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孔子的“狂狷”观

时间:2022-10-19 01:48:28

摘 要: 孔子主张“中行”之道。在经验世界中,“中行”往往不可得,于是退而求其次,便出现了“狂”与“狷”这两种生命形态。后世注疏家对于“狂狷”各抒己见,何为“狂狷”,可从“狂狷者”的形象、从“进取”“有所不为”的解释以及“狂狷”的特色加以诠释。孔子与“狂狷”最大的区别在于“无可无不可”的弹性变化,即孔子能够做到“狂狷以时”,这也是孔子圣于“狂狷者”之处。

关键词: 孔子;中行;狂狷;狂狷以时

中图分类号:B222.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3677/65-1285/c.2016.02.11

欢迎按以下方式引用:邹文燕.试析孔子的“狂狷”观[J].克拉玛依学刊,2016(2)60-63.

《论语・子路篇》中有言:“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①[1]141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孔子品评人物的方法之一,按照其行为表现,分为中行、狂者和狷者3类。在《孔子思想研究》一书中,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朱志凯宣称孔子对“狂狷”的态度是“痛斥”,他有言道:“‘狂狷’者是弃原则而不顾,言行相悖的人物。就此而论,‘狂狷’可谓古代的折中主义,与孔子中庸原则不能同时而立”[2]245。“狂狷”是否可以等同于折中主义,这样的哲学世界观问题此处暂不作辨析,但是朱教授对“狂狷”与中庸对立地位的定论、对“狂狷”者所下的定义以及孔子对“狂狷”的态度论断都是值得商榷的。

一、中行不易,然后狂狷

在孔子的言论中,“狂狷”是相对于“中行”而提出,孔子认为行为的完美再现及准则是“中行”。何为“中行”,也有几种不同的解释。《后汉书・独行传序》有引孔子言:“与其不得中庸,必也狂狷也。”[3]931此处把“中行”置换成“中庸”。《孟子・尽心下》有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也。”[4]213这是将“中行”换成“中道”。凌鸣喈在《论语解义》中则有言:“中行者,依中庸而行者。”[3]931三种解释大体相似,都可以解释为“中庸”,居于中位,不离两边,不走极端,最终达到和谐之境。在人的品格中,孔子最推崇的就是中庸,但真正做到中庸的人很少,就像孔子自己说的“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雍也》)

以“喜怒哀乐”为例,“中行”是情绪能够“发而皆中节”。《中庸》开篇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5]18。为了“中节”,必须具有高度的智慧和自制力;稍有不慎,难免流于矫揉造作,似乎连喜怒哀乐都要时时反省是否恰到好处。《论语・先进》记录孔子在颜渊过世时,“哭之恸”,大声疾呼“天丧予!天丧予!”弟子提醒孔子不要过度伤心,孔子言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先进》)彼时孔子已年过70,本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应有这样的心性和智慧保持“中节”。自以为“中节”,别人却未必认同,连孔子自己也觉得为难,由此可见“中行”之不易。

正是“中行”之人难求,“中行”之友难交,在对人对己时,孔子放松了一点要求,做不到“中行”,也力求“狂狷”。赵岐在《孟子》“狂狷之论”下有注,谈及“中行”之不易:“时无中道之人,以狂狷次善者,故思之也”[3]931。“狂狷”是对于完美追求的退而求其次,是对至善的退让择其次善。皇侃《论语义疏》从社会风气阐释“中行”之稀少:“当时伪多实少,无复所行得中之人。”[6]341“中行”缺失使得孔子怅然,但这也是动荡时代所涂染的灰色阴影。本来,孔子所崇尚的人格是“中行”人格,但出于不得已,只得求其次,而选择“狂狷”。孔子认为如果交不上中行之人做朋友,则宁可与狂狷之人为伍,因为“狂”者志向高远、进取心强,而“狷”者则能保持独立的操行,不肯随波逐流。在孔子看来“狂狷”并非是处在“中行”的绝对对立面,“狂狷”不是极端,只是偏过于或偏不足于“中行”。“狂狷”之人,也并非泛泛等闲之辈,也需以性格配合修养,展现特别的风范。朱教授所言孔子对“狂狷”的痛斥态度及“狂狷”与“中行”的对立地位本文不予苟同,也存在极大的商榷空间。

二、“狂”之进取,“狷”之有所不为

《论语》中孔子对于“狂”多次提及,“狷”则唯此一次。《论语・阳货》中有言:“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孔子言说“狂”者外表刚强不阿,内在却是疏于学习。“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阳货》)则点出狂者鲜明的特征: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从“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来看,孔子对于狂狷者并没有过多的责怪与恶意,而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去发觉两者潜藏的优点。此部分将尝试探析何为“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并设置三个关于“狂狷”的问题进行解析回答。

何为“狂狷”,除了“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此句以外,孔子没有提出更多解释,这也为后来的注疏家留下发挥的空间,义释者都尝试揣摩其中的深意。

首先,“狂狷”者形象如何?《孟子》和《四书辨疑》中分别有非常形象的总结和概括:

“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孟子・尽心下》)[4]213。

夫狷者之为人,踽踽独行,凉凉无亲,世俗指为孤僻古执者是也(《四书辨疑》)[3]932。

由引文可以显现画面感的狂狷者形象:“狂”者,多为性格外向之人,他们思慕古人,志向远大,外在表现为言行夸饰,行为激进和勇于进取;“狷”者,多为性格内向之人,他们清高自守、独善其身,外在表现为孑然独行、与世隔绝。

其次,如何评判“进取”和“有所不为”?孔子以独到的眼光看到“狂”者和“狷”者的可取之处,即“狂”之积极,“狷”之保留。皇侃《论语义疏》亦从积极面论述:“狂者不为恶,唯直进取善。狷者应进而不迁,守节无为。”[6]342后世的儒学研究者更多则理性地看待并涉及“狂”中的进取之过,“狷”中保留之不及。《论语稽》承认“狂狷”皆为美才,但也指出“狂似太过,狷似不及。”[3]931朱熹也看出“狂狷”的优点与不足所在,他在《论语集注》中提及“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3]932。《后汉书・独行传序》则认为孔子“失于周全之道,而取诸偏至之端者也。然则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矣。既云进取,亦将有所不取者矣”[3]931。真正的进取应当有所必取、有所不取;真正的不为,应当有所不为、又有所必为,这样才不至于使得“狂狷”失于偏颇。

最后,“中行”不易,孔子为何思及“狂狷”?“狂狷”通常是以特立独行作为其表现形式的,以伯夷、叔齐、屈原等士大夫为典型。孔子欣赏“狂狷”也必是“狂狷”者身上有闪光之处或是可塑之处。皇侃疏云:“狂,谓应直进而不退也。狷,谓应退而不进者也。二人虽不得中道,而能各任天然,而不为欺诈。”[6]342不管是狂放激进还是清高自守,皇侃认为他们身上具备率性天然、不加掩饰的真性情,这在当时浑浊不堪的大环境中显得尤为珍贵。另一方面,“狂狷”者不及“中行”,却具备成为至圣的潜质。《论语集注》提到相比于“谨厚之人”,狂狷者更能“自振拔而有为”。对于狂狷者,圣人可以“因其志节而激励裁抑之,以进于道,非与其终于此而已矣”[3]932。此句说明“狂狷”者拥有异于常人、接近圣人的潜质和品德,根据其不同的个性进行塑造,可达至圣的境界。

三、孔子与“狂狷”者

《论语》中孔子直接对“狂狷”进行解释的语句并不多见,但却不乏“狂狷”者的事例。他们是《论语》中很重要的一批人,多为隐士,《论语》中称之为“逸民”。他们在混乱时代怀抱着重整乾坤、一展拳脚的理想和抱负,或有激进的思想或有高尚的情操,但却也不愿意舍己从人、同流合污。他们多采用避世的态度、默默无闻的方式,不愿意站出来为当局者效力。《论语・微子》中大量篇幅谈论具有“狂狷”特性的“逸民”: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

从孔子最后一句自我评价可知,此上一些“逸民”之所以成为“逸民”,是因为其志向在当下社会不得施展,或者说是志向与世道不合。他们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并坚持内在可为与不可为的界限。言行放浪则具备“狂”者的姿态,独守己志、不辱其身则是“狷”者品性的突出体现。

“狂者”,行为癫狂古怪,言语放肆不羁,但其思想是激进的,主旋律是进取的。著名的“狂”者有楚狂接舆: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微子》)

李白有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楚狂人接舆的狂放之处倒不是他用唱歌来笑话孔子。《楚辞・涉江》中说“接舆髡首兮”,接舆以剃发自刑身体,佯狂不仕。接舆虽外在狂放,但内在心如明镜,对当世时局了然于心。

“狷”者,自恃清高,独善其身,不愿意被世俗污染。荷丈人就是一个典型的“狷”者: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微子》)

“欲洁其身”,这是狷者的显著特点。《论语集注》对此解释道:“孔子使子路反见之,盖欲告知以君臣之义,而丈人意子路必将复来,故先去之以灭其迹”[3]1276可见荷丈人对于入世者避而不见、淡泊名利、独善其身。而孔子提到的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宁愿饿死在首阳山,此谓“狷”之至也。

孔子对于这些“狂狷”者的态度存在一些矛盾心理,他对于这些“狂狷”式的隐士是非常尊重的,他曾说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泰伯》)曾皙所愿乃是在暮春时节与几个朋友“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哂笑子路“为国以礼,其言不让”,对冉有、公西华未予悉评,唯独深许曾皙,喟然而叹“吾与点也”。但另一方面,孔子又积极进取,力图改变这个世界,实现他所谓的“仁”的思想。他回答长沮、桀溺时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微子》)孔子这种敢于担当、逆水行舟的气魄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孔子与“狂狷”者的区别就在于他“无可无不可”。这是一种弹性的智慧,并非朱熹所言“不偏不倚”的静态量,而是一种动态的“中”。生命本就是活泼的,并非死板、并非一成不变。孔子有时栖栖遑遑,求一明君而不得,有如丧家之犬;有时又安贫乐道,求之淡然,辞色和平。孔子的言行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因此,孔子不是“狂”者,也不是“狷”者;但却有时“狂”,有时“狷”。可以说孔子究其一生所恪守的“中行”就应当是“当狂则狂,当狷则狷,狂狷以时”。“狂狷”者不能领悟其中“变”的要领和“时”的观念,对他们加以激励抑制有可能成圣,但狂狷者却不具有圣人的境界。

孔子主张“中行”之道。在经验世界中,“中行”往往不可得,于是退而求其次,便出现了“狂”与“狷”这两种生命形态。“中行”与“狂狷”并非处在绝对的对立面,“狂狷”也是一种美的价值所在,具有通往至圣的潜质。本文着重分析何为“狂狷”,而孔子的圣明就在于他拥有弹性的智慧,能够灵活掌握“变”的要领和“时”的观念,孔子以其“无可无不可”的“执中权变”的思想处于“狂狷”者之上。

注释:

①以下引用《论语》原文将不再另外注释,只在引文后标明所引篇目。

参考文献:

[1]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朱志凯等主编.孔子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程树德撰.论语集释(《新编诸子集成》第一辑)[M].蒋见元,程俊英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90.

[4]杨树达.论语疏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6]皇侃撰.论语义疏[M].高尚榘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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