看柳林河现在怎么样了。

之后是从未预见的情景。

当时也没有特别不开心,一路上蹦蹦跳跳做我的生物侦察员,不停地问爸爸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看到水库大坝的另一头已涨起深不见底的水,我开始不停地问爸爸,柳林河哪里去了?

柳林河哪里去了?铁索桥哪里去了?漂亮石子高大白杨都哪里去了?

它们,它们都哪里去了?

良久,没有回答。

爸爸说,它们都在,就在这一汪绿水下面。

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声,要我拿什么相信,这喧哗的世界之下,竟藏着一座漂亮的童话世界,藏着一架硕大无比的秋千,藏着一湾安静的,潺潺流淌的小河……

后记

时间终于流淌成河的姿势,在逆转回旋间反复交替。

一直都不习惯用电脑整理文字。深夜的显示器太过刺目,总把眼睛蹂躏得无比酸楚。相形之下,更喜欢安静地俯首在冷光灯前,听笔尖时断时续的沙沙声。透过雪白的纸张眺望那些关于童年、关于自然的风景,看它们一点点融化,又顺着我笔尖划过的路径铺展开来,凝结成清丽的蓝色。我看到它们在冲我微笑、招手,告诉我那些念念不忘的,其实从来都没有走远过。

关于记忆,那些影像交替重现,欣赏间徒然感到文字竟如此单薄,甚至连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都办不到。可我分明听到血液激烈地呐喊,那样迫切地渴望着一个出口。

于是,我在无数个沉默的风景中俯下身来,然而不知该从何下笔。城市中隐忍的、沉默的少年,永远是自然里单纯的孩子。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是他给予我最繁盛的童年。■

锐语

写河流,本身就可以看作是对生命的反观和析取。这又是一篇关于记忆的文字,或者说,是属于郭钰的心灵传说。它的魅力更多地在于叙述过程中细节的把握,以此来真实地触及心理的变化,文章具有水的光泽与细腻,通过诸多的片段转换来完成一次书写。这样一种方式的写作,的确是需要耐性与勇气的。在“父亲”的反复穿插中,可以看出郭钰渴望抓住水一般流动的时间。但其不及,这或许是生命的另一面,是其对于我们的态度?(萧泊零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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