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里的手艺人

时间:2022-08-27 07:33:51

阿黑,阿黑!莲子跑到门口喊,左手还抓着大铜瓢,右手拎着一个刷锅的丝瓜瓤。皮毛油光的阿黑立即凑过去,伏在她脚下。

门口的大锅早支好了,火苗从灶口猛窜,把空气挤得噼里啪啦叫,一锅烧好的滚汤,冒出一大片白热的蒸汽。

白茫茫的蒸汽。风一扯,简直让我想起老日子里的蒸汽机车进站,仿佛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使世上所有事物都尘埃一样翻滚。站台上一个震惊不已的小女孩,眺望着铁轨延伸的远方,在她的瞳孔里,是尖锐的长笛,划亮了浑圆的苍穹。

小饭店原是一个厂子的仓库,储存毡子,毡子店的名号就传开了。小店刷成土黄色,一人高的苹果绿墙围,又从后院拐来一道铁栏杆,像极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火车窗口望见的小站,那种逐渐透明的曙光里,北方辽阔原野上一闪而逝的小站。

“姐,天冷飕飕的,赶快进屋来暖暖手!”莲子招手喊我,湿漉漉的手指通红:“油饼、包子、豆腐脑、米汤,吃点啥?”

“就来!”我答应着,又耽搁一下,扫眼小饭店,离家不远,我隔三岔五来吃早饭。它的外观,门前的老槐树,还有一种屋舍内外的整体氛围,都让我想起铁轨边的小站,那深雕在我记忆里的站台……在最初要撕裂天穹般的鸣笛,终于低下去后,列车喘着粗重的气进站了,卸下乌黑的煤块,会吐火的植物亿万年的残骸,又装上刚从山里拉出的木材,咔嚓嚓,咔嚓嚓,驶向比道路还遥远的苍莽大山后我未知的远方。卸下背影匆匆的乘客与同样疲惫的夜色,还有掠过树梢的悲欢荣辱,又在强大气流的冲击下,驶向一个金属色泽的黎明。

“莲子,今儿不上早班?”我掀开红黑条纹相间的棉门帘。

“砹耍马上上小菜!还要点啥?我今天下午班。”莲子正撸起袖子,哗啦啦洗碗,见到我,在白围裙上擦了把手。

“又是筷子盘子,又是药瓶针管,莲子护士也挺忙活。”我点了早餐,照老习惯去桌边的桶里,弯腰操起铜瓢,舀了碗面汤。

“有什么办法?你瞧我爸好端端一个人,就遭了车祸,每天摇晃轮椅上。我妈一个人照顾这小店,也不容易。”莲子拾掇着,转厨房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我才留意到西墙角还有一个男人,不声不响吃饭。一抹斜照窗户的光束后的暗影里,他沉稳的姿势,有点旁若无人,好似他已坐了一个世纪之久。微弓着背,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布袄,绷住瘦削的肩胛,如果挤在十字街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一定会被立即忽略。即使天还早,小饭店里客人寥寥,他也丝毫不引人注目。

而他只管埋头喝一碗胡辣汤,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也早习以为然,或者达成了一种默契。

倒是两尺之外,竖靠在墙上的面人架子,给几条木桌横凳、略显简陋的店内增添了迷人的色彩。西行路上的孙行者,一手搭凉棚望,一手自如地转动金箍棒;济公和尚斜插一把扇子,憨态可掬,要是阿黑从饭店门口跑进来,没准他还会喂点食,然后哼一支“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白娘子和小青伫立雪后的断桥上,眉目生动;花羽毛的大公鸡,翘起火焰冠,马上要把窗外的天啼得更亮了,春风呼啸而来……整个面人架子,像一株深根虬踞,结满了啾啾鸟鸣的树,在贫瘠的山岩后纵情生长,天风一吹,便泼下满屋绿荫。

难道是“草人郭”?我忽然心一动,坐到他的斜对面。他依旧啜吸着胡辣汤,鬓边开始花白的头发,在黝黑肤色与静默的神情中,显得有两分俏皮,八分无奈。仿佛黄土塬在经年累月的雷鸣暴雨与和风细雨的冲击下,形成千沟万壑,他的额头刻满了深密的皱纹,让人疑心能挤出棕褐色的泥土。看见我,他左手撑桌沿,身子惊奇地向后倾,很快客气地点点头,又伏下身夹一筷子腌萝卜,吃饭去了,果然是“草人郭”。冬天他举着面人架子,在这一带游街串巷,天热的时候,蝉嘶高柳,草木葳蕤,就挑了货郎担儿,歇在大树荫下,亲手编了小草人、草狗、草果子、草蚂蚱等叫卖。盛夏晌午,人家的青砖墙都快熔入空气了,电线杆的影子才歪点儿,一些孩子就从眠床上、池塘边和胡同的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围紧了,瞧草叶子在他十指间自如穿梭,等待一件杰作的问世,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事儿。草人郭的手艺着实不错,到了黄昏,热气还在广袤的大地上发挥余威,小摊前早围满了人,下班路过瞅一眼的,左邻右舍结伴买菜的大娘婶子,以拐杖为忠实伴侣的银发老头,也慢条斯理地踱过来,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天色逐渐暗下来,人们的头发、衣角染了一抹青草的气息,使人在钢筋水泥建筑的围裹中,还忆起了久违的故乡麦草垛上一轮金黄的月亮。

我不止一次见到他收摊后一颠一簸挑担儿的背影。即将落下的庄严大幕的边缘,西方天空依旧像一个调色板,色彩不停变幻。在这一带密集的厂房,巨兽般的槽罐背景下,勾勒他单薄而落寞的身影。缓缓摇荡的光线里,最终模糊了,和印在天幕上的树梢一起,融入夜色深邃的谷口。

阿黑摇着尾巴,在门口跑得欢,小店又多了客人。上街叫卖嫌早,草人郭吃完饭,并不耽搁工夫,从布口袋里摸出小竹刀、小篦子修饰一个面人,我定睛瞅,是斜抱琵琶的王昭君。他一点一挑,粗糙的大手,竟然鱼儿戏水般灵活,老花镜也挡不住瞳孔里偶尔闪现的孩子气。他全神贯注,俨然沉浸入另一个时空,安详而陶醉的神情,使我觉得小店原本是流浪途中邂逅的一座神圣宫殿,无数幡影飘扬,飞檐上光芒四射。我毫不怀疑,只要陪着草人郭忙活,风沙刮起之前,能看懂雀鸟的独舞,后院里落下雨,泥疙瘩里能听见清脆的雨脚。

店内新来的客人中有一个我认识,是底流泵岗位的小张,他同是饶有兴趣的观众,惊奇于草人郭抑制不住的喜悦。一件昭君出塞,经过修饰就要完成了!郭大叔情不自禁,哼起晋南老家的眉户戏,山坳里的茂盛青草,仿佛从额头上的沟壑伸展,使他整个脸部的轮廓显得柔和。只是当他抬起头,瞟一眼柜台角的小女孩时,眼皮下浮出忧伤的阴影。我一直看他调理面人,如此专注,这时才发现晴子――莲子的小妹妹出来了。

郭大叔也有一个小孙女,年龄和晴子相近,他曾经提起她,那是我们仅有的一次谈话。前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坐在近郊的田垄上,歇下担子,遇到散步的我。货担上一只草编的大蝈蝈神气十足,我掏钱买下来,寒暄了几句。郭大叔说,老家的小孙女珍儿伶俐得很,手艺一教就懂,只母亲过世得早,娃身边少了嘘寒问暖的人。我们聊了一会儿,晚霞染红天涯,又像羞涩的小姑娘,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云彩不由千变万幻,田野里一堆一堆烧着收秋的野火。郭大叔忽然豪情满怀,声调陡然高了,对我说,许多孩子都耍过他的草编、面人,就在这条生长酸枣的田间小道上,他碰见过几个孩子,举着他的草狗,兴高采烈像过年一样,他还瞥见过人家窗玻璃前,挂着他编的几只草蝴蝶。

阿黑探头探脑,莲子又在门口招呼。草人郭笑眯眯地硬把几个福娃送给了小晴子。我帮着他,把一曲琵琶万千语的昭君插上架子,五彩的微型天地,又多了一段千古传说。晴子跑来,和我一起扶住面人架子,送郭大叔迈出门槛。

大街上的车笛越来越响了,穿透晨光,波浪一般此起彼伏,我又一次眺望他颤巍巍的背影,仿佛自己伫立在一个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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