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暗疾》

时间:2022-10-16 11:36:04

短篇小说《暗疾》

那么轻,那么轻!几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灰白色的,被一阵风就送上了天空。似乎中了蛊,怎么都抽身不出来。但她还是努力着,努力着想落下去。落在哪呢?选不中落地,就只能在空中飘着,飘着。生于斯长于斯,熟悉下面的每一条巷道每一座房舍每一个院落,可是,她只能看到密不透风的杨树冠。一把绿色的巨伞,隔断了她和村庄和时间的联系。似乎过去的那些年都白费了。好不容易从杨树缝隙里看到一个院子,却是她公公地搂着一只老母羊睡在羊圈里,旁边是团颜色脏污的布料。那布料微微蠕动着,里面突然拱出一白色的小羊头来。小羊继续朝外拱着,终于挣脱那团布料,地站起来。白生生的身上闪出瓷亮的光。天!是慧慧!要不要落下去?她的心纠结起来。刘华醒来,发现自己的手压在胸部,却为刚才的梦烦躁不安,难以再眠。慧慧,那死妮子,偏喜欢去她公公那羊骚味浓郁的院子里玩。她在门口堵住过几次。每一次都气得她差点吐血。假如慧慧不是周鹏的闺女就好了。她感到周鹏躲在黑暗中,正怪异地看着她。那熟悉的气息让她很难受,忙伸手到墙上摸电灯开关。她的手有些颤抖,很怕在摸到开关前被一只黑暗中的手捉住。等到屋里光亮了,心中的恐惧才隐退一些。

早晨起来,看到院子里铺了一层灰扑扑的白,着实吓一跳。似乎梦里的杨花都落进了她的院子里,更加后怕梦里的所见。她没像往日那样急于去玩具厂干活,找出竹扫把在院子里噗噗地扫。灰白的杨绒在扫把还没到达之前就飘扬起来,落到另一个地方。让她很生气,不再贴地而扫,举起扫把追赶着一群恬不知耻的脏东西,心里烦躁透了。她心里很清楚,再烦躁也没用,除非不叫刮风,除非杀掉所有的杨树,或者马上来一场大雨。但她还是烦躁不安,不思饮食,胸部胀痛。她恍惚记得身上两个多月没来事了。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是怀孕。刘柱从正月十六就和同村的许多男劳力一起离开了村子。那天她身上还没干净。那么,也许自己生病了。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一跳。她和许多村妇一样,苦不怕,累不怕,就怕进医院。但是,怕也怕不掉。就像村东狗剩媳妇,开始着病时没在意,等到厉害了,到医院一查,宫颈癌晚期,别说没钱,有钱也看不好了,只有死路一条。对于她来说,倒不怕死,却怕儿子没了娘,就像她家西院周鹏撇下的两个孩子。为了孩子,得好好活着,她这样告诫自己,也这样告诫刘柱。

小镇医院大厅的人真多。虽然都怕进医院,却还是要乖乖地进来。她在一楼的挂号窗口前排了一会队,轮到她时,里面递出一个病历本让她自己填上姓名和年龄,然后,挂了中医科。

中医门诊室里,候诊的长椅上坐满了人,站着的人便不安地走来走去。他们走来走去的不安让坐在那里把脉的小镇名医也不安起来,不时把眼睛从病号那里抬起来,望一眼走来走去的人们,并客气地说:请坐下来,或者到外面去走动。刘华数了数那些坐着的和站着的人,按次序拍队估计轮到自己还得两个小时,便也加入了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中间。对于排队,女人有天然的优势,可以脸皮厚一点,几个回合,她就挤到了名医跟前。她放下自己的病历本和发票,先伸出自己的右手,让名医把脉,然后再伸出左手。名医把脉后,一边看着挂号本里的姓名年龄,一边询问生病症状。刘华如实告之。名医之所以叫名医,主要是治疗不孕不育的年轻妇女有一手,还看好过一些疑难杂症,声名鹊起。虽然收费很高,但都愿意来送钱。当刘华接过病历本,顺便看了看,证了一下:更年期综合症。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医生,想问清楚一些,但看医生那瘦长的手指已经把在了另一个女人的手腕上。她再次仔细地看着病历本里诊断结果,没错,还是更年期综合症。天呀!她才三十四岁,老年的门坎就出现在面前,让她无所适从。等她合上本本,看到封面上的姓名和年龄时,眼睛才亮了一下。年龄被她错写成了四十三,平白无故就多了虚空的九年!虚空就虚空吧,要那九年来何用?在她出了中医门诊室犹豫着要不要去拿药时,看到斜对门的妇产科出来一个熟悉的人。虽然戴着带网纱的粉色大口罩,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黑牡丹。黑牡丹是村里的美人儿,只是肤色黑一点,喜欢朝脸上涂抹厚厚的脂粉,显出一张白脸来。无论她的脸涂抹得多白,人们还是叫她黑牡丹。当然,谁都不敢当面叫。

黑牡丹走过来,取下口罩,露出一口瓷亮的白牙,笑颜如花:呵呵,没想到你也会生病。刘华看着她身后的妇产科门牌,有点小吃惊,暗忖她该不会来做人流吧。看她的脸色,不像。她做过一次,知道那滋味。不做人流,就是感染妇科疾病,那可能性更大!据她私底下说她自己也记不清和多少男人睡过了。无论她摊上哪样,都够她受的。但是,看她脸上的笑容,她应该不在乎。她本人都不在乎,自己瞎操心干嘛?她们一起走出医院大门,黑牡丹骑着电车回家去了。她不用像刘华那样辛苦地干活,白天除了闲逛就是窝在家里看电视。

刘华不想回家,也不想去玩具厂上班,在街上闲逛着。这天不逢集,街上显得空洞而冷清。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到第四街时,闻到烧饼的糊香味,油条的油腻味,水煎包的韭菜味。她还没吃早饭,但是对于那些熟悉的食物味没一点感觉,便继续往前走。她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脚,却不知到哪里去。小镇不大,总共有七条街。走完第四街时,她心里就恐慌起来,她怕自己走完第七街,双脚还是停不下来。在她走到第六街时,她闻到了一种浓烈的农药味。她吸着鼻子深深地呼吸一下,感觉舒服多了。前面就是种子化肥农药的门市。店里没人,她的眼睛落在柜台里货架上那一瓶瓶贴了骷髅头像标签的农药瓶上。那一个个的骷髅头闪出荧光,像暗夜里的萤火虫,从她面前飞过,指引着她跟上去,跟上去。

老板娘抱着一个正吃奶的孩子从里屋出来。她把从孩子嘴里问:要什么?

刘华看孩子被突然掐奶哭得厉害,说:你先喂他吧,我没事随便溜溜。其实,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瓶剧毒农药。

农药虽然没买成,却给了她一些启示。农药体积较大,味道也浓,不好藏匿。她希望找到一种代替农药,用起来方便不会出错的剧毒药品。于是,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她就想起了玩具厂仓库的老鼠,在绒布和丝绵里繁殖出很多小老鼠,经常大摇大摆走出来,走进加工车间,好奇地望着一排排坐在那里机器一样的女人们。女人们忙着手上的活,没人愿意与那小眼对视,瞎耽误时间。后来,那些小东西突然就消失了。刘华当时正扎着小鸟的翅膀,随便问旁边的女工:那些小家伙都哪去了?才才下了毒鼠强。她旁边一个黄瘦的女人停下来看着刘华手里展翅欲飞的小鸟。小鸟是假的,而那些跑来跑去的小东西虽然令人生厌,却是真实的。毒鼠强!对,就是它。

毒鼠强!在市场上几乎绝迹,应该还有,一定能弄到。

刘华和往日一样,十二点之前一定回到门前的不远处的一个小沙堆下。这沙堆是周鹏在世时开拖拉机到百里远的沙河边拉来给她家盖屋剩下来的。多少年了,日晒雨淋,上面落满了尘土落叶,失去了沙子本来的颜色。刘华有时觉得那沙堆是自己长出来的,像一个暗黑的眼球,时刻紧盯着前面一字排开的三个院子。有时觉得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堆没用的沙堆,立在那里碍眼,想摊开或者卖掉。但她始终没舍得摊开或是卖掉,任由它留在那里。

刘华家院子在中间。她家东边的院子里开始冒烟,烟雾带着羊骚味飘向空中。她的婆婆去世后,公公和几个老母羊生活在那里。她家西边的大门还紧闭着,院子里死寂无声,一颗高过院墙许多的柿子树神采飞扬地看着她,让她心里莫名地难受。那时候她很喜欢吃柿子,看到别人果园里的红柿子就急得流口水,周鹏就拉着她进了别人的果园,偷挖出两颗柿子树苗,她家和他家各种一棵。他家那棵活过来了,越长越旺,她家种那棵却没成活。一到秋天,那柿子树上就挂满了一个个红色的小灯笼,但是,他们家没人想到采摘,那些柿子就成了鸟儿的美食。刘华在她家院子里看到成群的鸟儿落在柿子树上啄食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见到周鹏的爹,想让他杀掉柿子树,却张不开嘴。

快放学了,周鹏的父亲出去拾破烂还没回来。估计走得远,中午回不来了。那俩小东西回来又得在门口乱转悠。她暗暗地抱怨着周鹏的爹,死脑筋,不肯动用周鹏出事后撇下的那笔钱,把两个孩子养得灰头土脑,头大胳膊细。有点弱智的慧慧回来吃不上饭才不愿进家,东游西荡,走进她公公的家。

慧慧和刘华儿子的年龄差不多,都是十三多一点。她儿子上初一了,慧慧才上五年级。刘华儿子说她笨死了,只会写数目字,简单的加减法都不会。她爷爷却说她一点都不笨,家里一点好吃头儿,藏哪里她都能翻找出来。周鹏的父亲常常一边捡垃圾一边口吐白沫向别人数落他的孙女:只长吃心眼,没长干活的心眼。慧慧没少挨打挨骂,但就是改不了肯吃的毛病。刘华在家听到慧慧的哭号声时,很怕那哭声突然停下来。那天,她听到慧慧杀猪一样的喊叫后声音嘎然而止,似乎一把杀猪刀捅进了猪脖子,鲜艳的红色喷射出来。那红很亮很耀眼,她感觉到了,忙飞奔到他们的院子。慧慧的头正被一双苍老干枯的手按进一个水缸里。以后的日子,刘华经常梦到慧慧被恶狗追赶着,跑到她身边,她便惊慌着给她寻找藏身之处。

慧慧和她弟弟终于回来了。慧慧弟弟把书包递给慧慧,卷起一只衣袖露出纤细的胳膊,蹲下身子伸手从大门下边的缝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刘华见他们都进去了,刚舒一口气,想进去做饭,走到门口,还没推开大门,慧慧拿一包方便面出来了。刘华的火气蹭蹭地上冒,回到沙堆上,想狠狠地骂她一顿,但是凭什么呀?她气得嘴唇哆嗦着,紧盯着慧慧。慧慧一边啃着方便面,一边拿眼偷瞟她,看到她眼里露出的凶狠,赶紧把脸转到一边。

死妮子,不在家好好吃饭,出来瞎逛啥?

她把脸转过去,刘华还是不放过她。

俺家还没做饭。

慧慧停止啃食,可怜地小声地说。

刘华知道自己不该迁怒这个小可怜。周鹏在矿上出事后,他媳妇就改嫁了,撇下一对小可怜跟着一个老人过着苦巴巴的日子。虽然矿上补偿了他们一笔钱,但倔强的老头宁肯早出晚归捡破烂也不愿动用那笔钱,说要留着将来给孙子娶媳妇。娶媳妇!娶媳妇!娶媳妇之前把他们冷冻起来就好了。刘华看着慧慧手里的方便面想。

过去,这一排溜都是灰色的瓦屋。瓦屋顶上盘旋着几只灰色的野鸽子,时而落在周鹏家屋顶上,时而落在刘华家屋顶上,时而落在刘柱家屋顶上。喔,那会儿刘柱叫赵柱。西院的周鹏和东院的赵柱都动过吃野鸽子的心,都砍了树桠做好了弹弓,挑拣好了坚硬的小石子。

谁敢打下来一根鸽子毛试试!

刘华的一句话,两人都放下弹弓,扔了弹子。

那时候,刘华家低矮的院墙上爬满了黄色的丝瓜花。蝴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有时落在丝瓜花上,有时落在院子里晾衣绳上色彩鲜艳的衣服上。她父母生养了四个闺女,没有小子。她的三个姐姐出嫁后,每人都拿出一份钱来翻盖了她家的瓦屋。住在新屋里她就感到了气氛不对。她们说话都小心翼翼,而且总是瞒着她叽叽咕咕商量一些事。她听到他们商量着给她娶一个入赘的丈夫,好给父母养老送终,而且选定了目标。她家东院赵家有两个儿子,愿意让一个儿子入赘。刘华对那两个小子都没感觉,却喜欢西院的周鹏。周鹏却是独子。他们之间,走正常的路肯定行不通,只好选择了非正常路,一起逃离村庄。那段日子他们过得很苦,有时一顿两人吃一碗面条。夜晚住过别人搭在地里的瓜棚,也住过工地窝棚。那种窝棚里连铺住着十几个汗酸味浓郁的男人。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他的都可以视而不见。当刘华怀孕后,他们以为父母看在嫡亲血脉的关系上,会妥协让步。刘华姐姐们在父母授意下,把她带到医院说,大起个肚子怎么嫁人,流产后就让她如愿嫁给周鹏。没想到他们联合起来骗了她。

去掉她身上那块肉后,他们就把她锁进了屋里。她们说只要她答应和东院的赵柱成亲,他就到派出所去改姓刘,刘家的香火就断不了。他们关了她半年。半年中,她咬牙坚持着,坚信自己只要不疯,绝不答应他们。当母亲打开囚禁了她六个月的屋门不再关上时,门外的阳光照进来,她感动得哭了。以为他们终于心痛她了,不再强迫她。她一获得自由,心就飞到周鹏家,却没急于过去。她打来一盆热水,梳洗一番,照照镜子,看到一张苍白得可怕的脸,忙找出脂粉,涂抹一番才出门。出门向西一拐,她的眼泪就哗哗而下。她流着热泪走到周鹏家大门外,却听到周鹏家里传出陌生女子的说话声。开始她以为是错觉,以为还在梦里。在梦里,许多次看到周鹏跟一个陌生女人走了。她哭喊得再厉害,他也没回头。周鹏家的大门打开了,周鹏的爹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说:妮子,你都看到了,还要进去坐坐吗?

她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家,答应了家里给安排的婚姻,娶了赵柱。从此,赵柱改称刘柱。

慧慧不回她家,刘华只得继续站在大门外监视着。她的心情就像小时候在大路边放羊时,时刻警惕着,不让羊羔跑进庄稼地。那时,她最烦放羊。小羊羔都不老实,吃着蹦着,像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她看着看着眼就疲倦了,偶尔打一个盹,羊羔就少了一头两头,躲进了庄稼地。她知道这种笨法子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她去屋里拿出一个红红的苹果。慧慧看到红苹果,不再啃方便面,眼睛粘在苹果上。刘华"哎"一声,她就过来了。刘华没直接把苹果给她,拿着苹果往家走。慧慧也跟着她走,到了门口,却不敢再走了。刘柱在家时,看到她随便进他家拿牛奶喝,举起一把铁锨恶狠狠地吓唬过她:再来拍死你。刘华看慧慧停在门口不动了,亲切地喊:进来呀!

慧慧啃着方便面,眼珠子骨碌碌打量着里面。刘华见她不愿进去,洗了苹果拿出来递给她问:慧慧,你为什么喜欢到东边院子去?

他家有小羊羔。

慧慧一边吃苹果一边说。

还有呢?

那个爷爷比俺家爷爷好,给我东西吃。

吃吃吃,你就长个吃心眼。

刘华的脸色又变得凶狠起来,却到屋里提出了那包才买的苹果,递给慧慧说:不能再去吃他家的东西了。他弄了羊粪不洗手,摸过的吃头上都有毒,吃了会药死你。

慧慧得意地笑起来:别吓唬我了。有东西吃,我才不怕死呢。

慧慧的傻笑,像一把葛针扎在刘华心上,知道对她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她只能在心里咒骂着两个老头。

刘柱的大嫂生出两个闺女,被计生办逮去结扎后,认为自己是绝户头,将来没人养老送终,心灰意冷,对老人的事就不闻不问。而刘华认为刘柱是嫁出来的,更不该养他家的老人。刘柱的爹就故意穿得破破烂烂和周鹏的爹一起出去捡破烂。本来,捡破烂也不丢人,到处都有捡破烂的,比起那些偷鸡摸狗的,他们就是正人君子。像周鹏的爹,靠捡破烂养活孙子孙女,村里谁不尊敬他。刘柱的爹捡来破烂卖了钱就去买酒,喝得醉醺醺的骂大街。骂大街就骂大街吧,还要了身子露出一身颤微微的肥肉握着个酒瓶子围着村子走一路骂一路。村里到处都涌动着难闻的酒味和骂声。于是,刘华让刘柱去集市上买回一只母羊,拴住公公的腿。没想到母羊下的小羊招惹着慧慧天天去他家。

刘华本来不想把家里烦心事告诉在外打工的丈夫,但是牵扯公公,想让他打电话旁敲侧击说说他。

没想反被训斥一顿:又是周鹏!那家伙都成灰了你还惦记着,谁叫那妮子自己送上门去?

假如慧慧不是周鹏的闺女,刘柱的态度也许不那样。

刘华和刘柱结婚后,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个身子的距离。冬天刘华怕冷,在床上想和他靠近点。她抬起屁股朝前挪一寸,他就向后退一寸。等他退到墙壁,她的屁股抵着他的屁股才得意地睡去。可是,第二天醒来,发现他睡在了自己的另一边,当中还是隔着一个身子的距离。只有在他们时,才紧紧贴在一起,而那事一做完,马上就恢复常态。刘华很不喜欢这样的床上生活,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周鹏在一起的日子。

假如慧慧不是周鹏的闺女,也许她就不管了。刘柱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很生她的气。她感到自己闯到了一张复杂的网上,横冲直闯都没路。那天她在杂粮市场看到一个卖老鼠药的地摊,白色的塑料布上摆放着一串串死老鼠。虽然气味难闻,她还是走了过去。当一个疤瘌眼的中年男人把一个白色的小瓶递给她时,她吓得缩回了手,装了毒鼠强粉沫的小瓶掉在地上。

疤瘌眼呵呵笑起来,说:怕什么,你看这些坏家伙不该死吗?

是该死!

刘华咬着牙齿从死老鼠间捡起药瓶,放进一个黑色方便袋里,心仍在慌乱地跳着。

天还没黑透,刘华端一碗剩饭菜倒进大门旁的狗碗里,关上大门就在里面锁上,并插上顶门杠。她独自在家时,一到黑天心里就莫名地恐慌,早早关了门躲在屋里。她还没来得及进屋,大门就哐当哐当响起来。

谁呀?

她的心狂跳起来,并下意识抓住了靠在墙根的一根木棍。弄不清谁站在门外,绝不会去开门。假如遇到贼匪,就会叫天不应,东西两院都是老头子,都和她一样弱不堪击。

我呀!

黑牡丹黏腻腻的声音。

刘华扔掉木棍,慢慢走向大门。外面的黑牡丹似等得不耐烦,说:快点呀!哪有天没黑就关大门的,毛病!

刘华拿走顶门杠,打开门,望见黑牡丹双手捧着半个西瓜站在那里。

吃不了,买这么大个儿干啥?

别人送的。

刘华明白了,一定是黑牡丹相好的来过了。他们不给钱,却也不好意思白去,便买一些水果之类的物品。黑牡丹丈夫也在外打工,儿子也住校,一个人吃不了,就会送一些过来。她和黑牡丹的交情,源于一个冬天的早晨。

那天早晨很冷,滴水成冰。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停在村里的公路上,两个男人从上面抬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扔在路边,然后扬长而去。没人去注意开走的面包车,也没人近前去看看。他们以为黑牡丹被人弄死了,大清早的,谁也不想去沾那晦气。刘华骑着电车送孩子上学回来,在黑牡丹前停下来。黑牡丹还没死,只是被人抽走骨头似的,一块肉摊在那里,自己根本起不来。刘华费力扶她坐起来,却没力量送她回家。她看到不远处一个老男人在向这里张望,便哎一声。那人极不情愿的样子过来了。事后,黑牡丹视刘华为姐妹,向她说出那天倒霉的经过。她上了陌生人的当。讲好的一个人,却去了四个畜牲。刘华就劝她以后别出村子了。黑牡丹呵呵笑起来说:不出村子,你看看,村里的那几个男人,除了老头就是残废。

刘华接过西瓜说:这么多,我也吃不了。

黑牡丹望一眼刘华院子的东边说:你不能切一块给你公公送去?

刘华没吱声,心想扔去喂狗也不给他吃。

她对公公的怨恨,不只为慧慧的事。

她公公虽然忙于照顾母羊,没时间去捡垃圾,但没钱花时喝点酒仍会装疯卖傻去骂大街。刘柱就会偷偷塞给他一些钱,把他拉回家。只要公公老老实实跟随刘柱回家,刘华就知道是刘柱用钱把他拽回来的。刘华心里有气,就说,你偷偷给一次两次,不如花点钱送给书记,给办个低保出来。他们听说送给村长两千就行,否者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刘华数着一张张哗哗作响的票子,改变了注意。她放回一半的钱,决定自己送过去。她相信在村长那里别人两千能办成的事,她一千就能办成。

事后她才想到,自己办事莽撞,该确认书记媳妇在家才去就好了。或许为了省一千块,潜意识里已经不在意其它了。等到书记饿狗一样把她摁在床上,直挺着那搞了很多女人的家伙,她才意识到怎么回事,颤抖起来。他费了很大劲儿也没能进去。看到他亟不可待的嘴脸,她在心里笑起来,不再紧张,那家伙趁虚而入,弄得她出了血,痛了好几天。

刘华打开冰箱,想把她两人吃剩的西瓜放进去。黑牡丹说,别放,明天吃就没味了。

那怎么办?

黑牡丹拿着毛巾擦着手,看着外边刚上黑影的天,说:趁你公公还没睡,赶紧送过去吧。

刘华斩钉截铁地说:不送!接着就说我和他刚吵了架。

黑牡丹笑起来:你看你,一家人还记仇。说毕,拿起一大牙西瓜说:我给他送去吧,反正扔了也是扔了。

刘华看着黑色纱裙的轻盈背影,有些感动,或许她能帮助自己。

那瓶毒鼠强被她藏在厕所的墙缝里,进一次厕所,心里就会挣扎一次,似乎里面埋着不知道时间的定时炸弹,蹲在里面很不方便,只得把那东西掏出来,放到西墙棚下杂物堆里的一个纸箱里。但是,她打开大门,眼睛就会瞟向那个棚,听到毒鼠强在纸箱里像老鼠那样吱吱地叫。那声音让她毛骨悚然。她清楚自己根本没勇气打开那瓶盖。想到慧慧,她一筹莫展,感到自己钻进了一个黑洞。但是,现在,她看到了亮光。

每到星期六,刘华就会去超市买一些食品菜蔬等儿子回来吃。但是,这天才星期四,刘华挑了一段猪大肠两个猪蹄和一些新鲜的菜蔬水果放在柜台上时,老板娘有些吃惊:又到星期六了吗?

刘华心里明白老板娘言外之意她自己不舍得买这么多吃物,心里虽然不爽,还是呵呵笑着说:家来客了。为了突出客人的重要性,她另外买了两瓶红酒两瓶啤酒。

黑牡丹比较懒,平时不爱做饭,到刘华家蹭饭的时候不少,但都是碰什么吃什么。刘华仔细地洗着猪蹄猪大肠时,心想自己这是临时抱佛脚。也不知这佛脚抱不抱得住。

当黑牡丹接到电话过来看到桌上都是她喜欢吃的菜时,有点受宠若惊,刘华心里却忐忑不安。

两个女人,因了酒,显得更加亲密无间。

那么多人,你就不怕他们把脏病传染给你?

怕什么,有安全套。

呵呵,莫不是你也想了,要不要给你介绍几个?

荤,说你呢,怎又扯到我。

年纪大一点儿的,就是六十多的,你要不要?

刘华说完,紧张地看着脸色微醺的黑牡丹。

管他妈的大不大,只要给钱,两眼一闭,都一样。

好!刘华说完,站起来,举起杯子敬了黑牡丹后才接着说:就等你这话!

当刘华说出她的意思后,黑牡丹难堪地笑着说:说着玩的吧!他是你公公,我们是姐妹耶!

是姐妹,你才要帮我!

不行!他不是你公公还差不多。

假如他不是我公公,我自己就对付了。说毕,刘华起身到院子里的棚下拿出一个黑塑料袋,回来扔在饭桌上。

黑牡丹伸手从塑料袋里摸出毒药瓶子,啊一声,张大的嘴巴里能放进一个鸡蛋。

黑牡丹捏紧了药瓶子说:傻货,至于吗?接着她就说:我帮你,不过你也得帮我问才才要一条小狗。

才才家哈巴狗下了一对漂亮的小哈吧,早被才才媳妇应允给了厂里两个女工。刘华知道黑牡丹和才才有一腿,便怂恿说:你自己问才才要呀!

才才是个怂货,当不了媳妇的家。

黑牡丹知道刘华和才才媳妇交情好,想让刘华去要。按理,黑牡丹答应帮她,帮她要十条狗也不为过。但是,要才才家的小狗,就得夺人所好。她不想得罪那两个女工,便说:我给你钱,你去买一条吧。

不行,我就要才才家的。

为了一条小狗,刘华颇费了些心思。

裙裾翩翩的季节了,刘华却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冬天的行头:皮靴、牛仔裤、黑色的短风衣、手心带泼胶的劳保手套。当然,大白天这身穿戴出去,人家一定认为村里又多了一个女疯子。刘华没疯,所以选定在一个月黑天出去。临出门时,特意带了一块香喷喷的卤猪头肉,包在一个黑色方便袋里。

刚出门时,她的心就开始噗噗地跳,不是因为天黑,而是觉得还不够黑。她吃惊自己突然不怕黑了。她看到与她家隔着一个水塘的书记从他家大门出来了。他像一头没有缰绳的野公e,在村里走来窜去。刘华愣了一会儿,看不到他的影子了才开始前走。到周鹏家院子前,一连串的咳嗽声在蚊子的嗡嗡声里特别清晰。周鹏的父亲白天不大咳嗽,也许没空只得憋着。他们家院子里都种上了青菜,蚊虫躲进绿色里,到了晚上都出来了,嗡嗡嘤嘤地叫着,也许嫌他们家人的血都苦涩难喝,却不敢飞到别人家去,别人都准备了""等着它们。

刘华为了避免与人相见,专捡人迹罕至的空巷道走,但她还是碰到了一个拄着双拐挪步的人。他是陈玲的丈夫,在工地上干活从架板上掉下来后捡一条命,再不能独立行走。村里的女人们见到他,都会不寒而栗,因为她们的丈夫也在外面的工地上。似乎他是一个瘟神,谁碰上他就会粘上霉气,就会恶狠狠地瞪他一样,并吐一口唾沫。他的腿残心不残,感觉到别人的厌恶,就早起晚出捡人迹罕至的空巷道拖着残腿练习行走。

才才家的小狗就是准备送给陈玲和另一个女工的。陈玲说她丈夫死犟,听说坚持锻炼也许有希望,每天天不亮就出去练步,不喜欢关门,小偷进家也不知道,想喂个小狗看门。厂里想要那小狗的多了,都不忍和她争。刘华忙戴上风衣帽子,迅速转身,跑进另一个巷道。等铁管击打水泥路面的声音过去了,她才出来,望着玩具厂的方向,看到了黑夜巨大的眼睛,正温情地看着她。她相信一些事情必须在黑夜里完成,而白天不过是个摆设。

第二天,才才媳妇去喂母狗时,发现狗窝里少了一条小狗崽,没怎么在意。但是,刘华几天没去上班了,就有点急。一部最好使的缝纫机闲置在那里,一双最快的手没来,得少扎多少货呀!

干旱许久的天上终于有了大片的乌云,被纷纷扬扬的杨花折腾的村庄看到了救星。才才媳妇高兴地拿了一把早就准备好的雨伞,一手提着一包苹果来到刘华家大门前。大门在外面锁上了,而偏门在里面锁上的,家里有人没人说不准。她还是用伞把用力敲了几下大门,并大声地喊:家里有人吗?里面没有任何回声,倒是把西边的慧慧叫出来了。这天是星期天,慧慧没去上课。她双眼紧盯着才才媳妇手里的苹果。才才媳妇拿出一个苹果想递给慧慧,快接近慧慧手上时突然向后缩一下问:你知道刘华干嘛去了?

慧慧眼睛还是盯着苹果,不说话。

不说话就别想吃苹果。

才才媳妇说。这时,黑牡丹披散着湿淋淋的头发来了。她们两人是死对头。黑牡丹当没看见才才媳妇一样对慧慧说:慧慧,回家去,别没见过苹果似的,一会儿我回家去拿来给你吃。

慧慧没听见黑牡丹话似的仍盯着苹果,并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才才媳妇却把苹果放进了方方便袋里,斜一眼黑牡丹说:不想理你,。说毕,继续去摇晃大铁门,里面还是没动静。黑牡丹吃惊地望着叮叮当当的铁门,把才才媳妇推到一边,惊恐地朝里面喊:刘华--刘华--,喊到第三声,里面响起了开门声。

当大门打开,面色苍白虚弱不堪的刘华扶着一根粗木棍站在门口时,外面的两人同时惊呼起来:怎么啦?

刘华没理黑牡丹,却面带愧色对才才媳妇说:摔了一跤,一时半会干不了活。

等才才媳妇走了,黑牡丹看着刘华那条不方便的腿:都成这样了,怎么不去医院看看?

刘华没理她的话,双手抱住棍子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朝屋里挪。推开屋门时,一股浓烈的狗屎味扑鼻而来。黑牡丹皱一下鼻子,看到墙角的一个小纸箱,里面卷曲着一条小狗狗。

几天没来,成狗窝啦!

黑牡丹看着地板上细小的狗屎,呵呵笑起来。

还好意思笑,这几天都干嘛去了?

刘华靠在沙发扶手上,望着纸箱里睡得香甜的小狗狗说。

我妈住院了,我去侍候了几天。

黑牡丹坐在沙发上,看出刘华不敢坐下去,盯着刘华的屁股问:你屁股怎么啦?说着站起来,想强行脱下她的裤子看看,刘华却推开她的手笑着说:别看,耍流氓呀!黑牡丹的手再次伸过去时碰到了刘华的屁股。

哎哟!

刘华尖叫的声音吓了黑牡丹一跳。

那晚,刘华潜进才才家,看到车间的窗户明亮着,知道还有人在加班。而狗窝离车间远,那里的灯光照不过来,让她很安心。她戴上手套,拿出卤猪头肉。扑鼻的肉香迷惑了母狗,让它变成了哑巴。刘华暗笑着拿着肉走到狗窝的后面。她听到母狗嚼食的声音才回到前面,放心地撅起屁股掏小狗。她把小狗抓在手里时,感到后面一阵风扑来,接着屁股钻心地痛了一下。

得去医院看看!

黑牡丹把手抱到刘华的腰上,想扶她出去。

刘华再次推开她的手说:不看。接着盯着黑牡丹的脸看,其实她想知道托黑牡丹的那件事办了吗?但是,她说不出口,只用眼焦急地望着她。

黑牡丹知其意,先捂嘴浅笑起来,接着大笑,似乎笑岔了气,拿开捂嘴的手拍打自己的胸部说:晕,怎么办?他那玩意儿都烂掉了。

啊!

刘华吃惊时,外面响起了沙沙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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