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程集》“署名问题”引出对二程学说关系的讨论

时间:2022-10-19 09:35:52

从《二程集》“署名问题”引出对二程学说关系的讨论

[摘 要]提及二程学说研究,《二程集》中未明确署名的文字成为阻碍理解二程学说关系的重要问题。“署名问题”实质为二程学说关系或程颐如何发展和完善理学体系的问题。经过对二程理本论、性气论以及性理论方面的深入比较研究,文章认为程颐建立的理学体系实为对程颢未竟事业的推进和完善,从而在理学发展的意义上解决了“署名问题”。

[关键词]《二程集》;署名问题;二程;学说关系

[中图分类号]B244.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 — 2234(2014)03 — 0005 — 04

一、“署名问题”的实质

程颢、程颐并称“二程”,其学说一致性在学界已得到承认。①但相信最让研读《二程集》的学者们头疼的就是书中部分言辞的归属问题,因为全书中属于“二先生语”而未明确署名的内容多达130页以上,加之程颢传世之作很少,更增大了区分二人学说观点的困难。学界历来比较重视二程的差异。

朱熹说:

明道语宏大,伊川语亲切。明道说话,一看便好,转看转好;伊川说话,初看未甚好,久看方好。〔1〕

清代黄百家指出:

顾二程子虽同受学濂溪,而大程德性宽宏,规模阔广,以光风霁月为怀;二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为体。其道虽同,而造德自各有殊也。〔2〕

冯友兰认为:小程开程朱理学一系,而大程开陆王心学一系;小程属客观唯心主义,而大程属主观唯心主义。他说:

其实,他们兄弟之间的分别是很大的。他们所用的名词虽然相同,但所讨论的哲学问题并不相同。〔3〕

陈钟凡认为大程是神气一元论者,小程是理气二元论者。张立文分析二程的哲学逻辑结构认为,二者“有其大同,亦有其异”。陈来教授也认为“其实二程之间差别很大”。

若从二程思想的一致性来看,“署名问题”亦无大碍。但学界对二程差异的讨论强化了辨别未署名内容的意义,目的在于进一步明晰其理学体系全貌及发展路向。本文认为,从学说概念建立到最终的学术使命,二程之共同点仍为主要。《伊川先生年谱》载:

初,明道先生尝谓先生曰:“异日能使人尊严师道者,吾弟也。”先生既没,……尝谓张绎曰:“我昔状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于此文可也。”〔4〕

程颐在《明道先生墓表》中说:

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4〕

程颐以其兄有明圣人之道的大贡献,并自觉置身于传授圣人之学以“觉斯民”之列。于是,二程之差异更引发我们追问:他们如何去完成共有的学术使命?从《墓表》的褒扬可看出程颢开创理学之功,但程颐亦并未因此有所懈怠,反而日益精进,写成《程氏易传》后仍不断修改,希冀有所“少进”,授予门人之际仍言“只说得七分”。结合学术生涯、修养境界及心路历程,我们确实无法否定程颐在其兄逝后二十二年间对理学的发展。我们认为,二程学说之间是前仆后继的发展、完善关系,此即“署名问题”的实质内容。

二、“自然而然”与“因象以明”:程颐对程颢在理本论上的完善

与程颢相比,程颐对自家体贴出来的天理有何完善?先从“理”来看。程颢曾说:

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4〕

程颢明确规定了理的自然性,《二程集》中也有多处程颢关于理之自然的论述。如冯友兰所说:

若专就《遗书》中已标明为程颢所说者观之,……则程颢所谓理,似指一种自然的趋势。一物之理,即一物之自然趋势。天地万物之理,即天地万物之自然趋势。〔5〕

《二程集》中有借赞邵雍而以理为自然的文字,并强调“观天理”须“开阔得心胸”,以及“天人无间”、“充塞化育”、“万物一体”、“万物皆备于我”等等,都是说天理的自然而然。正是因为“百理具在,平铺放着”、“元来依旧”,所以物虽不能推却不可谓物无其理,人虽推得却对天理丝毫增减不得。只有抛却私念,置身于天地之间,方能达到充塞无间,与理为一。很明显,这是自然之理下的心性、工夫论。此段文字虽未明确署名,但就上下文逻辑联系、句义相似度来看当出自一人。

程颢曾对其《识仁篇》中“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观点进一步作喻:①

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4〕

既然作为仁者的“我”能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达到“浑然与物同体”、“莫非己也”的境界,“天地之用”也就“皆我之用”、“万物皆备于我”了。这种观点,与上述未署名文字意指相同。可以断定,未署名文字当为程颢之语。

从“出于理”、“只为从那里来”等字样看,程颢把自然之理放在了宇宙生成论的本原地位。尽管程颢在体用问题上有过“理义,体用也”、“‘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者,体用也”、“《咸》《恒》,体用也。体用无先后”等简单论述,但出自于其中的物又不能推,终未对“理”的体用关系做明确、完备的概括说明,在“理”本论问题上论述不够成熟。

程颐论述“理”时用了一个“照”字:

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4〕

“照”在此用的很生动,说明了物象因本体理而得以显现、存在,部分体现出本体与物象的关系。《二程集》中又有一段未明确署名的文字:

今日须是自家这下照得理分明,则不走作。形而下形而上者,亦须更分明须得。虽则心有默识,有难名状处,然须说尽心知性知天,亦须于此留意。〔4〕

“天下物皆可以理照” 说明理本体对万物的根本作用,“须是自家这下照得理分明,则不走作”又说明以理为本体而存在的万物是理的体现。程颐用“照”连接理、象,注重形而上、下的区分和理、象之间的关系,这段文字应为程颐之语。

《程氏易传》是程颐关于理学体系最为成熟、完善的著作。在《程氏易传》中,程颐对理本体作了系统论述。

第一,天下之理为一。

天下之理一也,途虽殊而其归则同,虑虽百而其致则一。虽物有万殊,事有万变,统之以一,则无能违也。〔4〕

程颐将华严宗的“事理三观”总结为“万理归于一理”,认为事事皆有其理,万事之理最终归于一理,从而厘清事、理关系以建立其理本论。

第二,理有对待而恒动无穷。

《程氏易传》云:“理必有对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则有下,有此则有彼,有质则有文,一不独立,二则为文。”天理恒动无穷不仅在于其内在的、阴阳相互关系的运动机制,而且在于“理必有对待”的关系为生生之本。程颐解释《大有》卦《彖传》:“事成而后有败,败非先成者也。兴而后有衰,衰固后于兴也。”成败、兴衰具有对待意义,而先成后败、先兴后衰则从时间流动、超越空间的意义来讨论相互对待关系。在不断成败、兴衰中生成新的事物,新事物衰落之后又被新生事物替代,阴阳关系如此相互对待,乃生生不息之本。程颐解释《未济·序卦》认为,既济矣,物之穷也。物穷而不变,则无不已之理,《易》者变易而不穷也,故既济之后,受之以未济而终焉。未济则未穷也,未穷则有生生之义。〔6〕

既济则物穷而不变,然而《易》者阴阳之道,阴阳相互对待变化无穷,天理恒动生生不已,故《既济》卦之后为《未济》卦。未济即未穷,未穷则生生不已。如此,既济与未济、穷与未穷的阴阳对待关系正是“生生之本”。

第三,体用一源,显微无间。

《易传序》云:“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气聚则有形,气散则形灭,气之聚散发生形象的变化最为明显可见,“以气明道”也就是以“象”明道。理的体用关系具体为理象关系讨论。程颐说:理无形也,故假象以显义。乾以龙为象。龙之为物,灵变不测,故以象乾道变化,阳气消息,圣人进退。〔6〕

“有理而后有象”。理”是事物之所以然而至微无形,故“理”虽决定“象”却要假借“象”以体现自身。乾有刚健不息之理,却又不为人所见,于是通过“龙”这种形象可见之物以显现乾道变化、消息进退之理,即“假象以显义”。“理”把“象”作为表现自身的形式,就是程颐在《答张闳中书》里说的“因象以明理”。

程颐易学中的“圣人之道”合体用为一并以实有可见,“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成为对理象关系的最好解释。“至显者莫如事”,世间事物皆因气而成灭,最为显著可见,属于“象”的范畴;“至微者莫如理”,凡事背后皆有其所以然,便是至微之“理”;“事理一致,微显一源”,至显之事正因其所以然之“理”而得其然。程颐厘清事理之间的体用关系,超越了王弼老庄易形为物之累、无为有之本的矛盾,确立了“理”的实有地位,在《程氏易传》中建立起更为完善的理学体系,而这些皆为其兄长所不及。

三、明言“不容说”的天命之性:程颐对程颢在性论上的完善

有观点认为二程思想的差异主要在工夫论,工夫论的差异则归结为对本体把握和认识的差异。程颐较程颢更为完善的理本论,是探讨二人工夫论关系时必须考虑的因素。

程颢认为万物一体皆自“理”来,只是“人则能推,物则气昏,推不得”,这涉及到“性”的问题。《二程集》有一段论述告子“生之谓性”的文字未曾署名,②文中同意告子“生之谓性” 的提法,认为天地所生之物皆有其性,只是需要对其在“性”上加以区分,不能像佛教那样“只道一般”。文中通过解释《中庸》前三句来阐发“性”,再次强调了万物各有其性,当“循其性命而不失”乃是“道”。文中“以失其本性,故修而复求之”说明了之所以修道复性是因为主观人欲对自然天性有所蒙蔽、毁失,《中庸解》“道之在人,有时与位之不同,必欲为法于后,不可不修”则强调了修道的客观必然性。此文对“性”的解释与《中庸解》相比,最大区别在于修道复性的原因。“随时取义”作为《程氏易传》三大解《易》原则之一,是程颐结合一卦所处的时位、时机,即卦义的特定背景以及卦爻性发生功用的时空环境对其作解。据此原则,我们即便不能确定《中庸解》尽出自程颐之手,至少可以肯定上述未署名文字非程颐之语了。①更重要的是,程颐的“时”与“位”虽有环境和时域的特殊性,但因其流变、交互性又具客观普遍意义而“必欲为法于后”。这样,程颐就为其提出“性即理”做好了准备。

相反,程颢虽提出“道即性也”,但在具体区分“性”时却显得模糊不清。程颢解释告子的“生之谓性”时曾以清浊之水作喻,将“性”看作可善可恶的气禀之性,认为“性即气,气即性”,“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程颢意识到水有清浊而元初之水为清,以及善、恶皆为性但“元者善之长”等矛盾,同时坚持性本善并提出“此理,天命也”,认为本善之性为天命之性。却又因天命之性在“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之上,终以“不容说”来了结。②朱熹“若比来比去,也终有病。只是不以这个比,又不能得分晓”的评论点到了程颢性论的痛处,张岱年先生之所以认为程颢有关“性”的观点与告子相近,也是这个原因。③

既然物因其气禀为昏而推不得,人究竟何以能推得呢?这还是一个涉及性理关系的本体论问题。程颢引《书》、《易》之语解释“天位乎上,地位乎下,人位乎中。无人则无以见天地”以证明“惟人万物之灵”、人不同于万物而能识天地之处。而他接着解释“天地设位而易行其中”时自设问答说:

何不言人行其中?盖人亦物也。若言神行乎其中,则人只于鬼神上求矣。若言理言诚亦可也,而特言易者,欲使人默识而自得之也。〔6〕

“无人则无以见天地”,程颢并未明确说明其中原因,不得不回到人虽为万物之灵而仍为万物的思路上来,这显然与其“人则能推”的观点矛盾。尽管“言理言诚亦可”,但对理、诚与人的关系及其在人身上的表现未有说明。至于“欲使人默识而自得之”,则与“不容说” 一同走上了不归路,难免有牵强无奈之嫌了。确实,程颢虽然也讲“万物皆备于我”,但他并没有解决万物如何皆备于我的问题,④因为如果不把与道、理为一的“性”讲清楚,人如何能够“反身而诚”以推出天理则始终找不到可挂搭处。若从自然而然之理出发认为人能推而物不能推当属自然,人之性自然不同于物之性,那么“生之谓性”与天命之性则将再次发生断裂。

从子贡那儿留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的问题,到程颐这里归结为性理关系。程颐明言“性即理也”,而他说的“在乎人焉”则是要求人努力摈弃气禀之性中恶的成分,归于天理善性,即“继之者善也”。“动静相因而成变化,顺继此道,则为善也;成之在人,则谓之性也”,程颐在《易说》中对“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解释强调了先天善性之所成在于人,人能够成就先天善性,即继善成性。这样一来,程颐在《易传序》中虽只是说“所传者辞也”,但人却能“由辞以得其意”,程颐继其兄之后欲传承儒家学说、“尊严师道”的目的得到了论证。

经过此番比较,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程颐建立的理学体系,实为对程颢未竟事业的推进和完善。于是亦可重新面对《二程集》“署名问题”。程颐云“习到言语自然缓时,便是气质变也。学之气质变,方是有功”,事实上在兄长逝后程颐也确有变化。正如朱子所言:“今之想像大程夫子者,当识其明快中和处;小程夫子者,当识其初年之严毅,晚年又济以宽平处。”程颢作《定性书》年方二十二、三,试想,程颐在其兄写成《定性书》后六十余年间对理学若无创新与完善,焉能担负“尊严师道”、传承儒学之大任?朱熹又何以择其学说以继承之?牟宗三“凡属二先生语者大体皆是明道语,至少亦当以明道为主”的判断自然有其标准,但就学问研读则必不只是穷究其话语归属而已。二程的特殊关系及其在哲学史上的“罕见”现象,更要求我们在享其遗语时不能总困扰于“署名问题”,以致与辨别之初衷南辕北辙。至于二程各开心、理派系的说法,牟先生也认为“朱子实开自伊川,而象山却并不由明道开出,象山亦不自以为学出明道也”。②但凡此种种,都不能影响到二程学说之间应有的密切联系。

〔参 考 文 献〕

〔1〕黎靖德.朱子语类(第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4〕程颢,程颐.二程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十三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6〕程颢,程颐.二程集(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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