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的华响

绝响实在是一个让人感到心痛的词。因为之所以称之为“绝响”，那必然是有不同寻常的绝妙之处，而恰恰又是无法为后世之人所欣赏到的绝妙之处。

李元洛在他的《怅望千秋》中曾有过一篇关于绝响的文章。里面提到过很多名不见经传，却十分精巧的唐诗。它们的作者或是朝中普通的官吏，或是散落江湖的文士，也有宫中浣纱女偶尔吟出的神来之作。虽然风格迥异，却无一例外地为红尘所掩埋，静待着世人的发掘。而千百年后，在一页页金黄脆硬的孤本和善本上，它们风姿依旧。这或许也就是绝响的悠长韵味了。

相较而言，嵇康与《广陵散》的传奇则显得悲情了许多。嵇康和他的《广陵散》都是如此的清雅绝尘，以至于难以融于尘世，而最终湮没在竹林中。钟会自然是扮演了恶人的角色。他逼得嵇康锒铛入狱，枉死刀下，一代才子就这样烟消云散。然而，我却想象不出，嵇康若不是这样死去了，将会如何。只是，嵇康死前抚琴的场景必然是悲壮的。

长发散肩，面色枯黄，衣衫也破烂污浊。只有眼神，那一双看透了世间喧嚣的慧眼，凝视着远方，蕴涵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睿智与沉静。甚至双手还带着镣铐，铁链摩擦发出的粗哑声响与琴声格格不入，却为他增添了一分壮志难酬的郁愤之情。不论围观的人们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态来看他行刑的――或许有为他伸冤的，或许有落井下石的，但最终都会被《广陵散》所感动。激昂婉转的曲调，宫商交叠的曲音，和嵇康沉郁的心情，无一不感染了他们，使得世人都为之扼腕叹息。待到一曲终了，嵇康毁琴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那一份深沉的悲愤，至此完全迸发出来，活着血泪，化为一声长叹，化为一芥粉尘，消弭于一弧刀光中。

后世或有《广陵散》流传，而又有学士们质疑考证，却终究无果。其实何必呢，纵然《广陵散》的曲谱为谁所得，又有谁能奏出嵇康一般的慷慨，嵇康一般的深刻，嵇康一般的大气？索性就让它随风消逝，去追寻主人的足迹吧。

我们都希望找寻历史的遗迹，去探索祖先的生活。于是，庞贝古城被发现了，楼兰遗址也惊现于世。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因为一瞬间被毁灭，庞贝城的风貌保存完好，而楼兰文明却因为风沙长年累月的侵蚀而绝迹。我不禁想，是否成为绝响，是一个文明最好的归宿？在刹那间消失，消失得惊心动魄，后人也许会在翻阅史书时惦记起它。至少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被人们忘却，最终被新的文明同化，以至于彻底消失在历史中。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佳人难再得！

汉武帝时，乐师李延年做了一首《佳人曲》，并趁机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妹妹敬献给武帝。武帝一时间大为惊喜，对李夫人大加宠爱。于是，原本一个卑微的歌女，就这样住进了未央宫。可惜好景不长，佳人薄命，李夫人在盛世华年时病危。武帝听闻，前去探望。而李夫人却因容颜憔悴而躲在被子里，不肯相见，只请求武帝照料她的家人。武帝好言相求，想见她最后一面，却被拒绝，最终拂袖离去。李夫人的侍女问她为何终不肯相见，李夫人道：“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陛下所以宠幸我，是眷恋我的美貌。如今我容颜消退，与其让他记住我现在的模样，不如留下一个最美的印象在他心中。”

果如她所愿，在汉武帝的心中，她永远是那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在她盛年早逝后，武帝对她无比怀念：将她的哥哥封侯拜将；请画师作她的画像置于甘泉宫，朝夕凭吊；请方士招回她的魂魄，以慰相思；还写了著名的《秋风赋》寄托思念：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敢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常想一个像她那样年轻美丽的女人，是怎样具有这般的清醒洞察的呢？未央宫的高墙金殿，皇帝的爱恋荣宠，可曾给过她真正的幸福和安全感？也许正是对帝王爱情的清醒认识，对韶华易逝的恐惧，对家人命运的担忧，对嫉妒目光的不安，造成了她的早逝吧。

无论如何，英年早逝的李夫人应该是汉武帝后妃中幸运的一个。比起幽闭长门的皇后阿娇（金屋藏娇典故的女主角），巫蛊之乱中投缳自尽的皇后卫子夫（汉宣帝曾祖母，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之姊，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姨母），无辜被赐死的钩弋夫人（汉昭帝生母），她的一生也可算平安喜乐了。总觉得李夫人的经历和汉武帝所看重的另一个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很相似。霍去病少年显贵，平步青云，四次领军攻打匈奴，歼敌11万，封狼居胥，官拜大司马，侯万户，却在二十四岁，意气风发时病死。武帝对他无限追思，在自己的茂陵旁边为霍去病修建了一座形如祁连山的坟墓，立有“马踏匈奴”的石像；甚至泰山封禅时，还把霍去病的独子带在身边；更对他的异母弟弟霍光眷顾有加。可是如果霍去病活得长些，难保武帝对他不会有对卫青一般的猜忌，以他少年得志的张扬性格，难保不会重蹈韩信周亚夫的覆辙。同样，如果李夫人不是在皇帝对她爱恋正浓时病死，也难保不会成为另一个阿娇或是卫子夫。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则衰，亘古万事同此理。美丽如李夫人，风发如霍嫖姚，在最绚烂耀眼的时刻离去，方能成为绝响，留给尘世间一个永恒的美好记忆。

绝响，这个美丽如鸩毒的词语，蛊惑着千万代世人。它总能在身后留下一声嗟叹，一抹华光，一个传奇。

（指导老师/司庆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