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全是为了你

1

外婆坐在黄藤椅上睡着了，毛妹就蹲在她脚边。太阳从露台上太阳伞的边缘折进来，照在她的白头发上，闪闪地镀了一层金。一沓报纸摊开在她膝头，倾斜的，摇摇欲坠。平智就站在她背后，好奇地把头探过去一看，笑起来。

报纸拿倒了。

平智进屋去，毛妹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毛妹是只普通的中型土狗，很老了，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陈旧伤疤，腹侧还有两块明显的秃斑。平智觉得，那大约是年轻时一场街巷恶战留下的勋章，或者是某次差点要掉小命的恶疾所致，那两块秃斑，因为没有被白色体毛掩盖住，所以看起来就像沙化的草场。

毛妹想要跟着平智进屋，平智用脚踢了它一下，它停住了，愣在那里，久久的，然后退回去，回到外婆脚边，支着头，看平智关房门的动作。

平智在屋里给小贵宾狗喂食，女朋友小戴买给外婆的那只。外婆喜欢，却总是没有精力一起照看两条狗，平智决定把毛妹送走，现在有家动物康乐院，专门照顾年迈的老狗，包括为它们送终。

平智想到外婆，又忍不住好笑，外婆根本不识字，没想到还很小资。房子在小高层的二楼，外面是开发商送的宽敞大露台，外婆在露台上种了很多花草，在深秋的下午，外婆为自己和毛妹安排了一个温暖的日光浴。

虽然想起来很温馨，但毛妹实在太影响画面的美感，你见过十三岁的老狗吗？对，毛妹就是，它十三岁，已经太老太丑了。

2

平智因为毛妹和外婆吵架，最凶的一次发生在外婆捡回毛妹的第五年。那一年毛妹生狗崽，五只，蠕动着像小老鼠。毛妹有病，瘦得连奶水都没有，五只小狗崽挤在它身边，饿得嗷嗷直叫。外婆心疼坏了，买来奶粉喂它们，毛妹以为有人要动它的孩子，护着不让吃喝，甚至把外婆的手都给抓伤了。

平智那时候工作不久，成天忙得昏天黑地，回家外婆总要心急如焚地问他，毛妹怎么办呢？毛妹的孩子怎么办呢？平智没有精力照看那些狗崽，劝外婆全部送人，外婆犹犹豫豫，平智就自作主张把五只小狗全部拎到狗市上去卖了。

那天毛妹在家里发了疯，咬烂了整张沙发，爬到底下去找小狗。找不到小狗，它就瘫在沙发底下不出来，任凭外婆怎么喊也不应。外婆端着米糊肉粒熬成的粥，趴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一声声唤它，毛妹，毛妹……一直守到半夜，它终于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大概是知道，孩子都不见了，看着外婆，头一歪，眼泪流在地板上。

外婆因为这件事大骂平智，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让平智把小狗找回来。平智赶项目赶得头大，实在是烦了，把卖狗的钱啪一声丢在外婆面前，说，都卖了，不然，我买几只回来赔你。

外婆噎住，良久，小声说，五个孩子，你怎么赔毛妹呢？然后摇摇晃晃走进里屋，把门合上。

外婆和毛妹，一整天没有吃饭，她抱着奄奄一息的狗，关在小房间里无声无息地哭。平智吓坏了，站在门口不停地说好话。夜晚，外婆又怕耽误他第二天上班，开门出来叫他赶紧去睡觉。平智给外婆讲道理，外婆抱着毛妹还是忍不住伤心，你也没做错，可到底母子连心，生养一场……

毛妹在一旁，呜呜叫着，眼角亮晶晶的。

3

外婆和毛妹已经有了十三年的感情，捡回它的时候，它还在街边流浪。

父母离婚以后，平智判给了妈妈。妈妈带他回长沙，跟外婆一起生活。平智考上大学那年，和妈妈一起出门旅游，大巴车出了事，妈妈没回来，平智捡回一条命，只是腿受伤了。

一寸长的钢钉接在平智的腿骨里，平智一下子被打垮了。外婆在病床前流着眼泪唤他，平智不理，把被子扯起来，从头到脚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在里面闷声大哭。那一年他拒绝去大学，七十岁的外婆揣着他的通知书，带两只面饼，坐长途汽车赶到学校说情。学校同意平智暂缓一年入学，外婆心急如焚赶回来，又听说平智在医院里闹着要拔掉输液管针头。

外婆通知不到平智的爸爸，只有在医院门口来回走动，不知所措地哭。那一天，她捡到了流浪狗毛妹。

毛妹不满一岁，被丢在医院侧门外的垃圾桶里，外婆经过的时候，它从药棉堆里探出半个脑袋，眼珠黑溜溜地瞪着，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婆。外婆要走开，它呜呜叫着伸出前爪扒住烂菜叶，在上面胡乱啃。外婆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她看到毛妹血淋淋的后腿。它受着伤，它饿慌了。

外婆把它带回了家，给它喂食、洗澡、处理伤口。外婆又把它带给平智看，对平智说，毛妹以后一定会长成一只漂亮又健壮的大狗。

在外婆的照顾下，毛妹的腿伤渐渐好了，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但是行动已经很自如了。那一年平智在家休养，不愿意和人交往，总是抱着毛妹看电视，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外婆不骂平智，但是外婆对毛妹态度很不客气，她总是强迫毛妹四处跑动，训练它辨认气味、衔东西、跳跃、奔跑甚至抓蟑螂。有时候赶它出去和别的狗玩，毛妹和它们追打到街巷里，回来的时候，偶尔有伤。

这固然不太好，但是外婆一丝不苟地坚持着，如果毛妹懒洋洋，外婆会饿它肚子。

平智后来才明白，外婆训练毛妹是给他看的。外婆想让他懂得，尽管遭遇这样那样的不幸，他和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一样可以健康快乐地生活，就像毛妹那样，成为漂亮又健壮的孩子，学会很多独立生存的本领，好让她放心他的将来。

4

平智大学毕业以后，在长沙找到不错的工作。开始是在公司附近租房子，外婆搬过来照顾他的生活，每天牵着毛妹到菜市场买菜，用小网兜提回来，爬七楼，爬到一半要喘很久。这时候毛妹就负责驮菜，绕着外婆的腿边慢慢走，在转角平台停下来等外婆，有时候讨好地对她叫，把舌头吐出来，像是在笑。

平智一周里有六天不在家吃饭，晚上加班如果回来晚了，外婆和毛妹就偎在沙发上等他。有时候他应酬喝点酒，外婆会心疼地骂他，毛妹赶紧叼拖鞋过来，他由着外婆帮他洗脸，自己倒头就睡。

后来他被提升了，工作更忙，周末也常常不在家，每次回来，外婆都站在书房门口问，阿智啊，还吃点什么吧？他拗不过，随口说面条吧，外婆就欢欢喜喜地进厨房，再出来，就捧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了。

外婆喜欢看他吃面，坐在小板凳上，毛妹蹲在她脚边。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够了没？味道淡不淡？有时候放少了醋放多了辣椒，会很懊恼地劝他，不好吃就不吃了。很多次，他也确实不饿，只是敷衍地扒拉两口，这么一说就放了筷子，抹抹嘴走进书房做事。外婆就在厨房里洗碗刷锅，有两次他进去倒水，看见外婆在吃他吃剩的面条，看见他，讷讷地说，糟蹋可惜了，我等得有点饿。

那些细节，平智那时是不太在意的。平智的目标是多攒些钱，买个大点的公寓楼和外婆一起住。白天的时间、周末的时间、节假日的时间，好像都不够了。一年一年，只有毛妹陪着外婆。

后来毛妹不知为什么患了皮肤病，全身瘙痒、疼痛，大面积地掉毛，有些地方的皮肤，开始溃烂。外婆心疼，听说有动物医院，多次央平智带它去治。平智总是推托，忙，工作上，实在太忙了。何况是只又老又丑的土狗，平智没放在心上。

近八十岁的外婆，四处找人打听动物医院的地址，牵着一条丑陋脱毛的老狗，也不好去挤公交车，所幸不远，就带着水壶走，走去给毛妹取药。

毛妹是丢不下她的吧，那么多年了，外婆照顾它，它陪着外婆，一起变老了，变得更老了，仿佛相依为命，只剩下彼此了。后来毛妹就奇迹般地好了，只是更加难看，秃斑留了下来，像是一种年岁的记载。

平智谈恋爱了，搬了新家，新家有大露台。朋友来祝贺，女朋友小戴也来了，外婆高兴得合不拢嘴，毛妹也很兴奋，跑上去和小戴亲热，把小戴吓得哇哇叫。

小戴不喜欢毛妹。她去狗市给外婆买了只贵宾狗，叫它丫丫。平智把它带回家，劝外婆说，以后别让毛妹进屋了。

丫丫的睡篮放在外婆房里，毛妹不再睡在外婆床脚了。夜里躺在露台的水泥地板上，很安静。外婆不放心，要牵它进来，它走到门口又不肯，温驯地回去。

小戴经常给丫丫买零食过来，合成的狗骨头，香喷喷的狗饼干，毛妹的牙稀疏松落，也不贪食，已经吃不动了，只远远地站在露台上看着屋里的热闹，有时候把脑袋凑到玻璃门上来，平智怕吓到小戴，赶紧把它牵开。

平智送走毛妹，外婆不劝也不拦，站在露台上扒着栏杆朝下看，毛妹在车后座上贴着玻璃发出呜呜的叫声。平智回来说，康乐院的条件很好，毛妹过得很开心，以后外婆不用那么辛苦了，丫丫很乖，给点狗粮就好，也懂得自己上厕所，不存在脱毛和臭烘烘的问题，家里确实干净多了。

外婆似乎也笑得很开心，只是，她再也不坐到露台上，举着看不懂的报纸晒太阳了。

5

平智筹备婚礼的时候，外婆住院了。中风的前一天晚上，最后一次给平智煮了鸡蛋面，最后一次吃下了平智吃剩的半碗面。

外婆离开的前夜，很奇怪，毛妹居然独自跑回来了。小戴刚煲了汤让平智送到医院，平智去开车，毛妹追在平智的车后面，一瘸一拐，大口地喘着气，一直跟着，直到追不上了才停下，呆呆地站着。

那天夜里，天下着雨，平智回来的时候在车里看见毛妹还在花园里站着。雨水浇在毛妹身上，那一身稀稀落落的毛发，看上去更难看了。它认出平智的车，跟了两步，却不走近，远远看着，深深喘息。

平智在那一瞬间仿佛突然记起，这是那条与他共同生活过十三年的狗。幼时的它，是他的影子，年老的它，是外婆的影子。它没有天使的翅膀，只有伤残丑陋的身体，它老了，很丑陋，可是它却带来过那么多鼓励、安慰和温暖的陪伴，它有慈悲和感恩的心。

那夜，平智领它进屋，细心地给它擦身体，它躺在沙发上，目光追随着平智在屋里来来去去。它突然发出响亮的一声叫，然后趔趄着走进外婆的房间。在床脚它撑起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平智，然后缓缓垂下头，合上眼，仿佛温驯地睡着了。

那是它的最后一个动作，那一夜，外婆也安静地辞世。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不在了，这世上最温驯的老狗也走了。平智后来想，原来，外婆养毛妹，全是为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