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作老手艺

时间:2022-10-19 01:48:31

“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吴制器而美,以为非美弗珍也……四方贵吴而吴益工于器。”苏州自古即手工艺发达,而明式家具则为其中的一枝奇葩。苏州红木雕刻厂作为解放后苏州成立的第一家红木制品企业,拥有一大批技艺精湛的老艺人,经过他们几辈人的努力,使这一古老工艺得以传承并重新发展起来。2006年被国务院文化部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明式家具制作技艺”传承单位,并于2010年成立明式家具制作技艺传承研究室。

1.彭阿龙,1926年出生于苏州,原苏州红木雕刻厂高级技师,苏州红木家具制作领头人

赵林红:彭师傅,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红木家具制作的?

彭阿龙:我的祖辈都是从事木工行业的,当时家里就是一个小作坊,因此从小耳濡目染,七岁就能帮着父亲做一些杂活,后来13岁辍学回家开始正式跟父亲学习木工。

赵林红:您是什么时候进入红木雕刻厂的?

彭阿龙:这还得从苏州红木家具行业的发展说起。苏州的木作历史悠久,以前的制作模式都是家庭作坊式的,就像我的父亲和爷爷他们那时都是这样的。解放后苏州的红木行业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重新等到了发展,那时都是合作设的经营形式,我先进入了苏州第五木器设。1954年很多老艺人集中起来自发组成了“红木生产自救小组”,56年经政府批准成立了“苏州市红木生产合作社”,58年批准为“地方国营苏州雕刻厂”。我就是在这一年进厂,当时厂里只做些红木小件,我来后,开始指导厂里的年轻工人学习制作家具。

赵林红:您当时是怎么指导他们的?在质量上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呢?

彭阿龙:我当时要求很严格,不允许有一丝瑕疵,他们都特别怕我。具体的要求,比方说,木材拼接后要丝毫看不出缝隙;榫与卯都要严格做成90度垂直的,连接一定要紧密,做成的家具用手敲击或者拿起来往地上丢,不能有空洞的声音,必须像一整块实木一样,否则肯定是榫卯连接处不够紧密,内部有空隙所致。以前都是手工,所以做到这一点就很不简单。再有要求打磨必须平整,做好的两个小凳子座面相对放到水里,拿出来后面上不允许有水的。同时尺寸必须精确,做好的两只小板凳的四条腿相对拼起来,不论怎样调换旋转,两者的腿与腿都要能正好相吻合,丝毫不差,我们称其为“调五门”。

赵林红:听现在厂里的师傅们讲,他们那会儿最敬佩的就是您了。在这几十年的工作中您对我们传统的苏作家具有什么认识或者体会,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

彭阿龙:这些年我确实做了一些精品。59年建国十周年的时候,我制作了一件大地屏,当时要求做成6米,可是料的长度不够,差二十公分,我就将它的抱柱部位做成外翻型的,从而达到了要求。这件地屏作为贺礼赠送给了国家,现在在江苏厅陈列。中央为了迎接英国女皇的到来,要将钓鱼台新落成的18号楼内布置成中式风格,当时请陈增弼做设计,由我带领工人制作了一批红木家具。还有朝鲜主席金日成70岁生日时,国家赠送给他的礼物也是由我制作的。另外我还给纪念堂做过匾额,等等。

苏作家具的最大特点是秀气、雅致,给人以清新之感,这种特点源于多方面的因素,如造型、用材、工艺等。在制作时匠师的把握是很重要的,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如一个拐角处的倒角多大、上下收分多少看着才舒服,这都是需要经验积累才能感觉到的。

赵林红:应该说您是现在最老的一辈匠师了,您对我们现在这个行业的现状是怎样看待的呢?

彭阿龙:我们当时做东西是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要不然自己脸上都没有面子,我一辈子从没有做坏过一根料,别人问我为什么做的这么好,我觉得也没什么,其实就是认认真真用心干,或许这一点与现在人们的思想是不一样的。由于现在的市场经济环境,我们很多的企业与工匠已经无法再如前辈们一样专注于工艺、专注于品质,而是更倾向于利润。但是我觉得在追逐利益的同时,应该而且必须把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些文化遗产传承下去,这就需要现在的年轻人向老一辈的匠师们学习,认认真真做事,踏踏实实做人。

2.陈嘉珏,1956年出生于苏州,苏州红木雕刻厂有限公司高级技师

赵林红:陈师傅,您是怎么开始从事红木家具行业的?

陈嘉珏:我是1973年高中毕业国家分配到苏州红木雕刻厂做学徒,从事木工25年,之后负责划线工艺与生产管理至今。

赵林红:能谈一下您当时的学习经历吗?

陈嘉珏:当然可以。我当时是先通过做简单的小方凳练习工具的使用。等基本掌握了工具使用的方法与技巧后开始学做工具,制作红木家具的工具基本所有的都要手工制作。后来就做自己干活用的桌凳,半年之后开始算人工,也就算开始正式制作家具了。三年之后厂里组织了一个青年工人大赛,每人做一个八仙桌,从锯料开始全部手工完成,以三天为期限,最后师傅评分。我当时获得了第三名,代价是做完之后手臂肿了半个月。从这儿以后算满师了。

赵林红:当时的评分标准是什么?

陈嘉珏:制作时间、外表光洁度、角肩拼合的严密度、线脚的流畅与否等都是师傅评判的标准。

赵林红:您刚才说到自己制作工具,那当时用到的木工工具都有什么呢?

陈嘉珏:这个就很多了,从开料到打磨,工具多达几十种。如锯子就有开料锯、开榫锯、割肩剧,绕锯、手锯、拉锯等;刨又分推刨、线刨、边刨、铲刨,其中的每一种又因大小、形状等不同而有数把到数十把,如线刨就有阳线刨、槽刨、阴线刨、涅角线刨等各种线型几十把;镑(一种磨光用的工具)有平底的镑、线镑、斜簧镑、驼子镑等,挫有毛锉、蚂蚁锉、圆光锉、平光锉、竹节锉、老鼠尾巴、两头尖等;尺有活络角尺、蝴蝶尺、角尺、乌龟壳等。另外还有凿子、刮铁、刮刨、线刮等等就不一一列举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哭”,因此每个工匠对自己所使用的工具都是很重视的,这些工具也都是使用红木制作,它们本身就可以称为一种艺术品。

赵林红:您对机械加工是怎样看待的呢?

陈嘉珏:我本人并不反对机械加工,因为它从一定程度上确实提高了生产效率,而且更加的精确,但是作为传统行业的红木家具有其特殊性,并不能用机械完全替代手工,因此最好的出路应该就是做到两者有效的结合。比方说配料如果采用手工的话费时费力且精度不高,用机械代替是很好的选择。但是我们并不能完全依赖于机器,因为它是死的,你比方说雕花,现在很多企业采用机雕,雕完之后必须手工进行修整。

赵林红:您当时学习的时候师傅的要求是不是特别的严格呢?

陈嘉珏:其实以前师傅是不太管徒弟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完全是靠自觉的,以前的人做事也确实很自觉,如果活儿做的不好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比如现在将装配好的家具用胶粘好再用F夹固定起来在很多企业是再正常不过了,但真正传统苏作中是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出现的,因为其对榫卯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鳔胶粘合只是一种辅佐手段,凭借榫卯就可以造到上下左右扣合严密。如果哪个工匠一时疏忽做的有些不严密,要偷偷的用绳子固定一下然后藏起来,因为如果被别人看到,这会是很丢人的一件事,说明手艺没有学到家。

赵林红:您所说的正如彭师傅刚才提到的一样,可以说您也是做了一辈子的红木家具,您有什么样的感悟呢?

陈嘉珏:作为工人其实我们只是踏踏实实的做好每一件家具,但是在这几十年的木工、划线与生产管理过程中,我对明式家具还是有些感悟的。明式家具之所以受到人们的青睐,除了用材的优良,造型的优美,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于其制作工艺的科学合理,从而使其坚固耐用,能够传承百年而风采不减,反倒更加的优雅迷人。同时苏作家具的工艺之美应该说是体现在细节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榫卯,每一个角度,每一个尺寸都是经过认真思考的,一分一毫就可以决定一件家具的品质,正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3.周志明,1949年出生,苏州红木雕刻厂高级技师,苏州市明式家具制作技艺传承人

赵林红:周师傅,您能谈一下您的从业经历吗?

周志明:好的,我是62年小学毕业作为家属工进入红木雕刻厂开始学习油漆工艺,我的父亲是在红木雕刻厂做雕刻的。学徒时,就是天天打磨,每一样东西打磨后师傅都要检查,里里外外都要一致,不行重做。当时一件成品80%的时间都是用在打磨上,因为精细的雕刻工艺品对手上的功夫要求更高,既要磨光,还要保持雕花的原有风格。

赵林红:那传统的苏作髹漆工艺是怎样的一个工序呢?

周志明:白坯打磨(打生坯)―披一道灰―打磨(现在用砂纸,旧时用栉栉草水磨)―(水磨后留有白衣,要再用砂纸打磨)―(上色)―擦漆(大约陈放一晚,梅雨季节快一些)―披二道灰―打磨(细一号砂纸或水磨)―(水磨后留有白衣,要再用砂纸打磨)―(再上一遍色)―擦漆―披三道灰―打磨(旧时用朴树叶)―连续擦三遍漆。这也不是绝对的,要看木材,木质差的话要多披几次灰,披灰时,漆的成分多一些,水少一些,干透后更牢。现在工人在做时很多都是用漆较少,这样打磨起来就比较容易,但不牢固。

赵林红:在具体操作中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周志明:其实油漆的好坏关键在打磨,而打磨不是纯粹靠力气的,用苏州行话说要打磨熟糯,就是那种从底子里透出来的光滑与圆润。颜色不能擦太深,否则会混,看着不清透。另外,披灰、擦漆要拿干净,如果留有生漆就会变成黑色。雕花部位的打磨更需要功夫,既要打磨到位又不能破坏雕刻图案原有的风格,该圆则圆该方则方,力度一旦把握不好就极容易破坏原图案。

赵林红:那以前传统的做法还有什么特别的工艺吗?听说咱们厂还有以前老辈人留传下来的秘方,是吗?

周志明:有的。比方说旧家具在背面及底部板材与面框连接的缝隙处会拉夏布,是像纱布一样的一种布,比纱布密一些,将它放在接口上,要放平整,然后用生漆涂饰,陈放,这样便可防止板缝收缩变形。我们以前用的颜色和现在不同,现在都是化学颜料,而我们原来所用的是苏木、乌蓓子、石榴皮、花树果(光福产)煮水再加入酸性大红、品红、硫酸亚铁配成的颜色水,这种颜色可以直接渗透到木材里面的,不像现在的化学颜料只是浮在表面,而且是纯天然的。

赵林红:现在大多企业都有使用化学漆,您觉得它和纯生漆相比有什么不同?

周志明:就像明式家具的温文尔雅一样,生漆本身光泽度就给人一种文雅而且很清透的感觉,现代化学漆感觉像玻璃一样,不自然。而但纯生漆的髹漆工艺复杂,现代漆做着比较简单,是在漆膜上上光,从企业的角度考虑可以节省成本,提高生产效率。另外纯生漆涂饰的家具时间长了可以用清水、碱水清洗后重新上漆,而现代漆则不行,要修就必须全部打磨掉。

赵林红:作为明式家具技艺传承人,您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吗?我们现在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方面的情况怎样呢?

周志明:传统家具行业的现状我觉得应该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是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它的价值所在,国家也很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如我们厂就成立了明式家具研究室,除了理论的研究之外,由我们再尽自己所能的去做一些精品,力求使传统工艺延续下去;忧的是做这个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有面临失传的危险,同时浮躁的社会风气使得企业及工匠们只是盲目追求经济效益,对于明式家具的内涵及文化很少能真正的把握,而购买家具的人很多也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力,并非真正欣赏传统家具之美。因此作为明式家具技艺的传承人,有时也会感觉力不从心,毕竟这不是几个人就能完成的任务。

4.张林 1954年出生,原为油漆车间主任,现为总经理助理

赵林红:张经理,您好!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油漆工作的?

张林: 我是71年进入红木雕刻厂,开始先半工半读两年,当时厂里有绘画及雕塑及工业基础等的老师对我们进行专门的培训,在髹漆工艺上拜师于钱永林,他是红木雕刻厂明式家具第一代传承人。

赵林红:您刚开始学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呢?

张林:困难很多的,主要是对生漆过敏,刚开始学的时候胳膊经常肿的很大,有的人头都肿了,痒的晚上都睡不着觉。这种过敏情况夏天尤为严重,一直过了一两年才适应过来。像我现在再接触生漆基本上已经没有反应了。

赵林红:您觉得传统生漆工艺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林:那肯定是打磨了,这一点周师傅已经说到。在做小件精品时,显得就更加的重要,而且要求更高。我们知道小件的雕刻是特别细腻的,所以不小心就可能磨坏。所以在打磨小件之前要先擦一遍生漆然后披一道灰,这样做的目的是可以将木材纹理及雕花看的更加的清晰,以防止出现失误。接下来要将灰及生漆再完全打磨干净,便可真正开始油漆。

赵林红:我们现在传统家具的生漆工艺可以说除了纯仿古之外都是进行了改良的,据我了解咱们厂又是最早开始尝试改良生漆工艺,那当时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想到要改良生漆工艺呢?都进行过怎样的改良呢?

张林:一方面,以前的生漆是国家控制的,属于国家一类物资,用的是陈生漆,漆酶活性小,不易干,再加上传统工艺本身的复杂性,其生产效率就特别的低,不再适应现代的经济环境;另一方面,木材有了变化,原来的木材要在自然条件下陈放数年才进行使用,木材材性相对稳定,而现在基本都是使用新材,并且还有很多新材种,使得传统工艺更难操作。比方说以前的老红木材质好,13道工序就可完成,而现在的红酸枝油性大,生漆擦上去就被吸收掉了。

我们进行的第一次改良是70年进行的,当时是由南京林业大学提供技术支持,从生漆中提炼出一些成分再加入二甲苯稀释做为清漆,用其代替传统工艺中最后的三次擦漆,从而提高效率。不过,这次改良以失败告终了,因为做出来的手感不好。之后又进行过多种尝试,比方说砂纸的改良,最早的砂纸是用木砂,用骨胶将砂粒胶粘在牛皮纸,砂粒很容易脱落,后来开始使用进口砂纸,试用过很多个国家的。92年开始从广州引用硬化剂,使其与传统工艺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简化了操作同时也提高了质量。还可有亚光及高光不同的效果。

赵林红:这种硬化剂的作用是什么呢?

张林:刚才我说过现在的木材大多都是新材,材性不稳,同时随着传统红木木材的紧缺,很多新的材种出现,材质相对来说较差。如果采用纯传统工艺会特别难做,不仅耗费大量的人工,效果也不会太好。相对来说硬化剂的漆膜较厚,封闭性优于传统生漆,手感也不错。

赵林红:您个人认为我们现代的与传统的髹漆工艺相比谁优谁劣?

张林:我觉得应该是利弊各半吧。如果仅从工艺上讲那当然是传统生漆工艺更加自然环保,它文雅的光泽也能够与明式家具的优雅相得益彰,因此可以在仿古家具上延续我们的传统;但在家用家具中可以使用部分现代工艺,它可大大提高生产效率,降低生产成本,从消费者的角度来说价格上也会比较适中,这与我们现在的经济环境是相适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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